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雍容想接过来擦脸,风长天却给她裹上了伤口。
姜雍容只得拿衣袖把脸上的泥痕拭干净,那边花仔也架着伤员进来,只听一个冷冰冰的声音道:“对不住,我家不招呼三种人,贪官、盗贼,还有匪徒。”
是元元娘,她站在房门口,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神情十分冷漠,同之前那个让姜雍容等来进来喝水的模样判若两人。
“你这老太婆好不晓事,要不是我们,你们家早被抢光了!”花仔怒道,“是我们护住了你们,懂不懂?”
“匪就是匪,护什么护?”元元娘冷冷道,“北狄人抢我们,你们抢北狄人,有什么差别?”
“嘿,你都说我们抢的是北狄人了,这怎么没有差别了?!”花仔愤怒地把扶着的叶慎一扔,就要跟元元娘大讲一通。风长天一把扶住叶慎,喝道,“花仔住口。”
元元在后面拉了拉母亲的衣袖:“娘,那几个哥哥是跟姐姐一起来的,都受伤了。”
“伤员可以进来,天虎山的沙匪不可以。”元元娘冷然道,她虽然是形容枯槁,还瞎了一双眼,却莫名有一股凛然之气,“这是我的院子,当然是我说了算,除非你们杀了我,否则休想踏进我家院门一步。”
天虎山众人是又好气又好笑,虎子忍不住道:“这帮人真是狼心狗肺,回回替他们赶走北狄人,还拿我们当仇人似的。”
姜雍容大概已经知道了个中原因,不过此会儿没有时间多说。风长天也不言语,一个一个拎了受伤的侍卫进去——反正只要不出声,元元娘就看不见。
但姜雍容手疼,不好给四人裹伤,风长天正要悄悄留下,元元娘耳朵却极为灵敏:“是不是有旁人进来了?”
姜雍容以目示意风长天出去。
风长天指指她的手。
姜雍容摇摇头,表示不要紧。
风长天还是不放心,姜雍容咬了咬唇,轻轻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这一口比什么话都好使,风长天晕淘淘地转出去了。
四人皆是外伤,还好没有伤到要害,姜雍容忍着手疼,给他们上了金创药,一一包扎好。
元元娘叹道:“姑娘,听你说话行事,就知道你是好人家的小姐,为什么要和那群沙匪混在一起?他们见利忘义,好财如命,再跟他们一处,没什么好果子吃。”
姜雍容道:“夫人,你可有想过,云川城的兵力对城外袖手旁观,若是没有天虎山的沙匪,城外受的劫掠只怕更多。夫人和元元可能早就没办法在这里住下去了。”
元元娘冷笑:“所以我们还得谢他们?哼,当年要不是他们出卖军机,我夫君也不会——”
她说到这里,猛然觉察到什么,闭上嘴,不再往下说了。
姜雍容也没有多问。
四人虽然没有性命之忧,但还是需要及早回城调养。姜雍容望着他们,郑重道:“诸位,今日之恩,我姜雍容来日必定报答。”
叶慎等几人都愣住了,在他们的想法里,为主尽忠乃是本份,要什么报答?主人或许感念他的忠诚,多作赏赐便是,实在讲不到“报答”二字。
姜雍容常年住在内院,叶慎等人从前并没有太多机会见到这位大小姐。只和其它人一样,知道她是天生的皇后,知道她才貌双全,知道她样样都比旁人强,乃是天之骄女。偶尔姜雍容出门时,隔着轿帘或马车微微一瞥,会向他们略略一点头,那便是大小姐对他们最大的恩宠了。
几人都有一种感觉——一路从京城走到北疆,大小姐好像跟以前的大小姐不一样了。
说不出哪里不同,只隐隐觉得某些东西好像从大小姐身体里生根发芽,眼看就要长成抽枝散叶,也许未来会长成参天大树。
*
姜雍容出来时,看见元元搬着一只小板凳,有点紧张地走到风长天面前,笔直地将小板凳往前一递:“风风风风爷坐!”舌头都打抖了。
风长天正指挥着虎子和阿郎把那白袍人绑在院外那棵大树上,正在想着怎么弄死他才好替雍容的手报仇。
这凳子只有丁点儿大,风老大岂会放在眼里,“小孩走开,一会儿不要吓到你。”
元元挺起胸膛:“我不怕的!我胆子很大!”
风长天一笑。摸了摸他的头:“好,是条汉子,那你看好了,对北狄狗手下可不能容情,一定要杀他个片甲不留!”
元元整个人都亮了起来。
风长天拔出刀,就要斩下。
“住手!”姜雍容连忙道。
“北狄人在我们这里烧杀抢掠,全都是畜牲,没有一个好东西,留着他干什么?!”风长天看着白袍人就来气,用力踹了他一脚。白袍人虽是无意识,依然闷哼了一声。
“他穿的是白袍。”姜雍容道,“你跟他们打了这么久,难道不知道北狄以纯白为尊,只有祭司和王族才穿白色?”
“……打就打,谁管他们穿什么颜色?”风长天说着,面露喜色,“对,我家雍容真聪明,祭司和王族相当值钱,我们可以让北狄来赎人,赚一票大的。”
姜雍容:“……”
风爷你连北狄人的钱袋都不放过吗?
不过她要留下这白袍人并不为此,之前风长天和穆腾一起想破北狄之策,穆腾的思路是将北狄人引到虎跳岬埋伏圈,风长天的思路是直捣北狄王庭。
但穆腾的思路卡在“用什么才能引诱北狄人进虎跳岬”,风长天的思路则卡在“到哪里去找北狄的王庭”。
北狄人逐水草而居,房屋随身带,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家,王庭并没有固定之所。再加上北狄地广人稀,有时跑马跑上一整天也看不到半个人影,这也是为什么大央强盛了数百年,却一直无法消灭北狄这个祸患的原因。
“他要么是祭司,要么是王族,一定知道现在王庭在哪里。”姜雍容道,“这可比银子值钱得多。”
第69章 . 孩子 打死都不要练,知道么?……
叶慎等人身上有外伤, 不便挪动,虎子和阿郎便去城内,不多时, 便在院外叫道:“大嫂,大夫请来啦!”
姜雍容抬头就见一名四五十岁的大夫被推了进来, 只是手上被绳子捆着,嘴里还塞着布巾。
姜雍容:“……”
这到底是请大夫还是绑票?
阿郎解释:“没办法, 家家医馆一听去城外都不干, 我们只好来硬的。”
“伤患就在屋内, 劳烦先生诊治。”姜雍容一边解开大夫手上的绳子,一边道,“他们也是求医心急, 还请先生勿怪,稍后我定当奉上双倍诊金,让人恭送先生回城。”
天虎山的沙匪在云川城里那叫一个恶名昭著,大夫是被绑来的时候已经开始想自己的后事该怎么安排,万没想到竟然还有这么美丽的姑娘这么客气地招呼他。
他一面战战兢兢替叶慎等人查看伤口, 一面忍不住道:“姑娘, 你也是被绑来的么?”
叶慎一个没忍住,“哧”地笑了下, 转瞬整张脸都皱了起来——扯着伤口了。
大夫走的时候, 姜雍容果然给了丰厚诊金, 然后请虎子和阿郎送大夫回去,且叮嘱他们不得再对大夫无礼。
阿郎笑道:“只要他不乱跑, 我们绑他做什么?还费绳子呢。”
两人前脚才带着大夫离开,后脚院门又被拍响了,姜雍容以为他们忘了什么, 一开门,却见迎面过来一只巨大的箩筐,箩筐后面一把清亮的嗓子,“快,快抬一下,哎呀我的腰都快累断了——”
一面说,一面往里来,然后四目两对,两个人都愣住了。
赫然是笛笛。
笛笛显然比姜雍容更吃惊,她迅速打量姜雍容一眼,然后立刻发现了院子里的血迹,脸色顿时大变:“你……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你都做了什么?!”
“你误会了。我没有伤害这里的任何人。”姜雍容道,“之前北狄人来过,我的人和他们交战,受了伤,在此养伤。”
笛笛显然不信,她急急往里冲,一面大声唤:“娘!娘!元元!”
元元正在厨房帮着元元娘准备晚饭,三个人灶房里相聚,片刻后笛笛再出来,脸色已经不再像方才那样难看了,但也十分冷淡:“我们家不愿跟沙匪有任何牵扯,你的人最多在这里住三天,三天后,麻烦你们离开。”
姜雍容颔首,问道:“令堂之前说当年令尊获罪是因为沙匪向北狄人泄露了军机,到底是怎么回事?”
笛笛的脸色又变了,像是一只被逼到墙角的猫,浑身的毛都要倒竖起来:“我爹死得早,我什么都不记得,我娘也老糊涂了,她随口胡说的,你不要当真。”
姜雍容点点头,没有再问下去。
元元娘坚决不让沙匪进门,风长天另外找了一所废弃房屋,把白袍人押了过去,要从他嘴里撬出北狄王庭的所在。
不知道这会儿审出来没有?
叶慎四人服了药,皆睡了过去,姜雍容便打算去那边看看。元元一看她要出门,立即问道:“姐姐你是不是要去找风爷?”
姜雍容道:“是。”
元元马上道:“姐姐你不认得路,我带你去。”
其实旷野平坦,没有树木也没有房屋,一眼就可以望见那所房子,但姜雍容还是微微一笑:“那就有劳了。”
元元立刻欢欢喜喜地充当向导。
时近黄昏,太阳还未完全落下,东边已经有一道新月升起,日月都悬在北疆的天空上,大地沉默寂静,只剩下风声。
远远地可以看到零星的人影,那是归家的农人,他们肩上扛着锄头,背上还背上一只大箩筐。
箩筐里盛的是雪。
北疆最缺的就是水,农人都是靠采雪饮水。
在北疆种地是最最辛劳的活计,冬日天寒地冻,大地硬得像石头,且风大草稀,只有在背阴处才积得住雪,往往要走上十几里地才能采上这么一箩筐雪,回来化成水,吃的用的就靠它。
也是因此,在北疆种田的多是奴籍,除了种麦子,还要给贵人们的马场种牧草,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却无法睡上一个安稳觉,因为北狄人随时会来劫掠。
但即便是这样艰难,人们还是努力想活下去。元元娘会努力让元元穿上一双新棉鞋,元元则拿着他的弓,一心想成为一个大将军。
“元元,你姓武,是么?”看着元元走在前面蹦蹦跳跳的身影,姜雍容问。
元元回头,一脸惊喜:“姐姐你怎么知道?”
父亲是将军,孩子却是住在城外的奴籍,除了武正明,哪里还有第二个?
“元元,你几岁?”
“我九岁了。”
“除了娘和姐姐,家里还有什么人?”
元元答:“还有大娘和婶婶还有其它姐姐们。”
姜雍容明白了,当年武家男子皆遭流放,元元大约是遗腹子,是以满家女眷,只有他一个男孩。
渐浓的暮色中,天际的尽头有一座高峰,拔地而起,插天而去,那就是天女山。
从武正明手里失去的天女山。
常胜将军一朝兵败身死丧权辱国,后人都要跟着赎罪。
那所房子很快就到了,还没进门就听穆腾暴躁的咒骂声,风长天却是大马金刀坐在门槛上,看见姜雍容进来,大声道:“给爷把门关上!”
门板“咣当”在他身后合上。但在合上之前,姜雍容已经看到了里面那个北狄人,身上的白袍已然被鲜血染红,显然遭了不少罪。
元元一见风长天就不会走路,同手同脚跟着姜雍容走过来。
姜雍容也在门槛上坐下,问:“没审出来?”
“唔,”风长天懒洋洋地,“北狄人,骨头都挺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