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坊室丢了线丝,小容公公非要抓贼,李司制说她手底下的人绝不会行偷鸡摸狗的下作之事,决意不肯配合。当时小容公公很生气,他招来杖刑手打人,第一个被押的女织打得最狠,当下人就没了。”
这事温浓也打听过,后死的那名女官便是李司制的嫡徒,容欢分明是故意把人给打死,为的是给李司制行下马威的。
当日丢的线丝至今也没能找回来,容欢一口气打死两个人,李司制一怒之下状告到尚事监,容从接到消息立马把容欢调去了妙观斋,这才有了温浓去织染署的后续。
温浓几轮旁敲侧击,想知道容欢在织染署到底做了什么,可杨眉似乎真的一无所知。她在六人当中年纪最小,容欢也最不待见,通常有事只是叫别人,轻易不会主动叫她,所以杨眉才被留到了最后。
结果容欢惹完事就一走了之,李司制满腔怒恨无处宣泄,这才拿容欢带来的人撒气,让杨眉倒霉撞上枪口。
杨眉的遭遇令温浓心中五味杂陈。
在她晕睡之时,温浓悄悄检查过杨眉身上的伤。新旧伤口大小不一,绝不仅仅是近几日才造成的。明明上辈子的杨眉同样进了永福宫,她的身份待遇并不差,怎么到了这辈子却变得截然不同?
温浓怕就怕,杨眉的命运变数是因她而起的。
容欢之所以不待见杨眉,似乎正是前往永福宫报道那天,杨眉帮腔顶嘴而起的。那时候杨眉已经落下不好的印象,可温浓一心以为杨眉前生境遇很不错,今生必不会相差太远。
谁知道小小的偏差,就成了截然不同的两种人生。
这一刻,温浓才清晰意识到她的重生或会成为其他人一种未知变数,她心底有些害怕。
昔日因为她的逃家和悔婚闹街,今生温家人人境遇必然会与上辈子不相同。这是温浓有意识而为,她不后悔,可杨眉却不同。她从未想去夺舍任何人的福禄或运势,她不讨厌杨眉,就是曾经厌憎过谁,她也从未这么想过。
这令温浓感到不安,她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杨眉:“明日你随我去见容总管,我想办法把你安排到别处……”
杨眉脸色刹白:“我不走!”
温浓一愣,杨眉激动地给她下跪,被她连忙按住:“你干什么?”
“小容公公不会放过我的,他知道我还活着,一定会把我要回去,他就想折磨我!”杨眉掩面大哭:“李司制也怨我,她们都当我是小容公公的帮凶,我哪也去不成!我去哪她们都有法子收拾我!”
“那怎么办?”温浓被她哭得心头一片乱糟糟,又怕她的哭声还会引来容欢,“宫里去哪都不成,可也不办法出宫。”
杨眉发丝散乱,垂首抹泪:“温姐姐,我想跟你。”
“跟我?”温浓讶然:“我天天往织染署跑,李司制也在那,你总不能也跟我回那里吧?”
“温姐姐,入宫至今只有你对我好,只有你不嫌我烦、不会害我,在这宫里我只相信你一个,求你不要赶我,我只想跟你……”说着说着,杨眉哭肿的眼眶又红了,泪水一颗一颗往下掉。
温浓只求自保,万万没想过给自己找个拖油瓶的,说什么都不答应。
见她不答应,杨眉黯然落泪一整宿,隔天早上温浓一觉起来见她还在哭,倏时整晚没睡好的头隐隐痛得更加厉害。
偏偏就在这时有人来敲门,吓得温浓神经紧绷:“什么事?”
“温姐姐,妙观斋出大事了!”敲门的是急忙赶来传话的小宫女:“容总管让你尽快赶过去一趟!”
4
听说妙观斋出了大事,温浓心下咯噔,头一个反应是生辰宴要开始了吗?
不对,掐算时间还有三天,日子明明还没到呀!
温浓示意杨眉静候屋中别作声,隔着门扉警惕地竖起耳朵:“不知妙观斋里出了何事?”
“听说是哪个班子临时出了乱子,什么东西被毁了,这会儿斋里乱糟糟的,容总管正在发火呢。”带话的小宫女心有余悸。
那与她又有何干?温浓心中纳闷:“妙观斋的事已不归我管了,我手上的活全都转给了小容公公。这事容总管是知道的,他怎会让你来找我呢?”
具体对方也是一问三不知,只管催要温浓赶紧动身。
既然这是容从的意思,温浓就不得不赶去一趟,临走前不忘叮嘱杨眉留在屋里别出门,有事等她回来再说。
温浓赶到妙观斋时,戏台上下灯火通明,闹轰轰亮堂堂。
黄总管带着一大拨太监把整个戏院坪子围了起来,几个不关事的班子各散一隅,踏春阁的廊檐下边聚满乌鸦鸦的人头脑袋,定神一看,为首还是山狼班主带领的关山班子。
看来关山班正是这次东西被毁的苦主,每个人脸上无不带着忿懑之色,怒气冲冲。
温浓从侧门挤入屋中,容从师徒就在正中央的位置,山狼班主带着几个年轻武生负手侧立,最令人意外的是不久前才刚在织染署与之道别的李司制竟也带来了一拨人,此时正与容从面对面进行交涉。
这让温浓一时找不准状况,她不确定所谓的乱子是李司制来找茬子了,还是关山班里真出了什么岔子。
“阿浓。”容从眼尖,一眼从乌鸦鸦的人群中找到她。容欢速度极快,张手四两拨千金,一个来回就已经把人给拉到前头。
在场其他人目前均已初步了解情况,只有后到的温浓懵懂未知,容从开门见山直接对她说:“关山班的戏服被剪了。”
温浓刚想问剪了多少还剩多少,但见众人神色凝重,心下咯噔:“全毁了?”
山狼班主叹声颌首,左手边的一个武生立刻嚷了起来:“肯定是秦家班!他们一向与咱不对付,那日还扬言说要我们走着瞧!这事肯定是他们干的!”
站在另一头的秦家班主脸色铁青:“你别信口胡诌!秦家班乃朝廷御授的宫廷乐班,绝不会干这种下作之事!”
生怕别人还要质疑,秦家班主转跟容从苦口抱屈:“容公公,您千万要相信我们!就算当初两个班子确有口角,那也已经是过去的事。我等经年授命参与宫席,深知个中利弊与重要性。三日之后就是陛下的生辰宴,怎会在这种节骨眼儿做出如此不识轻重的事情呢?!”
温浓没来之前两个班子已经吵过一轮,此时容从没心情调停,他把几个主要负责的人叫过另一边堂口,留下黄总管做善后的安抚工作。
温浓被一并叫进屋中时,除她之外还有山狼班主和李司制。门板一关,隔绝大半喋喋不休的争吵,容从让容欢带人去把毁坏的戏服取进来,摊开摆在众人眼前。
“摆在这里的是三日之后的生辰宴上关山班演出所需用到的三十八套戏服。”
温浓整理过生辰宴中各班罗列的表演单子,知道关山班占了两出戏,除乐师不需要频繁更替衣饰之外,其他上台表演的旦子小生加起来统共需要更换三十八套戏服。
此时这些戏服却成了一堆破布,有的依稀能够认出是哪个戏里哪个角色,有的分明连上衣下摆都分辩不出,简直破烂得惨不忍睹,根本不可能再用。
“没了就没了,这个班子上不了台,大不了换其他班子顶上不就成了。”容欢耸耸肩,他压根不觉这是什么大事儿。
容从冷眼一横:“这些戏班子都是从半年前开始预备戏目,经过两个月的复排复练,务求做到生辰宴上万无一失,不扫陛下乃至座上每位宾客的兴致。如今只剩三日不到,短短三日之内临时更换戏目更换班底,也就你会觉得不成问题。”
换作别人容欢肯定当场撕了对方嘴皮子,可他在容从面前乖得像只猫,轻易不敢再吱声。
“方才我已询问过少班主,万幸这些被毁的戏服都是为了这次宫演特别订制,宫外还有一批平时演出用的戏服。我取太后金令,漏夜派人出宫去取,一个来回也就两个时辰。”容从深叹:“只是这里又有一个问题……”
问题就在于关山班平日演出用的那一批戏服过于陈旧简陋,穿上戏台给宫里那些金枝玉叶的主子们看吧,委实寒酸得不堪入目,就连关山班自己人都表示不好意思穿出去丢人现眼的说。
温浓眼角余光瞥见李司制蹲在地上打量一片片碎布,心里隐约猜到容从打的什么主意了。
这时容从也开口了:“今日我请李司制到此,是想请李司制给帮个忙。”
“你掌内廷织造裁纫,辖下巧手女工数不胜数。待派去宫外取回的戏服到手之后,我希望你能分派出足够的人手对这两组戏三十八套戏服进行新旧修裁,赶在三日后的生辰宴前全部完成。”
容从此话一出,温浓注意到李司制的眉心明显一蹙。
估且不论能够分配出来的人手有多少,短短三日之内要将三十八套戏服以旧改新,不仅要做出符合诸位贵人的审美要求,还需要做到绝对的配适度来支撑台上旦生展示出来的大动作,这无疑是项不易完成的极限挑战。
“如果能够分配出来的人手不够,我会向太后禀明情况,暂停春芳百锦图的一切纺织进程,将那里的女工全部调度到这次戏服的赶制上。自然,尚事监那边我也会亲自请示,待事成之后职无大小,均有厚赏。”容从也知道求人看态度,商量的语气可谓是相当亲和:“不知李司制意下如何?”
“事关陛下的生宴,涉及皇家的脸面,我等不敢推辞。”李司制缓缓直起腰身,乌幢幢的眸子闪烁着磷磷焰火:“但事成之后,我不求其他,只有一个要求。”
温浓呼吸一窒,她的视线滑过容从,顷刻转向身边的容欢,李司制的目的再明显不过。
素日里嘻皮笑脸的容欢此时不笑了,盯着她的眼神好似立刻就能把人吃了。但李司制无所忌惮,冷冷迎视:“事成之后,我要这个人。今后他的生死都将与你们永福宫再无瓜葛。”
容从眯眼:“可以。”
包括李司制在内,谁也没想到一向护短的容从不带一丝犹豫,答应得这般利索快速。或许在他们看来,人命就好比一根草芥,只要戏班子能如期出演,不叨扰了主子们的兴致,那就是死一个区区奴才,好像也不算是个事情。
温浓忍不住去看容欢,但见他神情平淡,仿佛此刻被讨要性命的人不是他,又像是死了这条心,不免心生兔死狐悲的寒凉。
两边达成合议之后,容从开始分派工作,一直默不作声的温浓这时终于有了存在感。
原来容从之所以把她叫回来,是因为容欢还没接手前是由她负责清点各班底的服化道。根据山狼班主的意思,这三天他们班子里的每个人都在紧张排练,不可能分出太多时间去跟进服饰的修裁,只能把相关的信息通过其他人转达织坊的女工。
而目前容从了解到的情况来看,只有温浓是两边都熟悉并且两边都能跑差的人,李司织对她印象还不错,山狼班主同样表示没有疑议,这桩活儿非她莫属。
温浓本不欲再掺和妙观斋的任何事,哪知临到关头竟出这种的乱子,逼她不得不硬起头皮回来了。好在也就是这三天吧?只要不被搅进三日之后的生辰宴,她心道自己照样能保全身而退,不沾半点倒霉事。
温浓默默在心底自我安慰。
这晚容从派人随关山班的人带路出宫去取戏服,离人回来还有一个时辰,其他人有的回去歇息养精蓄锐,有的紧锣密鼓准备后续工作的就位,一直忙到月上中空,温浓这才找到机会返回住舍。
回去之前,温浓临时转去膳房要了一碗素粥和肉馅包子。待她回屋点上灯,杨眉正缩在榻里睡得很熟。
温浓没有叫醒她,找了张保暖的毯子给她加上。
杨眉的脸色很差,上药的时候就已经发现满身骨瘦嶙峋,短短月余时间熬得不成人形,温浓还记得她初入宫闱的神采,此时再见却已经没有了。
明知不该太在意,可心总与她过不去。
温浓心想,也许不该入宫的,至少不该由她入宫。陆涟青可以有更合适的人选,杨眉上辈子就是皇帝身边的近身人,比起她来肯定更合适。
可不知怎的,一想到跟陆涟青同在假山石洞避雨的人是杨眉、在永信宫给陆涟青的按揉眉穴的是杨眉、苦池水桥挽扶双手的也是杨眉——
当脑海中的与陆涟青在一起的每个画面都换成了杨眉之后,温浓心里又有些不乐意了。
那明明是她的金大腿。
温浓掺着腮帮,乱糟糟地在心里嘀咕。
第30章 情浓 “此间桃花真好,可不是人面桃花……
温浓没有等到杨眉醒来, 天色未亮就被叫走了。接下来的几天她都没能找到机会跟杨眉好好谈一谈,因为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已经打响了。
头天红日刚起,容从亲自前去一趟尚事监。李司制没有随同前去, 她带上温浓回到织染署, 喊停署内女官手中的全部细务,进行人事的整合与调度,重新开始分工配位。
织染署隶属在尚事监之下,这里并非只她一司独大,但其他几司都愿意听她的,仅仅一早上就已经笼络织染署上下齐心效力,各司手中无关紧要的通通暂放, 可以放缓的抽走三分之一的女工。
温浓跟着她奔前忙后,隐约明白容从为什么不是第一时间去尚事监通关,而是先找李司制出面了。
李司制行事果断雷厉风行, 目标明确且效率极高, 妥妥人才啊!
很快, 从宫外带回来的戏服被摆在案上品头论足。无论款式花样有多乡土、布料质地有多粗劣、缝合做工有多糟糕, 这些都不足以令大晋最顶级的一流女工望而却步, 这些陈旧而朴实的戏服将在三天之内进行全新改造,得到焕然一新的蜕变。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三天太短, 就算找到足够的人手, 时间还是太紧促了。
那厢织染署在李司制的带领下紧急备战, 这边妙观斋在昨夜刚历一场勾心斗,无论平素面和不和、有无摩擦, 此时各大班子都消停下来,划地为营各安一隅,河水不犯井水, 专心谱曲练戏。
温浓一早带人来给关山班的人量身。旧的戏服已经搁在女工的手中,新的戏服上面有什么需要注意的特色、需要加配的点缀,温浓必须找到戏班里的每个人进行询问并无一缺漏地记录下来,回去才能反馈给着手缝纫的女工们。
正当她抓着笔墨来到关山班歇息的地头,不经意间迎上无数道意味不明的视线,温浓静默两秒,一时尴尬得手脚蜷缩……
她怎么就忘了被调离妙观斋之前,好似曾与这些人闹过一丝不和谐的小矛盾?
关山班大伙经过一夜沉淀,没有毛躁的暴脾气,心情也平复了不少。此时看出她的不自在,反而主动上去跟她搭话:“阿浓姑娘,听说你调到别处去了?”
有人搭梯子,温浓自然乐意顺着下:“刚巧调去织染署,这会儿在那边帮工,领几位姐姐来给你们量身子。”
话一说开,气氛也就好多了。戏服重制对他们而言尤为重要,班子里的人无不配合,没轮到的则去温浓那边做笔录,问什么答什么,都挺好说话的样子。
可就不知哪个后生嘴欠,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阿浓姑娘,实话告诉咱你是不是存心避着咱们,才去了别处呀?”
温浓矢口否认,有也不承认:“没有的事,我那是被迫调动。接我活儿的那位小容公公你们应该都见过了吧?偷偷告诉你们,他那人特会惹事,我是没办法才被调去接他闹剩的烂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