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泾!不可答应。”傅元青喝止他。
方泾眼眶红了,看着傅元青:“干爹!”
傅元青站起来:“不能答应。没人能熬得住八十一刑。”
“可是——”
只听天子压低声音道:“够了。”
众人一怔。
赵煦捏了捏鼻梁:“要人证的话,其实还有一个人可以作证,其实那时候朕——”
“没有人证。”傅元青打断了他的话。
“没有人证。”傅元青走到龙椅前,作揖道,“除了方泾,当时奴婢府上只有一东厂死士在,死士不久前已死,亦做不得人证。”
赵煦难以置信看他:“傅元青你——”
傅元青叹息一声,抬眼看他:“陛下要明白,死士虽与陛下有几分相似。可他毕竟是死士,也只能是死士。有些事,开始便不能告知于旁人,便是到最后一刻,也不能暴露于天光之下。”
“傅掌印这是认罪了?!”喻怀慕问他。
天子脸色难堪,怒道:“喻怀慕抗旨不尊,廷杖八十,发配充军!”
“臣为科道官,向陛下谏言,何罪之有?!”喻怀慕脸色顿时惨白,抗争道,“陛下这般昏庸,难道还要护这奸佞不成?!百官撼门伏阙,陛下也无动于衷吗?!”
傅元青抬眼在人群中搜索於睿诚。
曾经的结义兄弟也正好在看他,甚至还有些抱歉的对他笑了笑……可是在於睿诚人畜无害的笑容背后的那种讥讽已经淡淡的渗透了出来。
众人和他自己逼他走上这绝路。
原本也没什么……
只是没料到的是,亲手遏住他咽喉的,是自以为的兄长。
桃李春风,饮下的是杯鸩酒。
江湖夜雨,铺平了末路穷途。
那一天雪夜喝下去的哀愁,泛出了无尽的悲意,在这一刻源源不绝的涌了上来,让傅元青喉舌苦楚。
是自己心肠尚软。
是自己良知尚存。
是自己棋输一着。
他躬身作揖对赵煦道:“请陛下息怒。”
“阿父……”
“我随他们去去就回。”
赵煦无意识的抓住了手腕上那根红绳,只觉得酸楚袭上了他的鼻腔。
你去了,还回得来吗,阿父?
傅元青起身,他不慌乱,还有些淡淡的笑意。
他平静的像是这些年来在赵煦的身侧……在他胆怯、慌乱、惊恐无助的所有时刻那样的镇定和安详,他又安抚道:“陛下息怒,从此以后,做个圣明君主……先帝、先帝还瞧着您的盛世之治呢。”
说完这话,他回头去看在这屋子里的众人。
那些人的眼眸不似人,倒似禽兽,微笑中露出尖利獠牙,下一刻便要将他撕碎。
此时,站在所有人后面的曹半安扬声道:“奴婢有事奏。”
说完这话,他走到傅元青面前,先向皇帝方向行礼,又抬手朝傅元青笑了笑,然后跪地道:“听涛居中脏物乃是奴婢所有,与傅元青无半点瓜葛!”
“胡说!”严吉帆第一个跳了起来,“听涛居的东西怎么就跟你曹半安有关系了?!”
曹半安跪起来,也不看他流利作答:“我担心侯兴海贪墨案牵扯道我身上,便将侯兴海送给我的白银,贪墨账本,还有自己的私田都放在了酒坛子里,乘着傅元青不在,送入了听涛居。”
於睿诚问:“那桃李春风酒封口尚在,怎么能说是你放在坛子里的?”
“小阁老既然说这酒不是您送给傅元青的,又怎么能说它是真正的桃李春风酒?”曹半安反问,“那是奴婢半年前伪造的印记,做旧了泥胚,不然傅元青怎么会收?”
於睿诚脸色变得难看了。
他又问:“你说你要栽赃傅元青,为什么?”
“很简单。十三年前,我已经是司礼监秉笔,年少有为,若不出意外,便要掌印司礼监,可先帝临终指派了傅元青统领内监。我嫉妒傅元青能做司礼监掌印,恨他拦了我的财路。这就是为什么我隐忍这么多年在他身边心甘情愿做秉笔的原因!”
“那什么傅元青这会儿已经即将被拘捕,你却要出来认罪?”
曹半安看向傅元青,笑着落泪:“朝中诸位大臣正气凛然,我受诸位感化,只觉得愧对主子爷,愧对青天。便要自认罪责,以儆效尤!”
他说话逻辑清晰,条例有序,一时间竟然找不出任何漏洞。
过了好一会儿,於阁老咳嗽了好几声,有些苍老疲倦道:“严吉帆,还等什么,把人呆回刑部大狱仔细审查吧……”
严吉帆这才回神,他脸色惨白,指尖发颤,绝望的看向了於阁老和於睿诚。
这两人冷冰冰的看着他。
虽然他拘住了一个人。
虽然他在御前看似有利,把傅元青逼迫到了绝境。
可是严吉帆知道自己……满盘皆输。
他眼前发花,颤抖着应了一声:“是。”
【注1:化用自杨涟《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疏》】
第66章 博弈(二)(二合一)
养心殿一群猛禽一般的臣子们虽然没有得到最终的结果,只能押着曹半安退了下去。
一时间,有些冷清。
远处百官哭嚎的声音还在隐隐传来。
浦颖上前躬身怒道:“陛下,以於闾丘为首、於睿诚、严吉帆、喻怀慕等人为丛党的东乡党人肆意猖狂,掀起学潮,挑拨百官伏阙,依此为要挟,为得就是杀傅元青!您瞧他们刚才那样子,明明就是凭空诟陷,敷衍几乎都懒得敷衍陛下。如此嚣张跋扈之姿态,陛下若向其低头屈膝,委曲求全,傅元青死则陛下必受其众胁迫,大端朝根基不稳矣!”
“你要护着傅元青?”赵煦问他,“你可别忘了……百官伏阙抗议,如今朝事几乎停摆,史书也会记上一笔。朕可是个不守礼法的皇帝了。”
浦颖不疑有他,耿直道:“难道不应当吗?於闾丘等人之心路人皆知,如今刘玖被抓他们便狗急跳墙,肯拿出百万白银十五万亩良田陷害傅元青,便说明幕后利益巨大,绝不止百万银两之数。这十几年来是傅元青挡了他们的财路,成了他们的眼中钉心头刺。如今曹秉笔进刑部,未来难免不保傅元青也进刑部。届时谁敢守这大端庙宇,谁还做铮铮忠臣?!”
“你打算怎么办?”
“朝中不止他东乡党有党羽会挑拨。亦有人看不惯他们所作所为,他们既然可挑拨百官伏阙,臣便与有同志之人上书参奏他们!”浦颖道,“既然要争,臣等也可相争!”
“浦爱卿弄错了……”赵煦缓缓开口,“你不用向朕进言。看不透这一切,企图以身殉道的,乃是傅掌印。”
浦颖愣了愣,回头去看傅元青。
“就在刚刚,这位无私无顾的傅掌印,还想着认罪,想着舍其身而保全天下呢。是不是?”赵煦眼色漆黑,有些讥讽冰凉的问他。
傅元青呼吸一窒,垂下眼来。
“陛下说的没错,奴婢已遭人生大难,命在奴婢心中算不得什么。以残缺之身苟延残喘了这十几年,奴婢确实一直抱着必死的决心服侍陛下左右。也正因如此,奴婢才可无私无顾为陛下谋、为天下谋。更是因此挡了无数人的谋财之路,遭诟陷唾骂,诛之而后快。这些年司礼监与内阁相互制衡,走到如今,已经盘根错节,形成了两党争锋的局面。在昨日之前,奴婢确想着身死殉道。有喻怀慕所呈交的《劾傅元青罪疏》在,陛下就算因为朝中岌岌可危的局势杀奴婢,也只是证陛下之刚正贤明,无须什么负担。况且陛下可顺势收回奴婢手中权力,奴婢之身死便不算没有价值。”
赵煦笑了一声,有些失望:“说来说去,你就是想死。”
“其实陛下也应明白,奴婢死必定留有后手,不可能让东乡党人真的逍遥法外。原本的计划乃是由曹半安接任掌印之位,向陛下亲自递交东乡党等人的关键证据,陛下可乘机处置。於家盛极而衰,也属必然死局。两党消亡,陛下亲政,可得一朗朗乾坤,一朝忠诚。天下之臣民莫不向陛下真心伏首,从此陛下可挥洒笔墨,再筑盛世。”傅元青对他说,“这,便是奴婢这些年来的想法,便是奴婢过完年便纵容着朝中局势走到今日的局面的原因。”
“阿父打得好算盘。”
“奴婢——”
傅元青刚要开口奏对,便被浦颖打断。
“糊涂!”浦颖道,“你糊涂,傅元青,你枉受浦先生教导,枉读了三十几年的圣贤书!你当自己是个什么英雄豪杰?!是,你早就想死,先帝留下这样的局面,就是要二党相争逼你和於闾丘死而放权。可是你身死是一人之事,你活可以救万民!”
他最后一句话几乎是怒吼,在养心殿内响起余音。
傅元青怔怔看他,过了好一会儿沙哑道:“静闲……你听我——”
“你看看今日在这大殿内的都是些什么奸佞小人。颠倒黑白,混淆是非,几乎要逼宫了。傅元青,你打算为了这些人认罪伏法,为了於睿诚这种表里不一的小人伏法?”浦颖哽咽问他,“你眼中还有陛下吗?还有天下吗?还有、还有诸位关心爱护你的人吗?!你这样、你这样未免太让同道之人寒心了。”
他说道最后便落下眼泪,再无法言语。
旁边听他们争执的方泾跪地叩首,抽泣道:“干爹,儿子求求您。曹哥去了刑部,您可千万不能有事。”
“是啊,老祖宗。您可千万不能有事。”德宝双腿一软便也跪在了方泾身边哭道,“奴婢等着您回仙宫时能带奴婢成仙得道呢!”
赖立群热泪盈眶抱拳劝之:“老祖宗,自属下掌北镇抚司,便跟随您身后。属下钦佩老祖宗为人,只要老祖宗一句话,赖立群可冲锋陷阵,身死不悔。只求老祖宗多加思量,为陛下为社稷珍惜性命。”
傅元青哪里还忍得住眼泪。
只能任由泪水自眼中涌出。
他视线模糊的环视这殿中数位。
最后看向在龙椅上端坐的帝王。
“仔细数来,这些年间,帮我护我之人不少,老师,静闲,杨凌雪,方泾,曹半安,赖立群,顾淑望……今日朝堂上,诸人为我说话,护着我,宁可以自身性命保全我。静闲为了我气急败坏,方泾可为我忍八十一酷刑,半安更是为了护我如今身陷囹圄……朝中亦有志同道合之人如庚昏晓等诸位。都说君子之交淡如水,可大家皆愿意以命换命,救我这必死之身。”他落泪笑了,“我方知晓,傅元青也并非微贱到一无是处,原来我并非孤身一人守道。”
“我傅元青颠沛半生,行到此处,也算是人生值得!”他整衣冠,握手抱拳,一揖到底,垂泪笑道,“道阻且长,有诸君同路,可行而不缀!”
“少说、少说这等漂亮话。”浦颖用手掌粗鲁拭泪,不客气质问他,“还打算认罪吗?”
“我没有认罪。”傅元青无奈回答,“我刚刚想说,被静闲你屡次打断了。”
赵煦不信,嘲笑一声:“阿父又在骗人了。”
“不。”傅元青看着他,无比坚定的回答,“我其实已下定决心,真若去刑部大狱,便是受尽酷刑也不会认罪。我傅元青无罪。”
“更何况……”傅元青顿了顿,抬眼看向赵煦,眼中盈满情谊,“更何况就在昨日我想通了关节,对赵煦许诺今生、又许诺了来生,还许诺至死不渝……”
赵煦的眼神亮了起来,他看了看众人:“你们退下吧。”
“可……”浦颖还要说什么,已被机灵的方泾拽了出去。
带东暖阁里终于只剩下二人,赵煦伸手:“过来。”
傅元青走到他身侧,握住他的手,便被他扯入怀中。
“阿父舍不得我了?”赵煦在他耳边轻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