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是,在道别。
再见了,阿姆。
再见了,思仪。
再见了,年年。
再见了,太妃。
再见了,清凉殿。
再见了,皇后姜氏。
*
京城的春灯其实从初八就开始了,直到十七才会落灯,前后总共有十天。但若要论热闹,当然还是要属正月十五这天的正日子。
这一天的街头,从傍晚到天明,家家户户灯火齐明,各式各样的灯高高挂起,放灯之际,还有杂耍百戏走街,还有乐坊的花魁游街,这一夜通宵达旦,将一年份的繁华务必一夜用尽。
每到这一天,灯政司会请来几十名乞儿,按即定地点敲响梆子,梆子自有一套精彩的节奏,在梆子声中,花灯一盏盏被点亮,京城的上元灯节正式开始了。
风长天已经玩过三次杂耍摊子,还替摊主来了一次胸口碎大石,摊主送他一盏薄纱金鱼灯。他兴冲冲把灯递给姜雍容,发愿:“雍容,我要替你赢遍这条街上所有的灯!”
姜雍容拉过灯,含笑道:“那就有劳风兄了。”
风长天给这声“风兄”叫得心痒痒的,挨近了道:“叫长天好了,阿天也行。”
姜雍容笑而不语,提着灯往前走。
风长天在后面陶醉于她那个含笑不语的眼神,仿佛眼角都带着勾子,把他的魂全勾去了。
是因为过节吗?今晚的雍容很不一样啊!开心!
“生在京城可真不赖啊,难怪你和阿城年年都要来看,实在是太好玩了。”
风长天走在姜雍容身边。街上人头攒动,磨肩接蹱,但姜雍容连衣角都没有跟人碰上一下,因为风长天所过之处,也不见怎么用力,人们好像便给什么推开了一般。
姜雍容没有告诉他,其实那是借口。
作为姜家的嫡女,她看灯只在自家的彩楼上,那是专为观灯所设,可以将京中街市一览无余。像这样亲身走在街头看灯,在此之前,她只看过一次。
那是她十二岁那年。
一直以来她都以为自己会嫁的是太子,可太子病逝,原本在冷宫无人问津的风长鸣反而登上了御座。
她从来没有见过风长鸣,心下有几分好奇。再加上父亲偶然间动了兴致,邀母亲去街上看灯,又在看灯时无意中说起,宫里的人传出话来,说陛下今夜鱼龙白服,与民同乐。
父亲随口说起风长鸣在哪一条街,衣裳如何,马车如何。姜雍容留了心,歇息的时候,拉拉母亲的袖子,想请母亲陪她下去走走。
母亲还未说话,父亲道:“你母亲身体不好,外头人多,不便走动。你难得出来看看,想玩的话自己去吧。”
母样道:“她一个小孩子……”
父亲道:“怕什么?多让人跟着就是了。”
就这样,姜雍容得到了人生有史以来的第一次自由。她在街边买了灯,还看了斗舞的花车,最后靠近了父亲所说的那条巷子,果然见到了风长鸣。
风长鸣在人群之中,相貌和太子有几分相像,她几乎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然后背上不知道被谁推了一下,她脚下一个踉跄,向前倾了几步,正好撞进风长鸣的怀里。
“小丫头莫要一个人乱跑。”风长鸣扶住了她,俊秀的脸上带着一丝笑意,“你的家人呢?”
第52章 . 小巷 你好看
这是姜雍容第一次看到他对她露出笑容, 也是最后一次。
她向着自己的来处看了一眼,回头正要回答他的话,然后就见他不知是瞧见了什么, 脸上的笑容蓦然消失:“你是姜家的人?”
几乎是顿也没顿,他猜出了她的名字:“……姜雍容?”
她当时十分讶异:“你见过我?”
在她开口的那个瞬间, 风长鸣的眼神她永远不会忘记。
他的眼睛细长,笑起来时微弯, 眸子里原本在周遭炫丽的灯光下有着温暖笑意, 此刻笑意全变作寒意, 带着明显的嫌恶与厌烦,一把推开了她。
“小小年纪,就有这般心机, 让人恶心。”
他这一把推的力气不小,姜雍容跌倒在地上。
风长鸣拂袖而去,没有回头,背影都带上了冰冷的绝然。
姜雍容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一时间只觉得荒谬。
从出生到现在, 姜雍容十二年的人生里, 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对待。
她是云上的仙子,是掌心的珍宝, 每一个人在她面前都小心翼翼, 俯首贴耳, 献尽殷勤。
怎么会?
怎么会?
她的世界天旋地转。
“雍容,快看花车!”
风长天的声音将她从回忆中唤了回来, 他握着她的手,拉着她在拥挤的人群中穿行,就像鱼儿在水中一般自在。
他的手好暖。
暖得驱散了空气中的寒气, 也驱散了那些她不愿触及的回忆。
灯火如昼,四下里繁灯耀眼,天上星辰闪烁,周遭人声鼎沸,他的手牵着她的手,带着她一路向前。
看着他宽阔的肩背,姜雍容清晰地听到自己心中有个声音。
——如果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
——如果这一夜永不结束……
元宵的花车游街都有即定的路线,人们早就打听好了,早早便站牢前排的位置,后来的呢,虽然站不到前排,但也要牢防死守,不让更后排的挤过来。像风长天这种行径显然是犯了众怒,所经之处,人人怒目而视。
姜雍容听说每一年的灯节都有打架斗殴踩踏伤人之事,生怕百姓不输,找风长天算账。
毕竟这里的人全加起来,这账也算不过风长天一个。
于是在后面替他补上几句:“借过。”“有扰。”“莫怪。”等等。
百姓一看风长天高高大大,走到哪里都高人一等,且匪气十足,别人瞪他,他也瞪别人,周身都散发着一种“有本事来干架啊爷揍死你”的王霸之气,顿时十个人里面就有八个惹不起,缩了。
另外两个一看他身后还有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比那花车上的花魁娘子还漂亮,大美人都跟你说“借过”了,那必须得借啊。
两人就这么挤到了最前面,京兆府尹的衙役们在街边牵了麻绳,以作隔断,给花车腾出了道路。
风长天将姜雍容拉到身前,两只手虽未圈在她身上,但从她身侧握着麻绳,隐然便给了她一个安稳的包围圈。花车来了,激动的人群全给他的手臂挡在外面,她在他身前十分安稳。
这些花车出自北里的乐坊,女伎们不畏严寒,大冷天里依然穿着薄绡起舞,寒风阵阵,身姿当真是飘飘欲仙。
每当两车相遇,车上的女伎便越发精神抖擞,各自拿出压箱底的功夫,要在舞技上压倒对方。
这便是京中有名的“花车斗舞”。
女伎们舞得越精彩,人们的喝彩声也越大,其中有认得她们的,便放开声喉咙声嘶力竭地叫她们的名字,一时间喊声如潮,这条街上的热闹达到了顶峰。
“风兄,你觉得哪个好看?”
姜雍容回头问风长天。
这一回头,就迎上了风长天的视线,风长天瞧着她,笑道:“你好看。”
他的声音低沉,眸子闪亮,笑意深深,姜雍容感觉到自己的脸在发烫,心也在发烫。
但这一次她不再去压制这样的心动,也没有避开他的目光,她含笑道:“我是问跳舞的那两个。”
风长天望向花车上的女伎,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
这口气居然叹得十分沉重,姜雍容忍不住问:“怎么了?”
“雍容,都是你的错。”风长天摇头道,“想当初爷来京城的时候,北里的每家乐坊都逛过,觉得每个女伎都好看,可自从认得了你,整个北里就挑不出一个能看的喽。”
“……”姜雍容第一次知道陛下这么会夸人。
不过……
“……每家乐坊都逛过?”
“嗯,”风长天点点头,点完才觉出不对,忙道,“你别多想!我是去喝酒的!他们说,京城最好的酒都在乐坊里!”
“我没有多想。”姜雍容瞧着他,“风兄的童子功依然健在,可见当真是去喝酒的。”
风长天:“……”
老脸忍不住红了。
半是为她的话,半是为她的神态。
她似笑非笑,似恼非恼,是一种全然不同于平时的模样。让风长天忍不住想起自己从前听过的所有关于那些勾人的狐妖精怪的传说。
把那些妖精全加在一起,也比不上雍容一根头发。
“雍容……”他忍不住咽了口口水,“你今晚上真不一样。”
——因为,这是我人生当中,最后一个有你的晚上。
姜雍容望着他的眼睛,在心中无声地回答。
嘴里却道:“风兄,莫分心,看花车吧。”
风长天哼了一声,“这是我家雍容不会跳舞,不然上去一展身手,哪里还有别人跳的地儿?”
姜雍容没有说话。
她会跳舞。
乐用六艺之一,祭礼之中有大舞,庄严雅致,父亲找了最好的大家来教她。
每个教过她的老师都赞不绝口,因为只要她眼睛能看到的,她的身体就会。任何动作只要演示一遍,她便能做到十之六七,再练上几天,便能圆熟。
花车上的舞蹈轻盈欲举,女伎的脚尖可以在金盆上立起,旋转如意,整个人仿佛随时能踏着风离去。
姜雍容感觉到身体蠢蠢欲动,想要完成眼睛所看到的动作,讶然地发现,她想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