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彻底松口了!
温浓没敢显得太侥幸,小脸还是激动红了:“一定!奴婢发誓再也没有下次了!以后殿下吩咐的事奴婢一定鞍前马后任劳任怨——”
说完她又想到陆涟青才刚为这点训斥过她,改熄火闭嘴,把失去用处的蔷薇推个老远,改口汇报起容从的新安排。
这种人事调动委实不算什么大事情,陆涟青听过没有反应,既不在乎容欢杀人孰是孰非,也没兴趣太后与尚事监的恩恩怨怨。
他只在温浓提到不再过问生辰宴这件事时微微颌首:“不去掺和也好。”
温浓眉心一抖,摒息静候下文,鼓动着心跳。
“走了以后,没事就别再往妙观斋去了。”可惜陆涟青不欲为她解惑,语气平平,淡若轻风:“尤其宫宴那天。”
这声提点预示着生辰宴当日必将发生的事情,铁板钉钉上的事实,温浓爱莫能助,更阻止不了。
她早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幸的是容从在生辰宴到来之前把她调开了,眼不见为净,总比无辜受累亲身面对来得强。不幸的是她即将前往织染署报道,去接手容欢这个惹事精|遗留下来的棘手麻烦。
可令温浓意想不到的是,前往织染署的这一天,事前预想的刁难并未发生。
2
此前曾与容欢闹不愉快的李司制对她可谓相当客气,既不因她是太后派来的人而刁难冷落,亦不因她只是初入宫闱的新人而瞧不上眼。
温浓得到妥善对待,悬着的一颗心还没能缓缓回落,她一路跟随李司制四处熟悉环境,又隐约感觉到周遭总有人在背后冲她指指点点。
这种情况并不陌生,从她被强行摁上信王陆涟青的标签之后,进宫以来就没少受人指指点点。可自来织染署之后这种感觉就显得尤其突兀,突兀到令人无法忽视的程度。
这倒不是说对方充满敌意或是不友好,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戏谑之意。
温浓状作随意地回头一扫,周遭顿时旗鼓偃息,等她把头一扭回去,背突的感觉立刻又起。温浓心里磨牙,面上还要端庄文静,假装熟视无睹。
身边的李司制不动声色瞥她一眼,复而收起。
宫中织坊工序复杂、分流极细,每个织室可以容纳上百织女,每室分派的纺织工作各不相同,而分派工作并监督进程的女官无不出自尚事监。
论理说,此处归属尚事监编制之下,就算上层主事与太后私下并不和睦,名面上却还要归统后宫之主所管制。
倘若太后有心干预尚事监隶下要务,那容从不应该会为了容欢与李司制闹矛盾立刻把人换走。温浓边走边想,可容从把她换到这边来,她实在是不敢纯粹当作容从只是为了安排自己人进织染署。
首先,温浓并不觉得她已经被容从所接纳,成为他眼里的自己人。
其次……
温浓抬眼,李司制领她跨进众多织房的其中一间。
屋中并坐四排女织,各自手中的针线因为来人而有所停顿。温浓一进门就注意到她们正后方,映入眼帘的是另起的一片织布,用木架从两边支挂而起。织布上描摹的轮廓不全,但从半成品中可以窥见一二,正是在场所有女织手中所点缀的一角,拼凑出一副如这面宽墙一般巨大的春芳百锦图。
温浓上辈子也就是只闻其名,未有资格一睹真容。
相传春芳百锦图由宫中挑选上百来名最顶尖的女织耗时一年半精心编织而成,据说其栩栩如生之程度,仿佛站在画前身临其境,仔细能嗅芬芳扑鼻,一经现世惊艳天下,精妙繁复、美轮美奂,其所展现出来的效果堪称绝迹。
“……”
来时没有细想,此时温浓心中疑虑拨云见月,总算明白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到底是什么事。
李司制的嫡徒被容欢活生生打死了,她敢把事情闹到尚事监,说明了她和容欢的关系已经僵持到了没有转圜的地步,所以容从才会适时把容欢调走。
这时候换任意一个太后手下的人来接手容欢的工作都不适合,唯有让温浓这个拥有信王后盾的人来接,才能换来李司制的和颜悦色。
巧合的是,昨日她从永信宫大摇大摆离开的事一经传播,前头各种‘失宠’传闻已经不攻自破。宫里的人消息灵通,见风使舵转换眼色的速度奇快,打狗看主人这句话真不是没有道理的。
而这一路走来所接收到的异样眼光,非但因为她们知道温浓是陆涟青的人,还是因为她们知道作为陆涟青的人,温浓即将接手春芳百锦图的监管工作。
因为这幅赏心悦目的春芳百锦图,乃是当朝太后鲁氏钦点、由织染署执令完成,日后将以小皇帝的名义赠予摄政王陆涟青以及他的未来王妃、忠国公府郭家嫡女郭婉宁的大婚之礼。
这可不是巧了么?
上辈子为谁而死,这辈子还要眼巴巴替人看守成婚大礼,温浓心觉自己简直活成了普天之下最大的笑话。而事实上,包括容从在内,这里所有人都把她当成笑话在耻笑。
因为她的这张脸,还因为她与陆涟青暧昧不清的关系。
温浓扯了扯嘴角,扬唇道:“花团锦簇、春意盎然,好一幅春芳百锦,饶是尚未完工,依稀可见的轮廓足以令人叹为观止,待到完工之时也不知将会是何等震憾眼球的上佳之作。”
“不知信王殿下可曾瞧过这幅画作?”
她水眸一滑,便听一名女织代答:“此乃太后娘娘与今上特意为信王大婚所备贺礼,成婚之前岂容曝露?”
“言之有理。”温浓点点头,鼻子一动:“说来可奇,适才踱步入屋,我隐约嗅见淡淡芬芳,也不知是心中作动,还是另有玄妙?”
这回是由李司制亲自解惑,原来为了制造后世惊为天人的奇效,她们在纺织过程中所用的针丝线缕无一不是采用大量花甘蜜露捣炼浸染,全面完工之后还利用宫廷特极蜜香丸重复薰制三个月,这才营造出芬芳扑鼻蜂蝶缭绕的奇观。
温浓听过只觉说不出的违和。(
倘若陆涟青并未钟情花草,那太后为何会着人纺织出这样一幅满屏花花绿绿的春芳百锦图来赠予他?若陆涟青当真厌恶花香,那为什么李司制在说出这番话时在场每一个人的表情都是那么理所当然?
就算太后不懂,容从这般贴心窝的忠实奴仆总不可能在送礼之前完全不去打听打听再投其所好吧?就算这些女织甚至李司制并不知悉信王喜好,可偌大的尚事监难道就无一人察觉任何不对劲?
温浓不觉得陆涟青有骗她的必要,可一个人的误会可能是误会,一群人的误会则显得这个误会绝不纯粹。就好比现在,李司制经她一问,立刻敏锐地察觉出这番询问所隐露的不寻常:“姑娘莫非另有高见?”
温浓眨眨眼,略去无比晦气的恶劣笑意:“没有的事,我在心想在座诸位不愧为宫中一品女织,不仅技艺高超造诣非凡,心思活络想法之妙,委实令人敬佩不己。”
她毫不吝啬夸赞一通,一条丝线一根针都能比过上天入地,官轻务重皆能担当得起。好话人人都爱听,众人见她声色不露,不免对此人多几分掂量。
这位虽说年纪尚轻,可她既是太后派来的监管,又有信王背后作盾,没有人愿意主动与其不睦,这也是温浓一路走来非议居多但却并未真正遭受任何恶意的原因。
更何况她还嘴甜,脸皮够厚。
温浓转完一圈不忘正事,回头随李司制去交接工作。容欢今早就被容从踢去妙观斋,根本没提任何交接的事,况且他素日里顶着监管之名,实质根本不干正事,他连怎么穿针引线都不懂,哪懂得监理什么纺织工作。
其实温浓自己也不太懂,所以她跟在李司制身边特别规矩,听她说话格外认真仔细。外人不知道的,还当李司制新收了个小徒弟。
兴许睹人思旧,不由想起那个新死的徒弟,李司制看她的眼神分外幽深与复杂。
温浓不是毫无所觉,可她与李司制并未熟识到可以安慰对方的程度,再说明面上她与容欢同属太后麾下,容欢正是结下梁子的罪魁祸首,她哪边都不可能去偏颇的。
双方绝口不提容欢这人,接下来的几天也就都在和平共处中安然度过。
这日霓虹晚霞覆过天边之际,忙碌一天的温浓准备返回永福宫,李司制忽而叫住她:“你去西院的水染房,把人领走吧。”
温浓眨眨眼,心中问号一个接一个冒泡。
“过去之事虽不说已既往不咎,但你如今接替小容公公的要务,我自不欲与你为难。”李司制容色浅淡,声音却隐约透出一丝愁情,别首拂袖徐徐而去。
温浓目送她渐行渐远,默默记下地点名称,寻路改道去领人。
大抵是容欢监管时期带来的手下事发之后被扣在李司制手里,如今李司制算是卖她面子,把人还回来了。
去时温浓怎么也没想到,她会在水染房中见到老熟人。
西院的水染房中,杨眉奄奄一息,倒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
3
杨眉浑浑噩噩醒来之时,感受到屋里有人向她靠近。
“你醒了?”
她下意识蜷缩身子,听见这道陌生又熟悉的声音,杨眉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不再是森凉潮湿的水房一角,此刻的她正躺在干爽柔软的床褥中,身上大小伤口像是有人抹药包扎过的,不再疼得那么难受厉害。
干净的帷幔被人撩开,杨眉顺势抬眼,看清来人的面孔。
“温姐姐……”一声呼唤从杨眉口中迟缓吐出,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了。
温浓眉心轻蹙,旋即抚平,仿佛只是刹那的错觉一般:“喝水?还是起来吃点别的?”
杨眉抿着干裂的嘴唇:“水……”
温浓转身去倒水,回来之时,杨眉已经独自撑坐起半身,尽管虚弱地驼着腰背,却也没有再躺下的意思。
她很温顺,温浓喂水,就小口小口喝到底。好在温浓递来的水不多,她怕杨眉喝到撑也不说,有多少喝多少,多了也不推拒。
等她喝完了,温浓挨坐榻边的小矮墩陪她:“你这些日子一直待在织染署?”
杨眉身子微动:“我原是住在凌园。”
温浓面色一凛,不怪乎自入永福宫分开之后温浓就不曾再见过她。凌园是永福宫另辟宫人住的地方,住在那的多是粗使宫奴,连下品都称不上。
温浓这辈子是沾了陆涟青的光,才进了永福宫被容从另眼相待,与容欢平起平坐,吃住待遇都好上许多。可她上辈子也是粗使宫奴,还不是永福宫这样有大主人坐镇的地方,她心知杨眉这些日子过得有多苦。
杨眉虽不似她有信王为盾,那也是容从亲自要回来的人,容欢竟是这般对她?
温浓按住满腹疑虑,又问:“后来呢?”
杨眉低声喃喃:“半个月前小容公公在凌园挑人,说要带去织染署帮工,挑了我还有其他姐妹,统共六人。”
六个人,温浓心中默念:“只剩下你了?”
杨眉嗫嚅,无声点头。
温浓不知容欢在织染署的这段时间都做了什么,但从他对杨眉的态度来看,凌园挑出来的六人约莫都是他不在乎的,或者说是他不要的人。
“容欢让你们做什么?”
杨眉身子发颤,既惊又惧地摇头:“他让我们盯着女织,不许她们偷懒、也不许我们偷懒。我们没有偷懒、更不敢偷懒,我们当中有擅画丹青刺绣的还会帮忙刺画,有的还给其他女织收线穿针。这些小容公公都是知道的,他也没说不允。直到那天……”
“那天?”温浓眉心一抖。
“那天……”杨眉脸色很难看,“袁姐姐最先丢了,隔两天刘姐姐也不见了,后来一个接一个,她们都没有回来,最后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温浓越听越不对劲:“人没有回来?到现在都不曾出现?”她心头一突,一股不祥预感在心中慢慢形成:“都死了?”
杨眉惶恐万状,眼眶溢满泪珠:“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温浓渐渐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容欢不光在明面上杀了一名女官和一名女织,私底下从永福宫带出来的六名粗使宫奴还死了五个?
他到底在织染署干了什么?
杨眉崩溃大哭,哭声缭绕一室,显得凄清而悲楚,她被温浓一把捂住:“不许哭!”
温浓声音很凶,杨眉被吓得噎声,却还在落泪。
“我住的地方离容欢不远,你的声音会把他引过来的。”温浓小声警告,她把杨眉带回来的时候天未全黑,容欢当时还在妙观斋没有回来,此时四处点上烛灯,容欢已经回来了。
杨眉再不敢声张,默声低泣。
温浓见她配合,这才稍稍放松力道:“容欢被调走了,如今织染署的活由我来接手,这事你知道吗?”
杨眉茫然摇头。
看来她被关了几天,根本不知道外边的事。温浓放缓语气:“你别怕,你是我从水染房带出来的,我没必要害你。”
“温姐姐……”杨眉拽着她的衣袂一角,泪水滚落得更加厉害。
温浓不敢逼急,任她哭了一阵,端来半温的粥让她先喝了再说。吃过粥水,杨眉这才有了心情平复的迹象:“我是被李司制关在水染房的。”
“嗯。”温浓猜到了,否则就不应该是李司制让她去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