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子外,一个着姜黄色褙子的少女倚靠着廊柱,笑道:“你们今日可见着赵王世子了?听说他也在呢。”
“未曾见到。”着浅碧色罗裙的人立在台阶下,问她:“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我都还不知道他长什么模样。”
先前发话的少女道:“我听人说他生得潇洒俊朗,姿容隽逸。单说咱们京城里头,公主府的二郎,魏国公府的三郎君,哪个不是才貌兼备?可却听说赵王世子更在这几人之上。”
魏国公长子苏弈、卫国长公主次子杨少龄这几人是京中出了名的美男子,且都家世不俗,听到有人比他们还要胜出一大截,少女难免有些不解。
旁边正在赏玩几杆翠竹的小贵女说:“我从前在赵地的时候见过赵王世子,确实生得好看,比苏三郎还要清隽,别人也没诓你。至于才学......他十二岁时作的那篇《徭役赋》,不是众人皆知的?”
一群小贵女们随即将话题放在赵王世子身上,叽叽喳喳地探讨着,整座亭子周围热闹非凡,阵阵欢笑声不绝于耳。
苏移光托腮凝神望着交谈中的一众小娘子们,心中颇为纳罕。这短短几日,她听到有关赵王世子的话,似乎很有些多了?
“你那日还是从宫中出来的,最近见过他么?”林元也来了些兴趣,凑到苏移光耳边嘀嘀咕咕。
苏移光将鬓发挽到耳后,闲散道:“不记得了,让我想想。”从前藩王进京祭祀参拜,赵王往往会带着他一起,幼时赵王没有之藩时,似乎还经常见。
蓦地,她想起傍晚出宫那日,从浅碧色车帘与窗棂的间隙中,看见的那双深邃的眼眸。不知为何,她心跳忽的慢了半拍,却仍道:“最近没有,以前大抵是见过的。”
“哦。”林元见她一问三不知,干脆转过头继续听旁的小娘子们说话去了。
正是此时,宋迎迎领着宋远道从远处行来,径直进了亭子里。
苏移光捋了捋衣袖与略显散乱的裙摆,淡声道:“来了?”
宋远道点了点头,亭子里的位置已经满了,且因景致好稍微有些拥挤,其他小贵女们都或坐或站在别处。苏移光显然是不可能主动挪地方的,他没有让人另外拿椅子进来,就立在苏移光身后,微微垂下头颅,问道:“十二娘寻我,有什么事么?”
苏移光没有说话,一列婢女从角门鱼贯而入内院,手中提着各式食盒或案托,不大一会便到了众人跟前。为首一人笑道:“时辰尚早,离筵席还有一会,贵主怕诸位小娘子无趣,特让婢子送了吃食来给小娘子们解乏。”
送来的是一些果点,还有热乎乎的甜汤,最适宜现下用。苏移光捡了一颗剥皮切好的柿子吃,目光投向远处。
宋远道就站在她身后,她不出声,也不敢肆意搭话。分明是寒冬腊月,却感觉额头上汗涔涔的,勉强忍住身上强烈的不适感,他再次问道:“十二娘寻我有什么事么?”
苏移光仿佛才想起他来,忙放下银匙,转头说:“确实是有点事,不过就是点小事而已,不必挂心。”
第8章 少女含睇而笑,明艳妖娆……
宋远道隐约猜到她想说什么,不敢直接问,只等她先开口。
“我家太夫人同贵府钱太夫人私底下商量的那个事,你是不是该给我个说法?”苏移光眼中汇聚笑意,凝睇着他,眼下那颗美人痣仿佛随着她的笑活了一般。
听到这话,宋远道便知道她要发作了,瞬间头皮一紧,暗叹该来的总归是来了。
苏移光看他半晌不答话,似乎是在想措辞,便歪了歪头:“嗯?”
绛色的发带从巍巍发髻上垂落,随着她的动作中意搭在了肩头上,云鬓也倾斜了少许。
从宗祁的这个角度看去,便是一个少女歪着头看身旁男子,含睇而笑,容颜绚烂如舜华。而那男子只立在一旁,低头看她,似乎被少女这一眼,看得浑身僵硬不能动弹。
杨少龄注意到宗祁的视线,笑道:“你审美倒是正常,整个京中公认最漂亮的小娘子就是她了,因她生得好看,太后和皇后极为喜爱。太后娘娘还说过将她放在身边,便赏心悦目得很。”
宗祁收回目光,见杨少龄还一直盯着瞧,随口道:“表兄一直这么瞧,不大好吧?”
杨少龄瞅他一眼,便知道他误会了什么,忙解释道:“不是不是,旁边那个男的是她未来姊夫,这几日因着一些事惹了她不爽快,估摸着是想收拾他一下。”
托何家的能耐,如今京中各家高门几乎都知晓魏国公府这桩官司,虽只是点小八卦,却如同硕大石子投入水潭,在众人心底激起阵阵涟漪,引得众人频频侧首。
见宗祁似乎不认识那少女,杨少龄又道:“前几日进京的时候咱们在宫门处见到的就是她家车马。她是魏国公次女,在苏家行十二,她母亲吴兴郡主是秦国大长公主的长女。”
苏十二娘?宗祁在心中默了一遍,点点头,淡声道:“知道了。”
他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与不远处那张明艳娇娆的面庞重叠起来,忽而问道:“吴兴郡主是不是祖母的堂侄女?”
“是啊是啊。”杨少龄猛点头,“我刚才忘了说,她和太后娘娘都是出自顾家嘛。”
宗祁笑了笑,倒是想起了小时确实见过她。那时他还没有随父亲去赵地,随着太后住在宫中,苏家十二娘也时常进宫来玩,有时是去太后的庆寿宫,有时是在皇后的坤宁殿,俩人还一起玩过。
如宗祁所想,宋远道确实被她这一眼看的动弹不得,勉强挤出个笑:“十二娘,这总归,也是个误会,都过去了。”
“可是我听闻,这事是钱太夫人先提起的,嗯?”苏移光脸上带着一贯的笑,可任谁都看得出来,这笑意不达眼底,眸中如同覆了一层寒雾。
钱太夫人便是宋府尹的母亲,宋远道的祖母。
宋远道尴尬道:“是、是这么回事。祖母也是受了小人蒙蔽罢了,父亲已经同她老人家讲过其中利害了。”
苏移光略带奇异的看了他一眼,“被小人蒙蔽?你是说——”
“没有没有,十二娘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误会!”宋远道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这话听起来像暗讽了谁,赶忙道歉,面上惶恐之色拿捏的恰到好处。
苏移光被他给逗得“噗嗤”一笑,摇头道:“好了好了,作甚这个样子,不知道的只怕以为我怎么欺负你了呢。若叫有心人瞧见,还要说我以幼欺长。”
其实这事说是钱太夫人提起的也不完全对,提到明面上来商议的确实是钱太夫人,可就苏移光对家里那位的了解,必定是会左右暗示,让对方先提出来,以显得自家女儿娇贵矜持。
她本身也不想找宋远道麻烦,可她以阿兄的名义给宋府尹去信后,却等了几日都没回复。宋府尹想不出来怎么回那是他自己的事,她总归是要讨个说法的。直接上门找宋府尹无异于将这件事闹大,到时还不好收场,不若今日敲打敲打宋远道完事。
宋远道知道这事算是过去了,随即松了口气,低头说:“我前几日刚得了几幅好帖子,都是前朝大家随性而至写的。你若得空,我让人给你和九娘送过去?”
知道这是他的赔礼,苏移光哼道:“想给阿九直说便是,我拦着你了?干嘛拿我做幌子。”
宋迎迎也在旁打趣:“阿兄得了好帖子,怎么竟没我的份?”
“都有的,都有的。”宋远道似是对这个场面不知如何是好,站在那手足无措的模样仿若风中摇曳的孤花,令人升起两分同情。
苏雁终于出现,入内笑道:“你们两个就没个正经时候,几幅帖子也值得生气。”她瞥了下宋远道,说:“我可不要这东西,都给你们两个罢。”
终于解决了此事,两方重归于好,宋远道如释重负。宋迎迎也感觉浑身一轻松,他俩人这下回去,倒是能给父亲交个好差了。
直到苏移光书信传来,宋家查了一番,才发现钱太夫人连媒人都找好了,婚书也已拟定,就等着谈拢后直接上门行纳采问名纳吉等礼,随后就行昏礼,好让她早日抱上重孙子。
宋府尹登时怒急攻心,差点给气晕过去。一盘问,方知是老母亲嫌弃自己给儿子找了个庶出的媳妇,她最近和李太夫人来往密切,经常凑在一处打骨牌,两下一透口风,发现正好李太夫人也有意。
一个想给自己宝贝孙子换个嫡出娘子,一个想给自己宝贝孙女找个好亲事,这不就巧了吗?!
“阿娘,你怎么这么糊涂,我都跟老苏说好了,你怎么还......”宋府尹望着自家老娘,感觉一口气梗在喉头,不上不下的。
钱太夫人不解地看向自己儿子,振振有词道:“反正又没婚书,何况我换的也是苏家女儿,有什么不对的?”
宋府尹眉头皱成一个川字,无奈道:“阿娘,我是跟苏国公商议好了,不是跟他弟弟啊,你这样子,让我怎么跟他交代?”说好的婚姻,随意换人,别人要怎么看待他们家?
他跟苏卓序结姻亲,是因为他是魏国公兼苏家族长,如今又任并州刺史。以官家对他的宠信和他自己在并州的实绩,明年回京后升迁是少不了的。
可苏守庆有什么?苏十一娘自身也没有多出众,他脑子有坑才跟苏守庆做亲家。若是寻常人家,女儿和亲侄女其实区别也没那么大,可是苏守庆和苏卓序关系一般啊!等李太夫人驾鹤西去,他就得从国公府搬出去,身上只剩下个苏氏子的空名了。
“我孙子怎么说也是有才学的,你又是开封尹,那个九娘还是个庶出,娶个苏家嫡出小娘子不行?我都跟阿李商量的好好的了,她再怎么说也是魏国公亲娘,还能不听她的?”钱太夫人不满的望着自家儿子,眼中饱含幽怨。
宋府尹面孔扭曲了一瞬,他想给儿子娶个嫡出小娘子回来,苏十二娘身份倒是够高,可他配吗?自己子女多,三郎纵使有才学,将来想要出头,少不得要仰仗仰仗岳家。苏守庆自己都顾不来,哪有空管儿子女婿?
想到这,宋府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阿娘嫌弃苏九是庶出我能理解,人之常情,世人皆如此。可阿娘最近跟李太夫人来往很是频繁啊,还凑一起打骨牌,这会怎么就不嫌弃她是个妾出身了?”
钱太夫人愣了一下,反驳道:“她从前是个媵人不假,可后来顶上的正房娘子没了,谁又叫她命好生了个好儿子,现下不一样是国太夫人的位置坐着?”
宋府尹冷笑道:“阿娘也知道她生了个好儿子啊?是啊,魏国太夫人就是命好。”他直视着钱太夫人的双眼,一字一顿道:“那谁叫苏九命好,有个当国公和刺史的亲爹?”
他在官场浸淫多年,又身居高位,钱太夫人一下子就被他骇人的气势给唬住,怔愣的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见老娘终于不再反驳自己,宋府尹方才叹了口气,道:“阿娘你要想清楚,老魏国公媵人不少,李太夫人以妾室到如今,她要是个傻的,能在后院活到现在?”他揉揉眉心道:“她这般人,无利不起早。还当她是在为你着想不成?若是没好处,她能同意换成苏十一?”
钱太夫人仔细品味了一番儿子的话,神情呆滞,缓缓点头道:“你说的,很有道理啊。”
她喟叹一声,温声道:“阿娘就是容易被别人骗,以后我不搭理她就行了,可真是个坏东西!”
“没必要。”宋府尹道:“这事是阿娘你提出来的,我们本就理亏。再怎么说她也是苏卓序亲娘,不必闹得太僵,正常往来走动也可。只是以后她的话,阿娘当耳旁风就行。”
钱太夫人赶紧点头应下,深深懊恼自己一个不注意,竟给儿子平白生出许多事来,遂小心翼翼地问道:“大郎,这事不打紧吧?你要不要亲自去苏家说一声?”
宋府尹摇摇头,“不打紧。”苏卓序自己亲娘什么德性,他还能不清楚?想来知道了也不会怪罪他们,“我去苏家这事就闹大了。过几日卫国公主府上不是有宴会么?就让三郎借此机会给苏阿九说说,再给十二娘解释解释。也正好让他和苏阿九俩人见一见,以免为此事生分了。”
钱太夫人听他说着自己的安排,一面附和地点点头,又感慨自己真是厉害,随随便便生个儿子都如此机智过人。
苏移光脸上终见笑颜,宋远道仔细观察了片刻,确认她无任何不虞后,方道:“那我先去前院了?刚才出来时他们说要玩投壶,缺席的按输家算的。”
“去吧。”苏雁微微一笑,却只说了这一句话,再无言语。
众人不放过半点打趣的机会,直说她见不得宋远道被刁难。苏雁任众人调侃,神色如常。
池边枯柳下,何婉彤侧首说:“你怎么不上去说两句话啊?”
十一娘刚从刚才的更衣借口里头回来,就碰上这一幕,偏自己表姐还话多,恨不得伸手撕了她的嘴。
第9章 他们一家子是真的蠢啊!……
“你能不能闭嘴啊?”十一娘终于被她整崩溃了,原本的淡定荡然无存,胸腔中似有一腔怒火要发作出来。
何婉彤被她骤然爆发的脾气给唬了一跳,看她气势汹汹,一时间竟不敢招惹,讪讪道:“我、我这不是为你好吗?”
十一娘阴恻恻道:“真为我好你就该闭嘴,再离我远远的。”
她现在总算是知道何家怎么成了如今这幅光景,她父亲虽然能力也不大,可何家已经不满足于没有能力,他们一家子是真的蠢啊!
平常十一娘虽对她爱答不理,有时还暗戳戳讽刺几句,再没有像现在这样直接开骂的。何婉彤疑惑道:“小十一,你怎么这个态度呀,我怎么着也是你表姊啊。”
“我把你当表姐,你把我当表妹了吗?”十一娘咬牙切齿道:“今日你还问我为何许多人不跟我说话,还不都是因为你啊,我的好六表姐!”
说到这,十一娘的眼圈红了一块,心里委屈的要命。
本来这个事儿,在家里的时候被人说闲话,见到知道真相的族人时被明嘲暗讽几句也就罢了。偏偏母亲还要拿回自己的本家去说,何家这群蠢货,硬生生张扬得众人皆知,她以后还怎么见人?三人成虎,传到各家夫人娘子们的耳朵里,真要以为她和自己未来姊夫有点首尾。那这京中,哪个大家娶妇还会考虑她?
何婉彤被她给堵得说不出话来,一时间竟反驳不得,嘀嘀咕咕了几句她一点礼数都没有,又怕看她眼中那滔天怒火,干脆转身去找其他同伴说笑。
她走后,十一娘一个人立在柳树下,气咻咻地揪着干枯的枝条。望向其乐融融谈笑的众人,有心上前说话却又不好意思,在原地狠跺了跺脚。
“阿九。”苏移光冲着苏雁招了招手,附在她耳旁笑道:“小十一瞧着也怪可怜的,你去跟她说两句话。”到底是同族,且这事是太夫人同何夫人私自的决定,十一也算是被自己这俩人和外祖家给牵连的对象。
也幸得十一娘没参与,不然她今天连门都不会让她出,更别提让苏雁去给她解围。
苏雁掩唇点了点头,低声道:“好,我这便过去。”她对小十一更多的是抱着看好戏的心态,毕竟这事跟她二人有直接关联。若是太夫人真能成,那十一就是直接获利的,那时候被人同情的可不就是她了?
心下如此腹诽着,苏雁仍旧走到池边,挽着十一娘的胳膊亲亲热热的说话,这举动将众人看了个一愣。不是说苏十一跟苏九还未定亲的未婚夫好了吗?怎么这俩人还一副好姊妹的模样?
来不及多想,长公主已经遣了婢子过来,请一众小娘子们往暖房赏花。
待众人三三两两的离开后,苏移光慵懒起身,对身旁几人道:“咱们也去吧。”
“你家小十一可真有意思。”林元跟她并肩向暖房行去,想起刚才的事,不禁笑出了声:“平常何婉彤怎么犯蠢,因着是她舅家表姐,只说她好心办坏事,让人多担待担待。这回自己碰上,倒把自己先前说过的话全忘光了。”
苏移光抚了抚发髻上的朱钗,斜睇她:“你叫什么小十一。”
林元嘀咕道:“这不是她乳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