姜公子:……
个憨憨。
气死他算了。
但再思索一二这话中含义,姜公子又心跳加速。
他一时不知该生气还是该欢喜,再看那憨憨――他说完这么一句话,惹得他心里七上八下,居然自己又埋头吃得香甜,好似方才不过随口玩笑。
姜公子磨了磨牙,恨不得现在就说一句“好,我娶你或你娶我,如何都行,你安安分分同我厮守一生”。
……却又不敢。
太过在意,总是患得患失。
又因为患得患失,就想将这个人抓得更紧。
姜月章左思右想,最后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真是个傻子。”
也不知道是说弟弟,还是说他自己。
渐渐,晚霞已尽。
天上虽还有一层薄薄的蓝色亮着,日光却已经彻底消磨;姜府里的灯笼处处亮起,这院落里的灯也都亮了起来。
夏季天热,为了减少人心烦躁,灯笼被特意弄得朦朦胧胧的,柔和极了;这柔和的光落下,笼在桌边两人面上。而两人彼此看着,都觉得对方肌肤如玉、眉眼如画,在灯光里真是好看极了。
裴沐心里的小泡泡不停冒出来,怎么摁也摁不下去。
她还想和他说话。
“哥哥……”
他应了一声,目光也专注地凝聚在她脸上。
小泡泡越冒越多,简直要将她淹没了。
裴沐清清嗓子:“哥哥既然说,我要还,也是还哥哥,那哥哥想让我怎么还?”
――很喜欢这个人,对他已经很好,还能怎么好?她都想不出来。
姜公子眼眸微亮,心中波澜也是一荡,却又即刻隐忍住,只装成没事人,平静地说:“你就一直陪着我,同过去一样就行。若能再听话些,就更好。”
听话……
真是哥哥对弟弟的口气。
裴沐心里的小泡泡“啪啪啪”破开。
她恹恹应了一声。
姜月章觉出她情绪陡然低落,以为她是不愿意,立即脸色一沉,生硬道:“怎么,不愿意一辈子陪着哥哥?”
“不是。”裴沐顿了顿,想找个借口搪塞过去,就心不在焉拿了白天的事来说,“我就是在想,也不知道哥哥在朝堂上是哪一派的,有没有用得上我的地方……”
果真?姜月章并不真的相信,又暗恨弟弟不说实话。
如果他的心思能化为双手,一定死死捂住这个人,不让他有任何喘息的机会。
可惜不能。
所以他只能压下不悦,淡淡道:“我无所谓派别,只是按着自己的想法做事。你别听三妹说那些话,她一介妇人,眼界不宽,也不想想,这么多家,利益盘根错节,怎么可能真的只有两派?大多数人都是为自家打算,面上找个由头而已。”
裴沐一怔,真正从那患得患失的情绪里苏醒过来:“啊……原来如此。确实,世家总是很现实,哪里那么多大义……那哥哥,你想做什么?”
姜月章凝望着她,忽地微微一笑。
“当最大的赢家。”他语气清淡,却不掩心气和自信,“阿沐,你别想太多,好好听哥哥的话就行。我总归是能护住你,不叫你出事。”
*
护住她……
三个月后,裴沐相信,兄长也许是可以护住她一辈子,但是……
也许,他也只会护着她。
九月下旬,霜降过后,琅琊城出了一件事。
――姜潋云死了。
她与夫婿余六公子去城外观赏红叶,归来时马受惊了,夫妇双双坠马而亡。
第62章 回报
――滴水之恩, 当涌泉相报。
唯一的问题是,究竟要涌多少的泉,才算报完了恩义?
在报完之前, 个人自己的想法、愿望,又究竟算什么?
两个半月前, 也即七月上旬, 宇文大将军宇文恺率军回到了琅琊城。令城中世家倒吸一口气的是, 他带回来的并非传闻中的“三千精兵”,而是一万大军。
三百精兵随他入城, 其余军队在城外驻扎。
北方的世家们虽各自豢养得有私兵, 却和南方自给自足、占地广阔的庄园不同,不能直接在家中养军队。因此, 他们的私兵大多在琅琊城外, 遍布北齐境内, 不在眼前。
远水救不了近火,如果宇文恺真要做什么, 这城中娇贵的世家们无疑就是案板上的肉。
一时之间, 人人自危。
人人也都在猜测:莫非宇文恺真就要逼宫?失传的天子剑真在他手上?
但是,出乎他们的意料,宇文恺第一时间进宫面见天子, 据说他“执礼甚恭”,没有任何骄矜之举。
辅佐司掌礼节的官员, 小宗伯袁衡,斥责宇文恺“拥兵自重”,宇文恺也没有任何怒色, 反而笑着解释说,他是听闻琅琊城中有人竟对陛下有不臣之心, 一时心急,才带了人快马加鞭回来,要“清君侧”。
清什么君侧?
第二日,便有三名重要官员,在上朝途中被宇文恺的人伏击袭杀,当场死亡。一同遭难的,还有“不幸被卷入这场争斗”的小宗伯――袁衡,也就是前一日才在朝堂上把宇文恺骂得狗血淋头的士族官员。
而更巧的是,这统共四名官员都属于改革派的重要人物。他们是皇帝的心腹,一直坚决要求执行改革、开放官员选取和晋升通道。
都是些有胸怀、有抱负的人。
哪怕是与他们对立的保守派,即便恨他们恨得牙痒痒,却也没想过当街袭杀这种事。
这种原始而野蛮的行径……不是世家习惯的争斗手段。
满城震动之际,宇文恺却施施然拿出一堆改了死者私印的文书、通信,证实说,这几名官员内通南朝,是“北齐的叛徒”。
很多人都怀疑那证据是宇文恺伪造的,却谁也没有定论。
听说,当今天子看了所谓“证物”后,当朝呕血昏迷,宫中急召太医会诊,而那宇文恺还大笑不止,环顾左右,说陛下是被这些叛徒伤了心,叛徒们真是罪该万死。
士族们群情激奋,尤其是改革派。他们猝不及防失去四个核心人物,可谓元气大伤。
他们这群人,虽说平日里勾心斗角、各有各的盘算,却唯独不能丢了名声和风骨,因为这两样东西是他们统治的正义性所在,也是多年来他们能够与皇权博弈的关键。
改革派吵闹着要联合起来,给宇文恺施压,务必要讨要个说法。毕竟,就算最坏的结果发生,宇文恺篡位,他要治理国家,难不成就靠自己?
总是离不开他们这些世家的。
改革派的首脑们奔波起来,还试图说服保守派一起参与。
但是,他们失败了。
所有属于保守派的世家,都保持缄默,并且容忍了宇文恺的放肆行径。
改革派这才回过神:原来宇文恺早就压下了保守派内部的声音。这一次事件,对改革派而言是突然发难,对保守派而言,却是预谋已久!
短短半月内,北齐皇宫宣布皇帝需要静养,颁布旨意,以宇文恺为天官冢宰,恢复天官冢宰总领五府之制度。
也就是说,到七月中旬,宇文恺便堂而皇之开始摄政了。
一系列变故,看得改革派目瞪口呆。
他们试图控诉宇文恺假传天子旨意、挟天子以令诸侯,却根本无需宇文恺亲自出马,其余保守派的世家就你一言我一语,悠哉哉地将他们给驳了回去。
据说宇文恺私下宴客时得意无比,说:“对付这些中原世家,还得用他们自己人的嘴皮子!”
宇文恺出身北胡,与这些本地世家作风十分不同。
一时间,宇文大将军春风得意、风头无两,大有一举成为无冕之王的势头。
而在这牵连无数人命运的大局面前……
谁也没有注意到,在那场伏击袭杀的事件里,死去的人并不仅仅是那四名官员。
那一天里,还有两名结伴上街采买东西的婢女,被杀红了眼的士兵一刀杀死。当她们的主家发现她们时,她们的尸体都被不知道谁给糟蹋得不成样子。
那是姜家的婢女,却并非哪位主子贴身伺候的人。她们长得不美、牙齿不整齐、皮肤不细白,说话的声音也并不优美,所以只是厨房里打杂的小丫鬟。
她们惨死,满府的主子没有一个人在意。只有她们朝夕相处的几个友人哭了一哭,还有就是……
裴沐抱着她的剑,站在偏门门口。她向城东望去,目光越过鳞次栉比的房屋,一直看到宇文府邸那飞起的檐角。
她站了很久。
直到姜公子来找她。
“阿沐。”
那天还下着雨,夏天的雨总是密集猛烈,打得人浑身湿透。姜公子站在雨里,旁人为他撑伞,为他披衣。
在他的示意下,侍者走上前,为浑身湿透的小公子也撑起一把伞,再披上干净柔软的毛巾。上好的棉布,价格不菲。
裴沐回过头。她脸上雨水纵横。
灯光被雨水晕开,由此也将世界晕开。世界是黑白二色的水墨画,朦胧清淡,一切都看不分明。
“哥哥,”她轻声说,“你知道她们的名字吗?”
姜月章静静地望着她。
她如同自言自语:“红鱼,绿雁。她们不大会做菜,所以才一直是最下等的丫头,但她们一个做绿豆汤很好喝,一个总能挑选到最新鲜、最好的菜。这也是本事,是不是?”
姜月章轻轻叹了口气,走去她身边。
他偏头低低咳嗽几声,才按住裴沐的头,略微弯腰,平视着她的眼睛:“阿沐,你要听哥哥的。”
“你不能现在去找宇文恺报仇。”他声音淡淡,却不容置疑,“接下来的时日,你尽量不要与那一头碰面,实在撞上了,也要退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