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伸手 “你在这儿,我就跑……
傅承昀出城两日, 林愉过的清闲。
她趁着空挡把枳夏送去了南阁,枳夏和嬷嬷学规矩的时候林愉就赖着姜氏学按摩,几个人坐在南阁树荫下, 林愉学着学着就会发呆。
铃铛见林愉发呆就会借着倒茶的时机提醒林愉, 每每这时姜氏总拦着她, “不用, 她的心早就跟着你家相爷飞出去了, 哪里学的进去。”
铃铛忍不住担忧, “可相爷是相爷, 府里嬷嬷们都说以前相爷忙的很, 一年当中半年都要外出游走,夫人总不能每次都这样恍惚…要不,给夫人找些事情?”
总不能相爷出门一天, 夫人也跟着大半天看着门口发呆,叫人看见了不定以为夫人有痴傻。
姜氏翻着医术, 端过铃铛泡的香茶浅浅喝了一口,“你也说了那是以前…”
她暗自抬眸看了林愉一眼, 笑道:“今时不同往日,人总会因为什么变的。何况当局者迷, 你越说她就越较劲。等到了是福气, 没等到也是她的缘分,自己看清比什么都好。”
“对她来说,还有人值得念着的时候, 证明她还是幸福的,那就不要点破她的幸福。糊涂些,未必不是好事。”
铃铛听不懂这些话,看看姜氏再看看林愉, 脑海中最后想起那天按着时辰去送饭,隐隐约约听见屋里夫人啜泣,相爷哄着。
她领着一群小丫鬟,吹着当时夜里的寒风,仍阻挡不住的面红耳赤。
铃铛总觉着,该看清的不是林愉,而是相爷。
“相爷会回来的。”铃铛给林愉挡着风,谁知林愉听见这句突然回头,“我在,他自然要回的。”
铃铛一愣,很快跟着姜氏一起笑出声来,姜氏没忍住搂过林愉,“你这娃子,可让人说的什么好。”
“什么呀母亲。”
“这话说的骄纵,你在他就回,谁惯的?你怎么知道?”傅承昀是谁,姜氏可是亲眼看过的,骨子里凉薄的很。
林愉眼睛闪烁着,小声嘟囔着:“他惯的…”
只是姜氏没有听清,几个人很快又说起林愉入宫的事情,自打听过傅轻竹那些事,林愉对傅轻竹总带着感激,傅轻竹是皇后,宫里什么都有,她最近也在想该送什么礼物,没有头绪。
林愉想开口问问姜氏,正巧抬头的时候看见二楼南阁的竹木窗户开着,以往看过去空荡荡的窗户口不期然站着一个单薄的男子。
他披着姜氏一样的紫色布衣,目光循着姜氏垂下的发髻细看,暗色的眼眸带着说不出情绪的空寂,如同夜色下一望无际的山谷,你可以走,但你恐惧。
林愉看着他散在身后几乎白光的头发,张口想说什么,却被他瞟过来打量的目光吓退,有些张不开口。
姜氏见林愉有异样,顺着林愉转头,“看什么呢?”
姜氏说着,也只看到和往常一样开着的窗子,风灌进去吹的挂木“咚咚”的响着,再无其他。
“什么都没有,别看了。”
姜氏和林愉很快继续说起了别的,皆没见二楼窗边,小心看过来的老仆。那是伺候傅长洲的,叫傅伯。他舒了一口气,把作响的挂木摘掉,进去坐在披着单衣的男子身边。
“侯爷放心,夫人没发现。”
傅长洲捻着黑子,拢眉落在棋盘上,淡淡的“恩”了一声。
跪着的傅伯知道,每次看见姜氏他都会这样下棋许久,小心的烧开一壶新药,犹豫着说:“许久不见夫人这样笑了,听着怪好的。少夫人嫁进来倒是时常来,看着是个没心机的,侯爷何不见见,喝一杯儿媳妇敬的茶?”
“她不是喝过了。”姜氏早在许久之前,就喝了林愉端的茶。
傅伯笑道:“侯爷和侯夫人可是两个人呐。”
“一个意思,她就是我。”傅长洲的黑子已经把白子围剿,转而拿过白子,凝眸看着老仆倒出来的苦药,“将死之人,没什么好见的。”
“难道就这样负气到棺材里面?”傅伯跟随傅长洲多年,一直没有契机劝这对夫妻。
其实傅伯也想过,是不是没有相爷这一家子就和和睦睦了…但那时傅家显赫,就算没有傅承昀,也总会有别的算计。
一个是满腔爱意白辜负,怨着别人。一个是平白毁却半生名,怨着自己。这人啊!放过别人容易,疼过就好,放过自己…难了。
你看那对着庭院刻意开的窗,每每夜里夫人在下面望月,窗边就有人望着夫人,但就是病死痛死,侯爷也没有叫来夫人,说上一声“我错了。”
因为比起姜氏,更无法原谅傅长洲的,是他自己。
傅长洲这一辈子,年少负名,骑马过魏江时多么肆意潇洒,英俊就和相爷也不差,如今垂暮老矣。
两人把前半生过的多甜,后半生就有多苦。
傅长洲低着头,没有回答傅伯的话,指着桌子上的栗子糖,“等人走时,把糖送她。”
傅伯看着那栗子糖,终究叹息着不再说话。
林愉一直呆到黄昏,这才带着铃铛回北院,枳夏近日就留在南阁。
明日就是入宫的日子,想到可以见到傅承昀,林愉就忍不住脚步轻快了几分,她一路看着风景,脸上笑嘻嘻的。
傅伯往年倒是见姜氏被傅长洲宠着,这样毫无顾忌的笑着,但那夜大吵之后,就再也没有了。如今看着林愉毫无心机,忍不住心就软了几分。
他也不打扰林愉看花,等人一蹦一跳走到跟前的时候才伸手把人拦住,叫了夫人。
“夫人不必管我是谁,总之南阁出来的都是自家人。”
…
傅承昀回城晚,没有顺道接上林愉。
等到日出的太阳挂在宫墙,抽条的新柳拂在新停的舆盖上,宫门口下马一个长身玉立的人。
他穿着一身黑身红边的常服,四指宽的玉带扣出劲瘦的腰身,那张古玉清寒的脸上,带着一双不语三分笑的黑瞳,当他扫过来往打量他的朝官命妇时,眼中只有说不尽的阴冷。
薛知水扶着夫人李氏下马车,瞥了一眼吸引无数人的傅承昀,冷哼道:“不足入眼,奸险小人。”
“宫门,慎言。”
李氏扭着他手,提着一身富贵衣裳提醒着,薛知水马上收了接下去要骂的话,领着她往苏文清和苏夫人那边去。
这时又停了一辆华盖马车,车角悬挂的竹排之上写着“傅”字,待停稳之后,锦帘自内朝外掀开,走出一个墨发蓝裙的女子。
宫宴礼服普遍厚重奢华,这女子穿着却不显臃肿,眉眼带笑之间不见世俗,清凌的就和山间天然的泉水,干干净净的。
李氏之前没见过林愉,乍一看也称赞了一声,“好个娇俏模样,她家夫君几世修来的福气。”
这话一出,薛知水和苏文清还好,倒是之前小顾氏宴请过的苏夫人,曾和林愉有过一面之缘。
忽道:“对她而言,嫁给那人,该是几世得来的祸。”
李氏不明所以,也就不再计较,反正她直肠子,素来是听不懂苏夫人那群人的言外之意的。
她不带任何杂念的看着走近的林愉,熠熠金光之下,就见女子芙蓉娇面,甩开身后跟着的家仆,俏丽的跑向某个方位,腰间挂着的小小玉印无辜的左摇又晃,晃的李氏眼前一花。
等女子站到宫门口傅承昀身边时,李氏已经不能用目瞪口呆来形容了。
苏文清和苏夫人大概不愿看见和傅承昀相关的,相携而去,唯独薛知水老老实实的等她看完。
李氏就和薛知水感叹,“也不一定是祸吧!”
那边傅承昀刻意低头,纵容着林愉,李氏羡慕道:“都说傅相心狠手辣,我没见过他杀什么干净的人。要我说,他给这女子的…倒是极致的尊宠。”
薛知水不敢苟同,但忍着没说话。
夫妻多年,李氏也看出他不忿,指着那边说:“起码,在偌大的上京城,这么多年,我就没见过谁家的大人敢把印章挂在其夫人的腰上。”
“当年那些孩子也是为国捐躯,与相爷何干?也就你们看不清,揪着人家不放。”李氏嗔他一眼,薛知水也不反驳。
林愉一路跑来,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不乏朝中独身的官员,他们很少见谁在这样的场合跑着,自然多看了两眼。更有甚者出言提醒,“慢些跑!”
傅承昀淡淡的一眼瞟过,等林愉过来直接亲昵的把人拉着,朝下按着她的头,在林愉看不见的时候阴翳的冷笑一瞬。
自然,八面玲珑的人知道左相大人这是不高兴了,讪讪的结伴而去。
林愉自他手掌之下挣脱,两人挨的近,林愉只能仰头看到他的下巴,忍不住问:“你按我做什么呀!”
几日没听她的声音,闻言顺势低眸,就见林愉潋滟之中尽是他的影子,他很满意。上手揉着她的额头,“簪子歪了,能干什么?”
林愉蹙眉,“簪子歪了,相爷揉我头做什么?”
傅承昀看着这里人多,林愉的妆容也碍眼,不答话反而转身往前走,林愉提着裙子脚步很快跟着他。
他说:“你方才跑什么?”
林愉跟着他不快的脚步,奈何裙子繁琐有些困难,分暇回道:“你在这儿,我就跑了。”
你在这儿,我就跑了。
傅承昀脚步一顿,忍不住回头,就看她正手忙脚乱低头一个劲追过来,咬着唇走出端庄的样子,不时瞟一瞟身后有没有人笑话她。
他叹了一口气,兀自走回去,小臂微抬,掌心朝上。
“伸手。”
林愉的手被包裹在他的掌心,两个人沿着青石铺就的甬道走着。
这红瓦高墙的皇宫内院,来来往往高官贵妇、王爷郡公,就连路过的宫女侍人都刻意避着傅承昀,匆匆走过露出惊恐。
林愉踩着软底绣鞋,青石洗刷过的清冷自足底升起,她看着他,不仅想起每一个天蒙蒙亮的凌晨,他总一个人走在这路上,一定被风吹的很冷吧!
宫宴设在静湖之上的凌波殿,从宫门往里走,欲到静湖需经过南御花园、鼓楼和早年失火荒芜的殊澡宫。因路线和早朝多有不同,宫女门都被分配在各个大人内眷中引路,一路解说。
分到他们这边的是个年纪稍长的宫女,她似乎是什么掌事,来了也不说话,安安静静的在前面引路,遇拐弯难走处独独回头含笑提醒林愉。
“夫人仔细脚下,这里铺着石子。”
林愉就会愈发小心的走着。
也许是没走过这么久的路,林愉难免趔趄了两回,在以为要摔倒的时候又被傅承昀借着宽大的袖子遮挡,搂着她腰给拽了回来。
她环顾四周,不动声色的推开傅承昀,垂头小声道:“多谢相爷。”
“怎的,现在知道害羞了,”傅承昀轻呵一声,“之前谁找我要抱的。”
林愉脸颊微红,没想到得来这么一句,撇嘴嗔怪道:“相爷,啊——”
她绊了一脚,没有站稳,下意识抓住离她近的傅承昀站稳。那领路的宫女吓了一跳,小跑着回来询问:“夫人怎么样?崴到脚没有?”
林愉抓着傅承昀的手臂,心有余悸的看着满地的小石头,背后沁出来的细汗被风吹着有些冷。她偎着傅承昀得了些心安,朝宫女解释说:“我没事,相爷扶着我呢!”
“那就好那就好!”宫女宽了心,再仔细一看,哪里是相爷扶她,分明是夫人紧抓着相爷不放,不过相爷蹙眉没有拒绝就是。
宫女引路愈发小心,林愉这次紧紧的拽着傅承昀不松,傅承昀见她没事,转而把一直绷着的手放松拢回袖中,“唉。”
傅承昀颇为感叹的样子。
林愉问:“你叹气做什么?”
“你这么笨,何时才能学会自己走路,”说完又担心的看着路,“要是把我一起绊倒…”
林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