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之缘?”任逸那双桃花眸瞪大,愕然道:“才一面……吴枕云,你……当真……不记得他了?”
原先赵墨同他说吴枕云忘了一些往事他还不信,那次他到官驿给初回盛都的吴枕云诊脉施针时她明明还好好的,她口中虽未提及赵墨一字,但任逸那时以为是她不愿提及,何曾想竟是她忘了赵墨!
怎么可能呢?吴枕云记得他,却不记得赵墨,依他浅薄的医术来看,这事怎么也说不通的。
“吴少卿。”赵墨缓走至两人跟前,微微躬身见过礼,语气疏离。
这下任逸彻底懵了:一个“一面之缘”,一个冷冷淡淡,难不成这两人当真不熟?
吴枕云躬身感谢道:“多谢赵知府此次出手相救,下官感激不尽,至于赵知府替下官垫付的六两酒钱,下官定会加倍奉还。”
赵墨却摇头道:“吴少卿的酒钱并非在下垫付,在下不敢贪功。”
“阿娘……”赵墨身后突然冒出一个约莫三四岁身量的小男孩来,他抓着赵墨的下裳衣料,探出一个圆溜溜小脑袋来,奶声奶气道:“是年年垫付的酒钱,不是爹爹垫付的。”
小男孩冲着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人叫“阿娘”已很让人大吃一惊了,他竟还冲着从未生过孩子的吴枕云叫“阿娘”?这不是胡扯吗?
在这位小男孩叫出“阿娘”的时候,吴枕云脑中已经补足了许多可能,这孩子叫赵墨“爹爹”,那多半是赵墨的孩子了,赵墨让他的孩子叫自己“阿娘”,兴许是想让吴枕云做这孩子的后娘。
那孩子的亲娘去哪儿了?死了?跟别人跑了?还是被赵墨休弃了?
不管哪种可能,吴枕云都不要当这孩子的后娘。
后娘多难当啊!她日子已经够艰难的了,上天又没打算降大任于她,她自己根本没必要再用这种事来磨砺自己坚韧不拔的意志。
“那个……年年……”吴枕云半蹲下来,对那孩子说道:“我不是你阿娘。”
“你是不是叫做吴枕云?”
那小男孩眨巴眨巴眼问她,圆圆的小脸像是热乎乎的包子一般。
小小的孩子还主动伸手替她撕下满脸的络腮胡须,胖乎乎的小手一点一点地扯下来,看着挺费力,其实力道不大,吴枕云没觉得有多疼,也就懒得与小孩子计较。
“是。”吴枕云点头。
“永宁十三年……年……你是不是……去……去了西疆?”小男孩说话时磕磕绊绊的,还有些含糊不清。
“是。”吴枕云点头。
“后来爹爹……也跟着去西疆找你……你……是不是?”小男孩用力扯下她面颊上最后一根胡子,颇为郑重地问道。
“这个……”她忍着面颊的微疼,低下头来迟疑着。
赵墨确实来西疆找过她,只是那时吴枕云故意躲着他没与他碰面。
她想了想,说道:“这是你爹爹的事,我怎么知道?”
“然后爹爹就和你在西疆有了年年!”
一番对话下来,小男孩最后直接下了一个惊为天人的结论,根本不管这个结论合不合理,符不符合事实。
“没有!”吴枕云立马否认了他这荒谬的结论。
一旁的任逸听着听着,突然弯下腰问了那小男孩一句话:“年年,你是什么时候出生的?”
年年奶声奶气地回道:“永宁十四年三月。”
“永宁十四年三月生,那应该是永宁十三年五月或是六月左右有孕,那段时间遇白确实在西疆……”任逸用手中折扇敲着掌心算算日子,点头道:“这孩子是你和遇白的没错。”
“任安闲你瞎算什么算?!”吴枕云倏地站起身子,气急道:“这孩子真的不是我的!”
这话她是冲着赵墨直接吼出来的,气势汹汹,赵墨那深邃的双眸淡淡地看着她,并不做声。
他为什么不做声,凭什么一句话都不说?他明明很清楚年年不是她吴枕云的孩子!他为什么要让年年认她做娘?为什么要让任逸误会她是年年的娘亲?
赵墨你……你大爷的!
“爹爹说你就是我阿娘。”年年抓着她下裳,抬起小脑袋来,巴巴地望着她说道:“爹爹还说阿娘去西疆太久了,所以不记得我了,也不记得爹爹了。”
她什么都记得!记得赵墨!更记得她没有孩子!
吴枕云上前质问赵墨道:“赵知府,你怎么能骗小孩呢?”又瞥见任逸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她这位抛夫弃子之人,她忙辩解道:“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别急着否认嘛!”任逸用紫竹聚骨折扇敲她的肩,身子一侧,低声道:“万一有呢!时间又对得上,多半是真的……”
吴枕云拳头紧握却不知要打谁,又气又怒道:“我真的没有生过孩子!”更没有和赵墨生过孩子!
“万一是你忘记了呢?”任逸觉着她连赵墨都能忘,那关于赵墨的事包括她和赵墨有了孩子的事兴许也被她一并忘却了。
吴枕云:“我没有!!”
第9章 我不要当你儿子后娘
“你没有什么?”
问这句话的是赵墨。
他问时,万物俱寂。
声音低沉得好像只有吴枕云深埋于心口的那枚沉睡已久的细弦能听得见,微微苏醒,茫茫然地望向他,不知如何作答。
“我没有……”吴枕云心虚。
她没有什么呢?是没有和赵墨生过孩子还是没有忘记过赵墨?
吴枕云与赵墨之间有十一年的纠葛过往,若是细数起来,就如清泉过竹筛,他便是那清泉,除他以外,所余之事寥寥,她想装作失忆忘记赵墨,着实是一件棘手艰难的事。
即使那十一年间,吴枕云很少在旁人面前提及赵墨的名字,两人之间的这段过往也鲜有人知,譬如她的同窗杨文诗便不知晓,家里人更不知晓,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除却赵墨的阿姊外,眼前这位御医任逸不仅知晓两人间的过往,还知道吴枕云临时逃婚的事,所以吴枕云和赵墨两人有过孩子这种事,在任逸听来就是意料之中的。
虽然吴枕云极力争辩说这不是事实,可任逸怎么可能会相信一个忘记了的人?他只会以为是吴枕云不记得她和赵墨之间的事,更不记得两人曾经有过孩子,他还会同情赵墨这个独自拉扯孩子长大的孩子爹。
任逸算是她很要好的朋友,若是连任逸都笃定地认为两人有了孩子,那旁人岂不是更会这么认为?
赵墨这是诛心啊!
早说了他背地里下手狠辣,果不其然!
“阿娘,阿娘……”小男孩年年还在拉着她的手软软地叫着她“阿娘……”
吴枕云低头看了一眼年年,又抬头瞪了一眼赵墨。
她若承认自己其实都记得,就要面对赵墨和关于他的过往种种。
她若硬着头皮继续装作不记得赵墨,那她就要面对任逸心中的那些“以为”和这个叫她“阿娘”的小男孩年年。
赵墨把她逼上了绝路。
幸好她吴枕云是个重实证之人,当场就把手从年年小手里抽离出来,直接伸手到任逸面前,道:“任安闲,作为一个大夫,一位御医,把个脉应当能看出来我到底有没有生过孩子吧?”
她连男人都没碰过生什么孩子?女娲捏泥人啊?就算是捏泥人依她的手艺也捏不出如此粉雕玉琢的小男孩来啊!
“我是大夫,不是江湖术士。”任逸手中的十六股折扇轻轻推过她的手腕,摇头:“把个脉就能看出来你生没生过孩子,你当我是神算子啊?”
“你个庸医……”
吴枕云心中犯难。
她知道自己其实只需要寻几个女医来替自己查验身体,就能证明自己从未生过孩子,可未免有些太过兴师动众,显得自己有多不愿与赵墨有瓜葛,迫不及待地要与他撇清关系似的。
虽说她心里确实不愿,确实迫不及待,可一旦做到这种份上就很容易激怒赵墨,届时赵墨绝对不会只是逼她承认她没失忆。
她得给自己留些余地。
吴枕云此时此刻才深深懊悔自己当时一时脑热,病急乱投医想了一个昏招中的昏招。
她复又蹲下来,轻轻抚着那小男孩的侧脸,说道:“年年,你有你自己的阿娘,不要随随便便叫别人阿娘懂吗?”
大人不懂事她只能从小孩子入手了。
年年却扯着赵墨的下裳,低声哭道:“爹爹,阿娘她不认我……她……呜呜呜……”
大人都不懂事,小孩子又能懂事到哪里去?
“年年,你跟任御医回去。”赵墨淡淡道。
此时已快到了朝会的时辰,不可再耽误下去了,管他娘是谁,吴枕云得去上朝,天大地大,拿到手的月俸最大。
“阿娘……”
年年跟着任逸回去的时候,还一步三回头的巴巴望着吴枕云,口中不断地叫她阿娘,叫得令人揪心。
吴枕云很是头疼。
宫门外的御道上扫净了残雪,飞来两只羽毛油亮发黑的鹊鸟,朝臣们早早入了宫侯在议政殿前等着朝会开始,只剩下落后的赵知府与吴少卿两人还在宫门外走着。
“那个……”吴枕云快步走上前说道:“我会还钱的。”
“什么钱?”
“六两酒钱。”
赵墨听罢,左手拇指又下意识地转磨了一下无名指指节,素来冷静的剑眉一凛,似在隐忍着什么。
还钱?
她小时候也这么同他说过:“遇白哥哥,以后我长大了会还钱给你的。”
赵墨没把这话放在心上,只以为是小女孩的自尊心作祟,并没出言反驳生怕伤了她那倔强要强的心。
临近婚期时,吴枕云送到赵墨府上的箱笼中就有她还给他的钱,十一年每一笔账她都记得清清楚楚,一共是三千三百二十一两。
当时的赵墨并没有想到那是吴枕云在与自己做最后的诀别,因为他并不相信吴枕云居然敢用三千三百二十一两来了结两人之间十一年来的所有过往。
当他赵墨是什么?她的债主还是好心收留她借宿的宅院主人?
如今她再提起还钱一事,赵墨脸色渐渐阴沉下来,往深深的宫门里走去。
吴枕云也察觉到他的不悦,低着头跟在他后边入宫去,不敢出声。
两人一时无话。
脱掉宽大银灰襕袍的吴枕云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獬豸绣纹绯色襕袍,领口袖口都灌入冷风,跟着她蹲了一夜墙角的乌皮六合靴早已被夜雪浸得湿透,冰寒从脚趾冻到脚踝,无知无觉,冷雪一块。
吴枕云一面走一面低头哈气搓手取暖,没有注意到走在前面的那人停住脚步,直到一件夹绒的青缎外披罩到她身上,她才发觉赵墨刚刚在等她。
不过待她抬起头时,赵墨又走远了。
“赵……赵知府……”吴枕云小跑着赶上去,把夹绒的青缎外披解下来,团成团塞到他手里,道:“我知道孩子没有阿娘挺可怜的,但是……我不想做你孩子的后娘,我也难担此重任,赵知府你还是另觅佳人吧。”
吴枕云以为赵墨此举是为了向她示好,好让她答应做年年的阿娘,可她并不愿意,既不愿意自然不能接受他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