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过礼,她径直在右侧第一位的太师椅上坐下,端起茶盏,悠悠品鉴。
“今年的茶饼很不错。”喝了几口后,苏移光吐出一句轻飘飘的评价,眸中光华流转,丰艳娇妩。
屋内众人都盯着她瞧,彼此的呼吸声清晰可闻,苏移光神色自若,不见丝毫变化。
过了许久,看着立在那的苏雁,她轻啧一声,“你站那作甚?坐啊。要是传出去,旁人还以为太夫人苛待晚辈,真是不孝顺!”
苏雁恍然大悟,连连赔罪,最后坐到了苏移光下首的位置。
李太夫人铁青着脸,转动手中的杯盏,“阿蛮,这么晚了,你来祖母院中就是为了来品茶的?”
“不然呢?”苏移光笑意盈颊,唇角梨涡深深,“太夫人可是还有别的东西请孙女品尝?”
何夫人搓着手,勉强笑道:“蛮蛮,都是误会、误会。”
李太夫人原想今日就这么糊弄过去算了,过几日还能再翻旧账不成?哪想这人居然还主动提起,当即怒喝:“阿何!”
厅堂一时间沉寂下来,唯余窗外呼啸的风声,灌满整座庭院。
苏移光敛住笑,令人生出不可亲近之感,随意转动摩挲着那方青玉盏。
“叔母。”
何夫人面上堆笑,“蛮蛮,你也懂的是不?”
苏移光沉着脸,双眸阖上又重新打开,“我们当叔母是一家人,才无所隐瞒的什么都说。可我们说出来是想让族中知道未来会有这门亲事,绝不是为了告诉叔母可以随意取用的。”
话都说开了,也没什么可顾忌的,李太夫人哀叹道:“蛮蛮,你也知道你叔叔不成器,这么些年都是靠祖荫谋个闲职。既是闲职,没有实权,那怎么给十一娘找人家?你阿爹是国公兼苏家族长,又是刺史,怎么着都能再给阿九找个更好的。”
“是呀,你说叔母气色不好,不就是为了这事给愁的。”何夫人眼角几乎要挂上泪珠,“你和阿九都是好孩子,会理解叔母的对不对?”
苏移光抽抽嘴角,“这有什么好愁的,我怎么记得叔母本家想要让十一姊嫁回去来着?”
话还未说完,李太夫人断然拒绝,“那怎么行?蛮蛮,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家现在什么光景?”
当初何家也曾风光过,不然老魏国公也不会给自己次子求娶何家幼女。自从主事的死的死、告老的告老,年纪轻的不顶用,近些年何家是愈发走下坡路,大不如前。李太夫人心气高,见惯苏家富贵繁华,自然看不上何家。
何夫人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虽然自己知道本家如何,可被太夫人这么直白的嫌弃,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默念了好几遍这是自己夫婿亲娘,她才忍住火气。
“那太夫人说怎么办?婚约还能随便换人不成?叔母也就算了,是十一姊的亲娘,太夫人怎么只想着十一姊?未免也太偏心了些。”苏移半真半假的抱怨了两句,光放下杯盏,问身旁苏雁,“你要不要换?”
苏雁以袖掩面,绣着蜂逐蝶纹的袖缘被烛光一照,好似活了一般,映出她影影绰绰的五官,“阿妹快别说这个,怪羞人的。父亲决定的事,我们小辈怎么能插手?”
她一面说着,一面将手臂缓缓放下,脸颊晕染了一片绯色,眼神闪躲着,不敢看人。
李太夫人闭了闭眼,溢出一声叹息,“阿蛮,祖母不是偏心,你和阿九有个好爹,不用愁了。可十一丫头不行呀,祖母总得为她多筹谋筹谋。”
苏移光让丫鬟放了个软枕在身后,靠在上面打瞌睡,顺带听太夫人诉说自己有多不容易、为端平这一碗水所作出的努力和牺牲是多么的大。
待太夫人诉苦终于结束,苏移光瑰丽如画的面庞噙上笑,温声道:“知道太夫人不容易,也知道开封府尹家条件好,叔母喜欢。所以阿蛮这里有两个主意,就看太夫人想要哪个了。”
“你快说。”何夫人催促她,焦急之色尽显无疑。
折腾这么久,苏移光的困意已经褪去,反倒不那么着急。吃了一小块杏仁酥后方才悠悠道:“我听闻上古诸侯嫁女,同姓诸侯国要送女弟和侄女充作媵人。虽说现在不时兴这规矩,架不住太夫人和叔母的意愿,我们家也是愿意的。”
“这样吧,我们家嫁老九,叔叔家出十一做陪嫁,如何?”
何夫人目眦欲裂,噌地站起身,伸出颤抖的食指,怒声道:“苏移光!你——”
“什么你呀我呀的。”苏移光揉了揉太阳穴,“叔母是不满意我这个提议吗?可我这不是满足了叔母的心愿?”
见那俩人脸色实在是难看,苏移光微一挑眉,浅笑道:“叔母别着急,我还有个法子。父亲先前虽已同府尹商量好,叔母硬要嫁十一姊也不是不行。”
李太夫人瞧她那模样便是眉心一跳,直觉不会是什么好事,捺不住好奇心驱使,还是柔声说:“祖母就知道你会心疼人。反正也没婚书,我前几日都跟府尹家老夫人商榷过,她也很是满意十一丫头。阿蛮能同意,那真是最好不过。”
“确实是没婚书,太夫人只管让十一姊嫁过去。”苏移光点点头,在座几人面上都堆满笑,十分满意这件事。
忽而,她话锋一转,“可父亲却与府尹有过书信往来,上头将两人的商议写的明明白白,就放在父亲书房中。只要二位一发话,我就将书信取出来,连夜让工匠雕版,争取全东京城人手一份,叫所有人都知道她抢自己堂姊的婚事。”
第4章 十二丫头这貔貅性子
“太夫人和叔母觉得,我这个提议如何?”苏移光单手撑在扶手上,托住自己白皙的侧脸。
她虽笑着,众人却能从她那双桃花眸中,发现几乎快要溢出来的凶光。
李太夫人再也维持不住得体的微笑,深吸一口气,又逐渐放缓自己的语调:“蛮蛮,咱们何必闹成这样,毁你姊妹名声作甚?大家都不好看啊。阿九是你亲姊,就算你不为你十一姊着想,你也得为阿九、为苏家想想呀。”
苏卓序的书房平日只许长子苏弈和苏移光进,她有心怀疑苏移光话中真假,然而瞧她信誓旦旦的模样,疑虑顿减。在今日之前,李太夫人从不知书房有信件这回事,现下听说了这个事,抓心抓肝的想要探知一二。
然而,她进不去她儿子的书房。
进去了也不知该从哪里找起。
苏移光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反正毁的又不是我的名声。”随后轻轻踢了一脚端坐着的苏雁,“这么好的个法子,你愿意不?”
苏雁轻咳一声,霎时霞飞满面,香腮晕粉,半羞半笑的说:“只要祖母和叔母愿意......我能有什么不愿意的?咱们做晚辈的,最主要是让长辈们高兴。”
苏移光赞同的点点头,轻叹道:“你长这么大,总算懂事了些。”哪有什么书信?不过是仗着他们进不去那书房,说来忽悠这二人的罢了。不过她们和宋家要是真这么干了,她也能生造一封书信出来。
活了十四年,她从未被人这样欺侮过,既然有人不让她快活,那二房同宋家谁都别想好过。
李太夫人皱着眉,细想她这么做的可能性有多大,右手搭在榻边的扶手,几根手指轮换着轻轻敲动,侧首以目示意何夫人,想要得到些讯息。何夫人听着这敲击声,只感觉自己手脚发抖,浑身轻颤。
她信!她信十二这死丫头真的做得出来!
苏移光幼时可是能因为小十一拿了她一个和田玉瓶玩,就能将十一按在地上打的性子,半分世家小娘子的规矩都没有,她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权衡半晌,李太夫人无力的挥了挥手,“这个时辰了,你们俩姐妹先回去休息吧,有什么事改日再说。”
“好。”苏移光依言起身,眸含笑意,“我等着叔母改日跟我商议此事。”
走出几步后,转头望向苏雁,“走了。”
何夫人现在就是后悔,十分之后悔,她就不该听信老太太鼓动,说大房的人都不在,今日巴巴的搞这个事出来。不仅事没办成,还平白吃挂落,丢脸丢成这个模样。要不是老太太还在上头坐着,她恨不得赶紧溜回自己院子算了。
想到这她又有些不忿,这事明明是老太太拉着她做的,说好了出事老太太自己担着,结果最倒霉的还是她。要她说以后也不能轻信老太太的话,她再怎么说也是自己婆母,还真能担后果?
老太太担不了,总得找个人让苏移光出气,她不就是个现成的人选?
心中思绪百转千回,何夫人起身笑道:“都是叔母的不是,不知是被哪门子猪油蒙了心,竟干出这事来。”
苏雁微微低头,“叔母说的哪里的话?叔母是长辈,怎会有过错?是阿九不好,惹得太夫人和叔母烦忧。”
“你这孩子可别这么说。”何夫人浅笑道:“叔母那里有几对耳珰,最适合你们这个年纪,改日给你送过去。”
苏雁摇头推拒,“我哪里能要叔母的东西。”
“真啰嗦。”苏移光倚在门框处,斜睇屋内众人,绛纱裙在昏黄的烛火下流光溢彩,随意道:“叔母给你你就接着,这么点子东西都推来推去,瞧着跟没见过世面似的。”
何夫人突然一阵肉痛,她是准备说说而已,九丫头也拉不下脸来要她的东西。可她怎么就忘了十二这貔貅性子,就算她钱多得花不完,可什么东西摆到她面前了,还能让你完好无损的拿走?
没见过世面?听起来她是在说九丫头,实际上谁不知道苏移光是在暗讽她几个耳珰也好意思送。
苏雁恍然大悟,“好......那便多谢叔母。不消劳烦叔母亲自送来,我明日过去取便是。叔母送我东西已是破费,哪能再劳动叔母。”
何夫人勉强笑笑,“行,你明日来。”
苏移光撇撇嘴角,抻了个懒腰后也不管这几人如何想的,直接向自己院子行去。
夜色笼罩下的东京城,显得格外静谧深邃。褪去白日的繁华热闹后,京城与别处,似乎并无什么不同。
一样有着豪奢的官邸,一样有着居民区鳞次栉比的宅院。所不同的,大抵便是那引得无数人神往幻想的瑰丽宫城,以及皇城中天下士人皆景仰的大庆殿和错落排布的官邸。
宫中各处零星点着灯,紫宸殿内的宫灯在夜风的吹拂下轻轻摇晃,地面上投出漂亮的弧度。殿内四下亮着烛火,又兼之夜明珠的辅助,使得整个紫宸殿内亮如白昼。
这里是天子的居所,此刻天子正在这里召见他年轻的子侄,俩人相对而坐。半晌后,天子问道:“你父亲可好?一路行来可还顺畅?”
宗祁长跪而起,答道:“父亲一切安好,也让我代他向官家问好。除去路上突遭风雪,很顺利。”
宗广点了点头,“他也两年没来过京城了。”兀自感慨一番,他笑道:“你祖母念叨你许久,同我一起过去一趟。”
宗祁跟着他一同起身,俩人一前一后的往后面的庆寿宫行去。
“宫门已经下钥,你今日留在宫中,皇后已经给你安排好了住处。”宗广在前面说着安排,又道:“往常这个时候,你祖母和伯母早就睡了。”
两人一路说着话,很快便到了庆寿宫。守在门口的宫侍想要通传,宗广却摆了摆手,领着宗祁径直进门。
顾太后正在屋内同林皇后说话,商议着给孙女做衣服,顺带听皇后说着宫中近来的一些趣事。在听到底下一些嫔妃相争时,不禁厌烦的皱了皱眉头,却又不着痕迹的松开。
她儿子什么德行她倒是晓得,心里一面埋怨皇帝弄这么多人在宫里又不好好管束,跟养一群祖宗似的。一面也嫌弃林皇后能力不够,她都手把手教了这么久,还是不能完全压住下面的妃子。
“这几个明日都不用出门了,在自己宫中反省反省,等过年时再说。”宫中妃嫔莫不以陪同太后礼佛为荣耀,突然被太后亲下旨意不许同去,还被禁足,光自己心中的害怕都够受的。
听到外面传来的脚步声,顾太后笑问道:“可是大郎和豹奴来了?”
身边女官刚从院中小跑回来,脸上挂着笑,回道:“正是官家和世子来了,都快进殿了!”
话音未落,果然见皇帝同宗祁二人入内。皇帝穿一身玄袍,身后跟着一名剑眉星目的青年,长身玉立,如风中劲松。
看到许久未见的孙子,顾太后忍不住抚了抚他的肩膀,叹道:“长高了。”
林皇后笑道:“都这许久了,哪能不长高?阿朗不也是一天一个样的。这孩子倒是越发像母亲和他阿娘了。”
顾太后这才凝神去看宗祁的眉眼,恍惚间发现竟真是如此。宗祁从前便有几分像她,面容柔和精致,若是穿上裙袍,不注意的还真要以为是女郎,原以为大些就不像了,这几年倒比过往更甚。只是他周身的的寒冽,令人无从发现他样貌中的柔和。
宗祁坐在顾太后身侧,问道:“祖母身体如何?上次信中说在吃药,如今可好了?”他虽常年在赵地,京中太后等人却时常去书信,故而他对宫中之事,倒是知晓不少。来京前太后去了一封信,告知他京中一些人情来往和宫中众人情况,又说自己这几日在吃药,叫他注意身体。
“最近没在吃。”顾太后揉揉眉心,“年纪大了,养身体的汤药总是断不了的,你也无需担心。你俩个妹妹今日去了魏国公府,等回来了让她们来见你。”
宗祁抿了抿唇,“那倒是巧了,刚才进宫前正好碰上了她们。现下京中天气愈发冷,祖母要多爱惜身体。”
顾太后瞧一眼宗祁的衣着,摇头而笑:“你这孩子真是,穿的比我少还说我了。”想起明日要出门的事,她又叹道:“原先说你中旬才到,我从天青寺回来那会刚刚好。哪想到今日就到了,我到时早些回宫。”
宗祁给太后倒了一盏清茶,温声道:“是路上大雪,延误了消息。我们怕雪更大,便匆忙赶路,好歹是避过了昨日那场风雪。若是还在阳谷那边,必定是要被困住数日。”
按照原先的计划,他们确实是太后从寺中回来的时间到,然而路上雪下得越来越大,再不走快些,只怕要被困住,只能疾行。
顾太后靠在凭几上,柔声说:“到了便好,明早过来我这用朝食。时辰已晚,你们先回去休息吧,我也困了。”
发现太后面露疲色,几人不敢耽搁,起身告辞。宗广指了一名女官领宗祁前往住所,自己却未曾离开庆寿殿。
“你怎么不走?”顾太后瞪了一眼坐在原处的皇帝,眉心微拧。
宗广呵呵一笑,“阿娘有话想说?”他先前便感觉到太后几次对着他欲言又止。
第5章 老国公的李媵人
顾太后轻叹一声,“大郎,豹奴这孩子是好,可他到底大了些,你怎么偏偏选了他?”她当然爱自己长孙,虽如此,难免要为儿子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