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这声我在,陈生所处的环境突然有了变化。
金羽就像是他生命中最温暖的阳光,他带着驱散一切寒意与黑暗的光出现,包围了陈生的世界,成为?陈生可以休息的避风港。
陈生望着那双被金羽拉起的手,亲眼看见那双变老的手正在变回之前的样子。
宛如拉着幼年的日桥。
金羽耐心地带着对方离开黑暗,两人慢慢地走?着,走?着走?着来到了海洲,来到了属于过去的每一个?地方,最后陈生看到宁州的宫殿。
似乎到达了目的地,金羽松开手,让陈生去推开面前的那扇门。
陈生迟疑了一下,缓缓伸出手。
随着吱嘎一声响起,门后的烛光落在了陈生的脸上,那双无精打?采的眼睛,在触及门后的风景时微微瞪大。
放在门上的手不自觉地放了下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长桌,以及除了他之外的二十多?位尊上。
不应该说是除了他,而?是除了他和虚泽末夭与苏河之外的所有人。
陈生看到这里,盯着檀鱼的脸,迟钝地想到这些人聚会的时间怕是在苏河死后、大战开始前。
可据陈生所知?,在苏河死后,他们这群人就应该没有再聚了。
现在这张桌子上有虚泽一方的尊上,有金羽一党。按照当时的情况来说,他们早已?剑拔弩张,没有心平气和相处的可能性。所以陈生觉得,这一切都是假的。
看到这里,陈生不明?所以,只能将茫然的目光放在坐在主位的金羽身上。
沉稳优雅的金羽自是看不到对面的陈生,他心平气和地说:“这就是我猜想的情况,只是是对是错,我不知?晓。”
陈生听到这句,猛地瞪大了眼睛。
金羽说完这句,大殿寂静无声,许久之后,执凤说:“这未免太荒谬了。”
金羽道:“能戏耍各位先主,能让日桥和末夭闭嘴去构陷虚泽,能让虚泽面对诬陷闭口不谈的事情早已?说明?,我们的对手强过我们太多?。苏河的死就是一个?信号,我相信但凡有一点办法,他们都会说出真实情况,不会放弃寻求我们的帮助。”
檀鱼不解:“可事情要是真是你说的那样,那我们岂不是……”
金羽打?断他:“不是死路,若是彻底没有办法,他们三人不会闭口不言。能同时封住他们的嘴巴,让他们认可如此行事的原因,只有可能是生机在战后,而?我们必须要打?。”
妄念沉吟片刻:“所以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们什么都不问,只按照他们设想行动,他们所谋之事就能成功?”
岳水皱眉,“可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金羽说:“具体的事情我也不知?道。”
檀鱼愣了一下,难以置信地说:“你不知?道?我看你的样子,像是什么都猜到了!要是连你都不知?道,我们又要如何?”
金羽听到这里霍然起身,他环视着周围好友的脸,认真又残忍地说:“你们都听好,他们不说,肯定是要我们装作不知?道,因此这件事我们无法验证,目前已?知?的一切不过都是我的猜想!是以,这件事能不能成功我不知?道,按照他们如此安排,按照历代先主的下场,谁能活到最后我不知?道,成功率有多?少我也不知?道,之后又会如何我还是不知?道。”
长夜听到这里猛地站起,“你什么都不知?道,那你要我们怎么办?”
金羽平静地说:“赌。”他的眼神锐利,“赌,他们能搏出一条路来。”
“赌,愿不愿意信他们。”
“但赌之前我要先说清楚,我们对未来一无所知?,所以赌局的结果我们不能确定。我如今只知?道能让他们三人同时闭嘴,选择走?上先主老路的情况必然是十分严重。我坚信,但凡他们有一点办法,或是情况不严重,他们都不会如此。”
“因此我做了一个?简单的设想。我想,日桥看重我超过自己的命,虚泽看重日桥超过自己,末夭可以为?了执凤豁出命。这三个?都不怕死的人聚在一起,竟然同时妥协了……那我只能去想,如果他们不这样做,恐怕会有什么很大的伤亡出现。想小些,我们都会死;想大些,世人消亡。不过,比起前者,我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金羽说完这点,殿内再次变得安静。
金羽给了他们思考的时间,等?他们再次看向他时,他说:“不过说来说去,这些都是我根据他们行为?的一种?猜想,我不能说我一定就对,但我信日桥,我信虚泽,我信末夭,我就信我的判断。”
“而?你们不同,你们可也以选择不赌,赌不赌的决定权在你们手里。”金羽说完这句,背着手来到门前的位置。
说来也巧,他站的位置正好离陈生一步之遥。
背着光的陈生默默地注视金羽,看着兄长坚毅的一面,听到身后的执凤问他:“若是赌,就是弃了自己,信任他们,为?了世人。可为?何要为?了世人?只因为?世人对我们的尊崇,因为?身上的称号?”
“不是。因为?我本是人。”
金羽的眼睛对向殿外的一草一木,他平静地说:“不管来了这里多?久,我都觉得自己只是个?活得长的人。我不在乎世人给与我的称呼,也不在意别人想不想我做这件事,我做事无需他人裹挟,也没有什么大道理,只是在夜深人静时来问自己,这件事要不要做,想不想做,是做了这件事能够顺从本心,还是不做这件事心安理得。”
“最后我思考了很久,忽然想到了春英死去的那日。我想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世人一个?机会。世上可能有许多?不能归家的苏河,也有许多?愿意替亲人离去的春英,而?我想的浅,我只想让她们回来,想要面对选择时还有不一样的结果。”
“我没有什么大爱大义,不懂什么大是大非,只觉得自己能做到什么,便做什么,至于你们——自由选择。而?不管你们的选择是什么,我仍会记得,宁州的酒宴,位置不会少放一个?。”
金羽说到这里,陈生的心早已?被金羽的话?填满。他上了年纪,其实这些年很少有情绪变化,他本以为?上了年纪的人不会红了眼眶,不会再有什么触动,可当他看到金羽,听到金羽的声音和谅解,仍旧会觉得眼热喉痛,激动的有些喘不过气。
金羽说完这句,身后的人群沉默许久。
片刻之后,脾气暴躁的薄霜先骂了一句,随后元歌踹了一下桌子,执凤问金羽:“那酒呢?”
金羽并不意外的回过头?,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笑容。
檀鱼见他这样也笑了,问他:“既然宁州一直有酒宴,为?何今日没有酒杯?”
薄霜骂骂咧咧:“金羽这黑心肝的家伙漂亮话?一堆!实际上连杯酒都舍不出来!你看看人家虚泽,花钱如水流,好酒好菜一刻不停!要我说,两方阵营,还是选虚泽好,演戏也舒坦。”
岳水骂道:“你可闭嘴吧!虚泽那么强悍,金羽这边人不多?点怎么打?!”
执凤靠在檀鱼的身边,装作小声说话?:“谁说不是,只是我第一次听说,战前没有酒宴助兴!”
“就是,我现在手抖心怕,你最好在我反悔之前拿酒过来,我们好饮酒结盟。”
“仔细想想,我活的时间也够长了,身为?尊上的这一世完全?是捡到了!”
话?越说味道越不对。金羽听到这里,摇了摇头?,拍了拍手,门外的侍女闻声立刻端着酒杯入内,看似早有准备。
执凤见此笑道:“这心机深的,一早就吃定我们会答应,酒都备好了。”
此话?一出,周围笑声不断,檀鱼点了点酒杯,又说:“在多?预备三个?杯子,给那三人心思重秘密多?的留出来,日后若是黄泉路上相见,可要好好罚上一杯。”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最后话?音落下,笑意收敛,举起酒杯率先喝下,待杯中酒尽,他又朗声说:“走?了!”
他扔掉杯子,一本正经?道:“相识一场,已?是人生一大幸事。”
“明?日是生是死,个?看造化,绝不后悔。”
他的声音很大,话?音落下,众人收起笑意,同时举杯。
一杯酒结束,酒尽人亡,最后除了陈生和虚泽谁也没留下。
陈生看到这里已?然是泪如雨下,他胸口发热,眼前模糊的厉害,最后什么也看不到,任由往事被泪水带走?。
宁州殿里的一切如烟散去,再回头?时已?是夜里。他站在灯火通明?的古街上,身侧行人有说有笑,两旁成排的纸灯高挂,在面具糖人摊子前投下了柔和的烛光。
年节时分,街上热闹非凡,陈生形只影单的站在这里,只觉得不知?可以去往哪里。
恍惚间,陈生瞧见了戴着面具的春英追着威后在一旁经?过,为?了确定那人是不是春英,他急忙转身去看,正好看到了身侧的石桥,并因石桥两侧纸灯太亮,抬手挡了一下。
强光很快离去,只留下淡黄色的暖光。光照在桥上人的脸上,模糊了他们的身体轮廓,暖化了他们的脸庞。
陈生目光呆滞,眨了眨眼睛,紧盯着桥上人,不自觉往前走?了一步。这时,陈生瞧见石桥下盘旋着小小的石龙,那些石龙的外表与他们在海洲初见时一样。
此刻石龙出现,朗声喊着——
“执凤殿下到。”
“元歌殿下到、檀鱼殿下到。”
它一声接着一声,将桥上人的名字念了一遍,像是害怕这些名字被旁人忘了。
熟悉的友人出现在桥上,檀鱼弯着腰,笑着说多?亏他吞了天龙骨,长夜臭着脸,说他倒是扮了一回坏人,执凤摇头?晃脑,似乎对这场分功宴不满,二十二个?人站在桥上,回首发现桥下的日桥,朗声笑着喊他。
陈生心中一热,正要往前走?去,忽地肩膀两侧被人按住。他不解的回过头?,正好瞧见了苏河和金羽一左一右,两人还像是小时候那样,把他挤在中间,撞了一下。
苏河挤眉弄眼地说:“你看着热闹就上,倒是给我买些糖葫芦去啊。”
陈生许久不见她,自然是她说什么都好,为?此他急忙跑到身后给苏河买了一串糖葫芦,结果回头?的时候,金羽和苏河都站在桥上。
他们没有等?他。
抛下他的苏河不知?忧愁,嚣张的插着腰,笑着说:“兄长,我们出去玩了,而?你喜静,就别跟过来了。”
金羽注视着他,像是在叮嘱幼子的母亲,他耐心温柔,一字一顿地说——
“生前,我作为?尊上,撞毁神柱,是为?世人;死后,作为?你的兄长,我为?你填憾,只愿你诸事平顺,放下过往。”
他的这几句话?不轻不重,却将兄长的仁爱宽厚全?都给了陈生。
随着那句放下过往,陈生的表情忽地变得有些茫然。
似乎料到自己要被抛下了,陈生没有继续上前,他平静地看着对面桥上的二十四人,只觉得他们的身影宛如一幅最为?温馨的画。
面前的友人姿势各异,像还活在当年一样。他们眉眼像是存着春光,驱散了寒冬的冷意与冰霜,最后化作一阵春风,夹带着花香,落在了他的脸上……
光影已?去,坐在门前的身影晃了一下,差点长眠的人因为?头?顶上的落花醒来。
不知?何时又睡着了。
陈生眨了眨眼睛,起初没有想起刚才都发生了什么,只是模糊的意识到,他刚才应该是做了一场梦。可梦到的是什么,又是什么样的梦,他暂时没有想起来,只觉得身体轻飘飘的,一定是很不错的梦境。
因为?这场梦,陈生开始放松下来,这时微风轻拂佛铃,花枝轻颤,娇美的白花经?由阳光的照射,干净到近乎变成半透明?的模样。
陈生坐在树下,抬起手扶住头?,本是没有什么情绪变化的脸在瞄到手臂的那一刻愣了一下。
他那双布满细纹的手如今变得与年轻时一样。手指修长,光滑的不像是上了年纪的凡人。
不止如此,他的手上还挂着一条红绳。
红绳在手腕上轻轻晃动,绕了两圈,结扣的地方特别眼熟,十分像威后离世前交给他,又被他转交给金羽,想要以此保住金羽安全?的那条红绳。
——可这红绳怎么会在他的手上?
不解的念头?刚刚出现,陈生身体一震,终于想起了方才那一幕。
他猛地看向右侧的位置,可那刚刚还坐着木偶的地方已?经?空了下来,若不是放在脚下的木箱和手腕上的红绳,陈生一定以为?方才的那一幕不过是他的幻觉。
而?这一生只能用一次的绳子落在他的手上,送来红绳的人此刻又能去往何方?
………………
日复一日,还生活在陈家的婆婆来到虚泽的房间,准备给虚泽灌输灵力。而?就在她推开房门的那一刻她瞧见了一双手臂,拖着一个?红木盒,上面写着谢礼。
手臂老实的立在门后,像是一直在等?谁来发现它……
动作迟缓的陈生拿起木偶放在脚下的木盒,打?开之后发现里面放着十七八个?玉简。他拿起那些玉简正待看清,忽地觉得眼前一暗,抬眼又见一个?面容俊秀的书生停在他的身前,柔声问他:“请问,这是陈先生的家吗?”
手中的一个?玉简亮起,往前去了一些,似乎与来人互相呼应。
陈生错愕的看着玉简,又看了看来人。
那书生被他看的不好意思,小声说:“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来找过我,要我拿着这封信送给陈先生。他写了,陈先生看了这封信,就会收下我当弟子。请问,府中哪位是陈先生?”
陈生听到这句没有多?想,直接拿出玄司的另一只眼睛放在左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