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日子渐好,被掳走那种微妙感也就逐渐消失了。
还是上船第一顿有两碟绿菜,那之后七天都是河鲜,后来便是越来越腻歪的大鱼小鱼,大蛤蜊小蛤蜊。
佘万霖总算吃到了新鲜的绿菜还有瓜菜,他这日胃口好,难得吃了两小碗饭,周围的人便都很高兴。
这小爷儿是个烫手山芋,明儿瘦一圈儿都不好交代的。
佘万霖配着瓜菜吃的正舒服,岸上忽有呜呜咽咽,凄凄惨惨的笛声传来,舱内人神色俱不动,倒是丁先生放下布菜的手看看门口,那叫小灯的丫头就出去了。
没多久,这楼船便收了缆绳开船了。
佘万霖是个极配合的人质,他不给人找麻烦也不随便问东问西,倒令这叫丁玉门的老先生很喜欢。
这位今年已然六十一,都是能执杖管闲事的年纪,却精神皮相至多三十出头的样儿,可见保养的有多好。
许是怕这位小郡王寂寞惶恐,这位老先生便常来相陪,每次用膳便如长辈般细细关心,小心呵护,还亲手布菜。
又看他年纪小,竟开始如老先生般教授起功课来了,还是他最讨厌的数术之学?
还是每次用罢饭的当口来教,在家里还能溜溜食儿呢,这可太讨厌了。
佘万霖捧场听了几日,见他往武经上延续,便不配合,他又没掌兵的好命,学什么武经?
船急急行驶出约二三十里,丁先生总算结束唠叨,执笔在桌面写下一题,又笑呵呵的离开。
佘万霖等他走了,这才拿起桌面上的算题,看上写,地六百步,表十二时辰?便厌恶的丢在一旁,这是当自己是傻子么?
这不就是早就学的那个画地一千二百步,开方之形……又学来干嘛?
正在为他缝新衣的小秋看到,便噗哧一笑。
佘万霖问她:“你笑什么?”
小秋是典型的南边美人,骨架小腰身窄,身姿柔美脾性温和,说话也是呢哝般软甜软甜的,却也是老祖宗最恨那类女人,腚小毛病多,一吓泪成河,见到立时远着点儿,防不住就被冲走了。
安儿心里并不喜欢这样的女子,却觉着皇爷喜欢,敬圭小叔叔也喜欢,已然收集了四个,对了,还有小花儿叔叔,小婶婶便是这样的软绵绵的样儿。
小秋用牙齿咬断丝线,又从一边的彩线里选,预备弄出一根穿针。
这些丝线有十八系,一色一系,一红十二种,是标准绣房娘子用的线谱,她就有些迟疑。
这丫头从前住的地方好像是十分艰难,原本想在小贵人身边卖弄个本事,便被这些丝线为难住了,好半天才在心里弄出个样子来,就清婉一笑,娇俏着说:“没笑什么,嘻~!”
佘万霖把脑袋底下,无声呲牙。
小秋看小贵人不理她,就有些失望。
她是上午侍奉的,就得一边做活,一边观察小贵人的茶盏,干果盘子,还有坐卧行走是不是有需要侍奉的。
偏这小贵人像个卧佛,坐下便一动不动,只弄的她学了多年的东西竟无处施展。
可她却不知,像是小贵人这类人,其实最爱是天然。
她芳龄正好,如不故作姿态,便怎么也是美的,可她偏偏要做出一些学来的僵硬样子,就整的佘万霖很是尴尬,替她尴尬。
细细动了几针,拿针在头皮过过,她又温柔如水,故作娇俏问:“先生教的都是好东西,小爷儿为何不学?还是学点的好~。”
佘万霖看看她,心想,老子在家得学,进宫还是个学,好不容易自由了还让我学,你们还算作歹人么?
小秋看他不语,便嗔怪一笑,大度的继续贤惠。
可佘万霖却看她又挑出一根大绿丝线要穿针眼,到底是憋不住了,便说:“你若敢把这样的颜色绣我衣裳上,我是不会穿的。”
小秋大惊,赶忙放下针线站起,陪着笑问:“可是奴奴哪里做的不好,怠慢小爷让您生气了?”
佘万霖仰天吸凉气,忍了!
他挪过去,低头看看那些丝线,又看看这丫头锈了一小段的形状,便伸出手从绿线里翻动几下说:“你这是预备绣兰草的,绣花我是不懂,可上下一抹深绿又是什么东西?”
他将绿丝线从深到浅,又从浅绿渐变的配了几条,最后又找出浅银的线摆开指着说:“不是该这样么?”
小秋看看桌面,又看看佘万霖,她不懂这些的,就微微露怯的施礼说:“小爷儿,奴~奴不明白。”
佘万霖看看她这手绣活,便点头道:“不明白就别绣了,这料子本有暗纹,再绣画蛇添足了……”
这话没有说完,门口便传来哈哈大笑的声。
佘万霖抬眼一看,却是那个老方。
老方进门就瞥了一眼小秋,嘀咕了一句:“丢人败兴的东西,还不下去。”
小秋闻言泪流满面,泪不敢掉的抱着自己的绣活迅速离开了。
看小婢下去,老方才大咧咧坐在靠窗的榻上道:“小贵人莫怪,乡下丫头没见过世面,你要是不喜欢她这样的,今夜靠了码头,咱便给你换几个机灵的。”
佘万霖坐下,他脾气好,就笑着说:“她就很好,不必了。”
老方又笑了起来,眨着眼睛对佘万霖道:“哦,真的么?”
这话很不善,有那种很浓的蹩味儿,佘万霖不喜欢就不理他,拿起桌面那张纸看考题。
恩,横以五步立一人,纵以四部立一人……老方习惯被慢待,就不介意搭话道:“却想不到,小贵人竟懂这娘们绣花之道。”
佘万霖愕然抬眼,认真解释:“并不懂。”
只是那样配色的方式,他从未见过,就难免指点一下。
老方显然是不信的,竟然批判起来:“嘿,你们这些少爷贵人,从小的好日子,想吃饱,便能吃饱,想不读书就不读书,日子过的美,闲的,这妇人之道竟也研究起来,真真让咱艳羡的很啊。”
佘万霖眼睛也不抬的问他:“你今日闲适,竟不忙了么?”
老方嘿嘿笑:“好叫小爷知道,咱爷俩也交情深了,今日起我老方便常常相陪,你看可好啊?”
佘万霖心里一动,放下那张纸看着老方笑。
老方被笑的莫名,便引话说:“却不知小贵人笑什么?”
佘万霖在榻上半躺下来,枕着双臂,语气轻松说:“啧~我还以为你们多厉害呢,这是听了一段好曲儿,被吓的不轻啊。”
他这话一出,老方便猛的蹦起,目瞪口呆的看着这小爷,后又木着脸出去了。
底舱靠水的舱室,两个老人一胖一瘦,一青衫一黄杉。
这二人点了小泥炉,正在烹茶下棋间,那老方便进来了。
黄杉老人见是他便问:“不是说,从今日起~你去贴身看着么?”
老方表情恭顺,站在那里回话道:“载师,那小子仿佛是知道咱们一行,已经走漏了消息。”
载师,掌管土地因地制宜法则之人。
载师闻言,轻笑起来道:“哦?你细细说一次,我听听。”
老方闻言,便恭恭敬敬将方才那些事情一字不落,甚至眉目如何挑动都学说了一次。
他说完,一直不说话的那青衫老人也笑了起来:“嘿,果不亏是富贵枝头金翎鸟,站在枝头见界高呢,你啊~还真是冤枉了人家。”
老方不懂这话,就困惑的看着青衫老人,态度更加恭顺,更加尊重的请教道:“小宰这话,小的听不懂。”
小宰,掌建邦之宫刑,掌六典八法……以治王宫政令之人。此宫刑非彼宫刑,乃是王宫刑法。
这是个极重要的位置。
载师下地,单手托住烧沸腾的铁壶,与小宰烹茶。
小宰低头喝了一口,仿佛是想起久远的事情,半天才说:“那小贵人确不懂妇人绣花的法子,只他穿的衣衫便是那样配色的,这是天然润出来的本事,并不必学,没看人家连叶上露珠银都给那丫头寻出来了么,呵呵~也是个趣人儿。
他自小耳边具是宫廷雅乐,能在他耳边吹奏的,又具是上等琴师千古的雅乐,才将那厮……吹的是太古南山谱的《驱鬼》,他就知道了,人家骂你你竟不知,也是个蠢货。”
载师脸上微微露出悲愤,也没有生气道:“到底是西风吹残阳,落日剪丘陵,历代老官儿还有我们这般倒霉的?如今虎落平阳竟被人当鬼驱了。”
小宰还是笑:“难为那孩子竟懂那样偏门的太古谱,又从你一句相陪辨出慎重之意,哎,时过境迁,若是从前老夫定要去摸摸筋骨,许还是咱三礼次第门中人呢。”
载师笑着摇头:“您老人家啊,就别想那美事了,能把咱膳夫找回来就不错了。”
他说完认真对老方说:“那小贵人别看年纪小,他见过的你这辈子都不会见到,他生来呆的地方,是个人颈上便有三个脑袋,要行事稳重才是。”
指指自己的头颅,载师吩咐:“你既是个蠢物,就去好好伺候着,莫要将你乡下接来的那俩土妞儿放在人脸前碍眼,生的还不如咱从前扫山门的婆子体面,你到敢想!心大的你~去吧,去吧。”
老方被戳穿心事,面目涨红的抱拳退下。
他却没听到那载师又嘀咕一句:“这日子混的竟用起这样的下贱之人,咱从前身边多少精明干练的孩子,竟毁蠢人之手,哎……”
吃罢小点,佘万霖背着手,身后跟着老方还有小灯便下了底舱。
他对楼船的行船方式十分好奇,便溜溜达达的四处看。
由上至下的楼梯狭窄,并越来越臭。
老方赔笑着说:“小爷儿怎么想来这里,这下面都是粗汉,几十号人吃喝拉撒的,这味儿好冲撞了你。”
佘万霖笑笑:“没事儿,上面我也看过了,就下来看看,也不呆多一会儿。”
这话说着,他的脚便落了地,入了一间光线朦胧的巨大舱室。
这里果然就如老方说的一般,味道十分难闻。
那阶梯下便是一个裸眼儿,能从这眼儿看到下面翻滚的河水涌动,想是这里的人在此常年便溺,对不住眼儿溅到边缘,就有了呛鼻的气息。
老方都表情一拧,佘万霖却不露声色,只是好奇的看着舱中间的吊布床,又去看靠在两边身无寸缕推橹的水手,这些水手们挨着方窗扣着橹头,正用手推脚送的方式划动巨大的船橹,送这艘楼船去至目的地。
佘万霖看了一圈,看到末尾一个正在卖力划船满面疤痕的水手,便随手一指道:“你,过来。”
那水手吓一跳,看这肤嫩面白的小贵人畏惧,又许是貌丑,他就自惭形秽的低下头。
这小贵人显然是生气了,便瞪了老方一眼。
老方看这小贵人吃瘪,便笑着对前面的橹头道:“你过来,小爷要问话。”
可小贵人什么脾气,就瞪着那边低着头的人道:“不行,就喊他过来。”
老方无奈,走过去对这不识抬举的就是一脚:“赶紧滚去回话……不上台面的东西。”
这汉子又吓一跳,猛的蹦起来,胯下那二两便在昏暗里摇晃起来。
才将下来的小灯呀~了一声,回身就跑。
舱内寂静,接着哄堂大笑起来……
甲板上清风徐徐,小贵人盘腿坐在垫子上,身边放着切开的蜜瓜,还有各色点心堆了好几碟子。
可怜的水手临时套了个裤头,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佘万霖看他害怕,就对小灯说:“你去赏他瓜吃,可别吓到他。”
小灯恨这糙汉,就撇嘴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