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香跟着苏城绣师学了几个月技艺的事情,很快就在甜水大队传开了。尤其红桃她们那一帮绣娘知道,一人一张嘴巴说一下,这事就人人皆知了。
绣娘们知道宁香手艺好,当然不存在嫉妒这种事。而且她们本来就是做散活挣钱贴补家用,没有那种在刺绣上钻研更深的想法和意识。
因为钻研需要时间和精力啊,总不能不过日子了,一门心思每天就扑在刺绣上,这还真不是那么容易能办到的。最主要是,大部分人也没这么高的天分。
不管是哪门手艺,都有门槛,也都有天赋高低和技艺高低之分。
***
除夕夜的年夜饭,宁家一大家人和往年一样,聚在一起吃饭。
一家人在一起吃着饭,宁兰的爷爷就在饭桌上就提起了宁香这个事,只看着宁金生和胡秀莲问:“阿香跟着苏城的绣师学了几个月的刺绣,你们都晓得哇?”
自从宁香离婚的事情在村里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新闻后,不再有人见面就说这个闲话,习惯下来也不再指指点点,胡秀莲便和平时一样,会和邻里妇人在一起嚼舌。
平时在一起说这家说那家,村里村外就没有不知道的事情。关于宁香跟苏城绣师学刺绣的事,在宁香刚去那几天,她就知道了。
她冲着宁兰的爷爷点头,“知道的。”
宁兰的爷爷说:“这都一年多了,离婚的事也早过去了,不是都有人请媒婆向阿香说媒提亲事了?她到现在不回家,你们也不找她,就这么僵着?”
宁金生没好气接一句道:“她成天和王丽珍混在一起,找她干什么?她连离婚都敢,还敢跟王丽珍走那么近,难保不会再干出什么出格的事。你没看嘛,媒婆找她说媒提亲,都被她给撵走了,还把人弄得那么难堪,都出来说她这辈子嫁不出去了。我们把她找回来,养个嫁不出去的二婚闺女,我和她娘这脸往哪放?”
宁兰的婶娘在旁边清一下嗓子,人精一般道:“阿香跟苏城的绣师学了好几个月,那能是白学的?以后做绣活肯定更挣钱的,哪里需要你们养啊?真要你们养,她当初也不敢跟家里闹翻离婚的呀。”
宁金生和胡秀莲脸上的表情像被噎了一下,咽咽嘴里的饭没说出话。
说的也是,宁香要是需要他们养,当初那也不敢离婚。她当初就是仗着能做绣活养活自己,所以才敢那么强硬离婚的,她不靠婆家娘家也饿不死。
宁兰的婶娘又说:“脸面不能吃的呀,宁波宁洋不要花钱呀?”
这话就说得很明显了,反正离婚的事情现在已经没人闲话了,宁香二婚也是能嫁出去的,不少男人找媒婆上门说媒呢,只是她自己不想嫁而已。
把她找回家来,好处只比坏处多。
可宁金生默了一会还是说:“她不离那王丽珍远点,不能要她回来。”
既然他说得这么肯定,宁兰的婶娘也就没再多说什么了。
其他人也没再多嘴,把话题扯开,说点开心的事情,一家人热热闹闹过除夕。
晚上守完夜回家,洗漱完到床上睡觉,胡秀莲心里还在想着宁香的事情,拉过被子跟宁金生说:“真不找她回来呀?四人邦都倒台了,王丽珍怕什么呀?”
宁金生说:“四人邦是倒台了,但阶级斗争没有停。”
胡秀吸口气说:“她跟苏城的绣师学了几个月,接下来肯定更挣钱的。离婚那事现在村里也没人说什么了,多的是想给她找对象的……”
说的话好像没头没尾,但宁金生能听出来,胡秀莲心里是痒痒了,想主动去把宁香给找回来,一家人冰释前嫌,和好如初。
可宁金生记得宁香当初说的话,说什么不想再被他们吸血,她恨他们。她当时那声嘶力竭满眼恨意的样子,他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这就是个没良心的白眼狼,找她回来干什么?
宁金生拽一下被子,看着胡秀莲说:“要找你去找,当初是她自己要走的,闹得那么难看,说什么不想再被我们吸血了。我头一回听到这种混账话,我们生了她养了她,她完全不管家里的死活,离婚让我们受了多少白眼?这一年多,我们都是怎么过来的?说我们吸她的血,天大的笑话,她浑身上下有自己的血?她的血和肉,都是我们给她的!家里负担这么重,作为老大,她帮我们分担不是应该的?”
宁金生说的这些话,胡秀莲当然是全部认同的。但她现在心里的怨和气没宁金生这么重了,而且宁香当初不是对着她说那些话的,她和宁香之间没有过大冲突。
她只站在自己的角度看这事,觉得反正离婚的事情都过去了,宁香又比宁兰会挣钱,宁波宁洋两个人还小,以后要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不如把宁香找回来。
找回来再给她找个婆家,随她挑,就算二婚不值钱,但只要成了,那也不是一点彩礼要不到。
她对宁金生说:“当时因为离婚的事情,都在气头上,话撵话那肯定都是挑最狠的话来说,未必心里就是那么想的。现在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我们都不追究她当初执意离婚的事了,她还跟我们赌什么气?”
看宁金生没说话,她又说:“再说了,不是有话说的嘛,血浓于水,一家人就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呢。吵归吵闹归闹,事情过去了气消了,还是一家人。”
宁金生听完这话,扯了被子躺下,还是那句话:“要找你去找,我不管。”
胡秀莲看看宁金生的后脑勺,“那就我去找!”
***
春节里走亲访友事情多,胡秀莲当然没有去管宁香。等到正月过去,阳春三月天气舒服起来,她在夕阳染红了半边天的傍晚,去了宁香的船屋。
到了那里发现宁香不在船上,船屋的门被一把黄铜锁锁起来了。不知道宁香去了哪里,她便往不远处去了去,站在别的住家船码头上,和人家扯闲篇去了。
船上的妇人问她:“你来找阿香呀?”
胡秀莲笑笑说:“是啊,再怎么说也是亲生的闺女,就算犯了天大的错,当父母的也得担着,总不能真就扔在外面不管了。”
妇人点点头附和着说:“家和万事兴嘛。”
胡秀莲笑出来,“对对对,家和才能万事兴。”
***
在胡秀莲和人闲扯等宁香的时候,宁香正在生产队的饲养室。她把最近看完的书还给林建东,又对他说:“我攒够钱了,你什么时候有时间,请你去苏城。”
每次宁香跟林建东说去苏城的话,林建东其实都没有特别放在心上。虽然说他是挺想去的,但毕竟路远过去不容易,而且出门就要花钱。
从宁香第一次说这话到现在,已经过去一年多了。他现在看着宁香,还是觉得挺惊讶挺不真实的,只问她:“到底真假的呀?”
宁香认真道:“当然是真的呀,我说话从来都算话的。你不用考虑钱的事,粮票什么的我也都准备好了,我们去找许书记那里开个介绍信就行了。”
这年代出门极其不方便,吃饭要粮票,没有介绍信不能住宿,如果运气不好被纠察组查到,很有可能被当成是黑户,所以也没有“旅游”的概念。
宁香倒没打算在外面住宿,但觉得还是备个介绍信在身上比较踏实。这年代没有身份证,出门在外,介绍信就是一个人的身份证,说不准哪里要用到。
林建东看宁香这么说,也就没再多想东想西,爽快地笑着说:“好,那我这两天就安排一下,安排出时间我去找你,一起去找许书记开介绍信。”
宁香接话就说:“就说我们去城里买书,一天就回来。”
林建东没意见,点头道:“行。”
宁香和林建东说好去苏城的事情,便转身回了船屋。
她也没有说假话,她确实是要去苏城买书,之前她抽空去过一次县城,县城的小书店里没有那套《数理化自学丛书》,那就只能去苏城买了。
然她回到船屋刚开锁准备进门,忽听到一个妇人喊她:“阿香,你回来啦。”
宁香回过头去看,只见是不远处一条住家船上的妇人在喊她。而在那条住家船的码头上,还站着一个妇人,她一眼就认出来了,是她的亲妈胡秀莲。
看到胡秀莲远远地冲她摆出笑脸,宁香的眉头不自觉蹙了起来。
眉心只蹙了一下,宁香就立马转回头来,直接进船屋去了,当做没有看到胡秀莲。
胡秀莲站在原地一阵尴尬,笑容僵在脸上。
船上的妇人也愣了愣,然后又笑起来为胡秀莲找补面子道:“八成是没认出你来。”
胡秀莲在心里冷笑——还有闺女认不出自己亲娘的?又不是十几年几十年没见了,一直在一个村子里,偶尔还是能碰上面的。再说了,她们也就一年多没说话而已。
这死丫头,明显是在给她撂脸子。
但她没出声说什么,只暗自吸口气,冲船上妇人笑一下,“姐,那我走啦,我过去找她去。”
第038章
宁香进屋后坐下来,拿出一本田字格本。她用橡皮把田字格本上的铅笔字全部都擦掉,然后削出一点铅笔尖,在田字本上默写新的课文,顺便练字。
然后刚写出十来个字,便听到船外传来胡秀莲的声音,叫她:“阿香。”
起先宁香只当没有听见,睫毛都不动一下,目光专注落在纸页上,继续往下慢慢写字,之后就是胡秀莲在外面不罢休地一直喊——“阿香……”
“宁阿香……”
实在是听得有些烦闷了,宁香轻轻吸下一口气,放下手里的铅笔起身出去,出了船屋的门,往码头上的胡秀莲看过去,不带情绪地问一句:“什么事?”
胡秀莲心里早喊出脾气了,刚才宁香看到她当没看到,直接进船屋,她就有点不高兴。她现在压一压心里的脾气,看着宁香直接说:“你闹的离婚那档子事,我和你爹现在不计较了,你也别住这地方再叫人看笑话了,收拾收拾跟我回家去吧。”
宁香:“???”
什么意思?宽恕她来了?
她看着胡秀莲,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
可笑的笑。
胡秀莲不知道她什么意思,看她没说话,只又道:“叫邻里乡亲的看了这一年多的笑话,咱都别闹了好哇?接下来一家人在一起好好过,日子总能过好的。”
宁香收了脸上的笑看着她,“你们一家人好好过吧,我这种离过婚的女人,就不掺和你们的好日子了。祝你们越过越好,日子越过越兴旺。”
胡秀莲就不是很有耐心的人,“都一年多了,你还说这种赌气的话,像话啦?我和你爹已经不计较你离婚的事了,我亲自来找你,你还在这阴阳怪气。”
宁香哪里听不出来胡秀莲话里话外的意思,他们仍然觉得她不体面,觉得她这个离过婚的女人有污点不值钱,丢了他们做父母的脸面,但他们现在愿意主动接受她,宽容她,他们可真是太大度了。
呵呵,要不是离婚这件事的风头已经过去差不多了,要不是村里人对这件事的看法没那么尖锐,说话也没那么难听了,他们还会这样接受她离婚的事实?
他们打心底里还是看不起她的,觉得她丢了家里的人,丢了女人的脸,但为什么又来找她“宽恕”她呢,那原因就显而易见了——她身上可压榨的东西还多得是。
面子他们顾了,为了不让她离婚直接把她逼出来,看她执意要离,便直接放话就当没养过她这个女儿。现在风头过去差不多了,他们又想把女儿认回去了。
她这个女儿可真的是便宜啊,闹离婚拖累家里的时候,人家一脚踢开想踹多远就踹多远。等事情过去了,风头平息了,再过来轻飘飘说一句——宽恕你了,跟我回家继续当驴做马吧,咱把日子过好了。
把谁的日子过好啊?
家里的?
弟弟们的?
……
那真的是她的家吗?
那个家里的人,真的有拿她当过家人吗?
她是一个生来就可悲至极的人,从没得到过父母真正的爱,弟弟妹妹对她也只有索取没有付出,她都没有感受过真正的亲情,却一直被亲情绑着。
而她只要不付出,就会变得没有“家”。
胡秀莲来找她回去,不是出于关心她,更不是出于担心她爱她,想要把她带回家给她家庭的温暖,她只是带她回家继续为那个“家”付出而已。
说了可好听可感人了——一家人在一起好好过。
宁香就这样看一会胡秀莲,又不带感情出声道:“我没有阴阳怪气,那里早就不是我的家了。从我出嫁那一天开始,从你们收了江家一百块钱的彩礼算起,我就已经不是你家的人了。你和宁金生说的,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我只是你家的亲戚。覆水难收,意思就是,泼出去的水,再也不能收回了。”
胡秀莲被宁香说得表情噎住,像嗓子里噎了鸡蛋黄。
看她没说话,宁香看着她继续说:“当初我想离婚回家,你们不同意,想把我逼回江家。离婚之后,你们把我当耻辱不要我,我的户口也没落到你们宁家,我是落在我们生产队的集体户口上。不管从哪方面来说,我们都是实实在在的两家人,最多只能算是个有血缘关系的亲戚,您要是没别的事,就请回吧。”
胡秀莲被宁香说急了,语气也稳不住了,开口就是:“怎么不是一家人?你是我胡秀莲生的,身上淌着我的血,一辈子都是我胡秀莲的闺女!”
宁香有些忍不住了,顿时怒起眸子来,盯着胡秀莲大声道:“从小到大,你有一天拿我当过你闺女吗?有用处就是闺女,没用处就是泼出去的水!你拿我当闺女,所以在我想离婚的时候骂我作大死,把我逼出家门!你有没有担心过我一个人在外面会过不下去!我真正需要你们的时候,你们都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