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涟青目不斜视继续向前:“纪贤给你的。”
胡说,她的手一点不冷,分明是他的手冰得根雪条似的。
经年抱病的信王殿下一双手脚自来没有暖和的时候,就是炎炎夏日也是温凉温凉的低温状态。温浓则不同,小时候娘亲健在,冬天喜欢抱着她,不同于一般姑娘家气血偏低,她抱起来像颗小暖炉。
这事陆涟青还真有发言权,那日高烧退却之后清醒过来,心口处可不就像拱了个火辣辣的小暖炉么?
行走的小暖炉并不自知,温浓捂了一会嫌热,又还给了纪贤。这时正厅已经摆好了碗筷,荤素齐上,不一会整张桌都满了。
一桌的菜两个人吃,温浓颇是受宠若惊,直到看见陆涟青起筷子,她才小心翼翼跟着动筷。从这一桌的菜可以看出,陆涟青平日里喜素不喜荤,纪贤侍候的时候多半也是给他夹了素菜,偶尔给她这边夹来红肉。好几样陆涟青甚至碰都不碰,纪贤则一昧给她送,搞得温浓都要怀疑那几样荤菜其实是专门给她做的。
如是一想,温浓眼神犀利,用公勺送去一块清蒸鱼片:“殿下吃鱼。”
“……”
不久之前刚被陆涟青推走的鱼肉被她送到碗里,陆涟青面无表情回她一眼。温浓差点就要退缩了,却在纪贤无声的鼓舞之下颤悠悠地又给他夹去一块白灼牛肉:“殿下、吃牛肉。”
纪贤清了清嗓子:“殿下,张院使说您刚病一场,身体乏弱得紧,虽说药补不能缺,但饮食均衡也是极为关键。”
温浓懂了,看来信王挑食的毛病很严重!难怪养得这么瘦,温浓一脸惋惜,又给他夹一片肉:“殿下多吃点,您瘦。”
“……”
纪贤掩嘴默默退下,留下温浓后知后觉,发现陆涟青眼神不对?
温浓假装没有看见,埋头给自己夹菜、给他夹肉。陆涟青冷眼看那碗里的红肉白肉叠着上,竟也没翻脸:“今天去哪了?”
“太医府。”温浓眉心一抖,端起茶水掩饰性抿了一口:“膝盖的伤还没好全,奴婢去太医府找张院使换药呢。”
听她说是去找张院使,陆涟青面色稍霁,旋即又想到她两只膝盖的乌青,面色又淡了些:“伤没好全就别乱跑。”
挺平常的一句话,温浓愣是从这话里嗅到一丝关切之意,眉眼微舒:“没事,张院使的药甚是好用,奴婢已经好很多了。就是张院使说筋骨伤患不好好打理唯恐日后留下病根子,这才让奴婢去多贴几次。”
陆涟青的目光在她明朗的笑颜上打了个转,慢腾腾地执起筷子夹一片肉:“嗯,有什么不适的地方尽管去找他。这人虽无甚么大作为,寻常看病拿药还是没问题的。”
堂堂正官院使经他之口这么一说,怎么听出一种民间赤脚大夫的错感?
陆涟青看她捧着茶水不放,眉心微蹙了下又抚平:“去盛汤。”
纪贤不在,侍候他进膳的任务就这么落在温浓头上了。她乖乖应声给他盛来一碗热鸡汤,顺道也给自己盛了一碗,浓香四溢,暖心又暖胃。
温浓半碗下肚,有滋有味,这边陆涟青却显得味如嚼蜡:“你的胃口好像挺不错。”
以为他嫌自己吃太多,温浓抱着碗腼腆说:“还行。”
“今天见了郭常溪,看来心情也很不错。”
温浓动作一顿,面露讶然:“殿下怎么知道奴婢见过小公爷?”
“太医府人多口杂,本王会知道也不足为奇。”陆涟青面不改色地喝汤。
“……”温浓早就发现了,陆涟青知道的事可多着了。上次她拉容欢暗戳戳说悄悄话的时候身边根本没人,陆涟青却对她当时说过什么了如指掌。
“前几日听说郭小姐已经出宫,奴婢还以为小公爷也一起走了,未想今日会在太医府遇见他。奴婢与他多日未见,一时没忍住就多聊几句。”温浓笑眯眯说完,旁若无人继续盛汤。
陆涟青盯着她盛汤的动作,皱了皱眉:“你与他有何好说?”
“太医府人多口杂,奴婢与小公爷说的话还以为殿下应该都知道了。”
见她竟敢拿话回敬他,陆涟青沉着脸,被她气饱了:“不吃了,都撤了。”
温浓还想多喝几口鸡汤,只好软了语气:“小公爷的伤好得差不多了,过几日要出宫了,临行前跟奴婢道别呢。”
“待他走了,日后再想见一面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陆涟青没能感受到她放软的态度,反而听出几缕难舍难离的猫腻:“难道你不舍得?”
温浓哂然:“奴婢只是有点羡慕而己。”
羡慕能够离开皇宫的郭常溪这句话就是不说,陆涟青也能意会过来。他容色稍敛,不再咄咄逼人:“你想不想出宫走走?”
略有些消沉的温浓楞然,紧接着两眼放光:“怎么出宫?”
“过两日罢。”陆涟青泰然自若:“本王要出宫回府一趟,为时不长,约莫三到五天时间。你若想跟,本王可以把你带上。”
虽然知道肯定不是她以为的那种意思,可就算出去以后还得回来,温浓也想再出去一次:“跟!奴婢想跟殿下出去走走!”
见她喜上眉梢,满脸掩不住的激动。陆涟青微微舒眉,不过还是把话说在前头:“既是随本王出宫,那就必须贴身跟从本王,未经答应不能擅身出走,知道吗?”
温浓正在兴头上,闻言眼睛瞪直:“贴身?怎么贴身?”
陆涟青深深看她一眼:“你猜?”
第68章 出宫 信王这趟轻车简从,除了随车护卫……
陆涟青一年下来大半时间都是住在宫里, 出宫的时间并不多,但地处京效的那座信王府也不是摆设,当初温浓被陆涟青半路捡回来, 就是直接带去了信王府。
一想到能出宫, 对于那座恢弘到颇显冷清的偌大宅邸,温浓竟也有些小缅怀。
这趟出宫陆涟青不打算久住,上回他一走就是半个月余,公文撂得比山还高,不说诸位大臣哭天抢地,事后回来处理政务的陆涟青自己都觉分外煎熬。
这次离开三五天,勉强算在能够接受的范围内。
陆涟青要出宫, 纪贤一般是不跟的,他要留在宫里充当信王的眼睛,想跟也跟不得。从前纪贤是不放心的, 尤其还是容易犯病的冬天。陆涟青的脾性一般人劝不了, 也没人敢劝, 直到听说今次有温浓陪同出行, 拔了几根愁毛的纪贤终于舒展眉头。
临行前夕, 纪贤替自家主子去永福宫要人。再怎么说温浓名义上还是太后宫里的人,等她这趟回来, 正好容从伤势养得差不多了, 就可以开始着手整顿尚事监的事。
“他想要直接领走便是, 不必来问哀家。”天气转冷以后,太后行宫也点上暖香。袅袅薄烟缭绕在宫室之内, 为那张娇艳的脸庞凭添一薄朦胧的美:“反正本来也不是哀家的人。”
纪贤权当没听见她的冷言讽语,含笑相对:“这些日子多得娘娘对阿浓照拂有加,殿下定会念着你的好。”
“你这话怕是要折煞了哀家, 哀家何曾做过什么?”太后浅浅勾唇,眼里却是没有半分笑意,幽怨得很,“但凡信王能够念得哀家半点好,当日生辰宴都不应该会发生那等祸乱之事。”
纪贤知她心里埋怨信王放任刺客生事,生生搅乱了那样的大好日子,心中一叹:“娘娘,殿下不是一直护着你们了吗?”
这话就好像是她在无理取闹一般,太后眉眼轻颤,霎时眼泪就下来了:“那是吾儿的生辰宴!他是哀家的心头肉!哀家精心准备了那么久,好好的生辰就这么被搅和了,还把吾儿吓出一场大病,至今半夜醒来还会犯臆症……他、他怎么就忍心——他怎么能!”
纪贤于心不忍,可这事他也知情,心中有愧,唯有垂眉陪她哭闹一阵,直到她的情绪稍稍得以安抚,太后捏着绸巾轻轻拭泪:“纪贤,哀家同你说的心里话,你也实话告诉哀家……”
太后紧咬朱唇,“信王他、他是不是有什么别的打算?”
换作旁人表露这等猜疑,纪贤几乎不会与其多说二话。可这毕竟是太后,饶是多年前嫁入皇宫的她已与陆涟青背道而驰,可在纪贤心中始终顾念一份旧情,不忍对她过份苛刻:“娘娘,殿下当初既然选择扶持陛下与您,就已经表明了他的意思与决心。”
太后面色惶然:“可是……”
“您应该给予殿下更多的信任,莫为外因所惑与殿下生份。”纪贤眉目温和,轻声安抚:“奴才相信,殿下是念得您的好的,就是顾念鲁老太师的情面,也绝不会对您母子二人置之不顾的。”
太后低声嗫嚅,见纪贤不豫再说,唯有隐忍颌首。
纪贤离开之时,温浓正等在圆拱门前。
她从容从那里刚回来,因为要随陆涟青出宫几日,提前报备一声总是应该的,省得容从真要有事找她的时候反而找不见人。没想到纪贤比她想得更周到,直接上太后这里来‘借’人了。
温浓送他离开太后行宫之时,纪贤问:“当日九曲桥上太后娘娘罚你的事我听说了大概,你怨她吗?”
“不怨。”温浓摇头,她确实没有想过去怨太后娘娘。
当时关若虹一口咬定是她动手在先,但凡太后听信她的一面之辞,或是偏袒宣平侯夫人母女,温浓都绝不可能只是被罚跪这么轻的。
直到后来郭婉宁发声,太后将事情咎结为意外处置,某种程度上来说反而是有一层偏袒她的意思。至于后来被罚这件事,倘若站在太后的角度看待事情,作为她宫里的奴才屡次三番冒犯她的座上宾,罚得合情合理,温浓无话可说。
“当日郭小姐之所以会来找殿下,这其中是有太后娘娘暗中指点的意思。”纪贤没有说的是,尽管太后的真正用意很可能只是为了制造机会让郭婉宁去接近陆涟青,但太后心知陆涟青紧着这个人,就算郭婉宁听不懂她的授意或是不愿为了个奴才去找陆涟青,届时太后也一定会差人去把陆涟青叫来,省得人真在她手里跪废了。
这事纪贤若不说,温浓根本不会知道。她微微恍然:“奴婢原以为……娘娘是不喜奴婢的。”
她与太后的接触屈指可数,但几乎每一次都能令她明显感受到太后内心的疏冷,温浓知道太后其实并不喜欢她的。
纪贤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轻轻吁声:“她知道殿下护着你,总不会让你出事的。”
所以就算太后并不喜欢她,可是正因为有陆涟青的这层关系,太后就不得不护着她。
温浓隐约从这句话里明白某个意思,心里的千滋百味搅和成团,说不出这一刻的内心滋味是什么样子。
纪贤负手而立,眺看天际:“八月上旬殿下以养心为由,离宫回府小住半月有余。”
“自回京以来,他少有出宫一趟去了这么久的,回来以后就带上了你。”纪贤收回目光,悠悠转向温浓:“后来我仔细想过,约莫他是为了你才出宫的。”
温浓一脸玄妙:“可那时候殿下还不曾见过奴婢,怎么会是为了奴婢呢?”
“我原也觉得不应该。”纪贤摇头,寻思的目光在她周身打转:“可我总在想,殿下从不是一个会对萍水相逢的人产生过多兴味、继而放心安在身边的人。”
“也许在那之前,你们就已经见过了?”
温浓下意识想驳回:“不可能,我们从来没见过……”
话音一顿,温浓面露呆滞,如遭雷劈。
纪贤不解询问:“怎么了?”
“没……”到嘴的话被温浓咽了回去,她埋头思忖,暗道不可能。
上辈子陆涟青比她早死好些天,根本从未见过她,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立刻被她否决了。温浓下意识想到的是,重生回来的头一夜,车祸以后伤痕累累的她找到了一家医馆求诊,那时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了陆涟青。
不是病入膏肓的削瘦如骨,也不是死后毫无动静的一具躺尸,而是年轻时候的陆涟青,与现在的他一模一样。
难道那不是梦?
这个问题缠绕在温浓内心不得其解,三日后出宫的马车已经准备妥善,信王这趟轻车简从,除了随车护卫,身边只带一个温浓。
温浓拎着小包袱容光焕发地候在永信宫前,今日未着宫装,简简单单梳了双丫髻,一身进宫时穿的那身素色裙裳,没有太多点缀与装饰,看上去就像个寻常门户的小丫鬟。
陆涟青上下端详温浓一眼,温浓也在打量他。这人着一身高襟通袖外袍,黑缎子滚银边,缂丝腰线环佩扣带,翠玉头冠束整乌丝,就是简练的常袍也能衬得贵气逼人,不愧天生王胄,意态疏狂。
陆涟青淡淡转移视线:“包里兜着什么?”
温浓抱着小包袱,好似怀里包着一大坨宝贝一样:“纪总管从张院使那里收来的瓶瓶罐罐,说是救命仙丹,让奴婢时刻为你配备上。”
宫廷最上等的救命仙丹都齐了,百病百治,随便一瓶拿出去那都是价值千金百万的好东西,可不就是宝贝吗?
“……”
陆涟青选择无视:“他人呢?”
温浓左顾右盼,两人等了好一会才见纪贤姗姗来迟,背后跟着当日护送温浓入宫的领队亲兵梁副骑:“属下来迟,望殿下恕罪。”
“怎么回事?”陆涟青来回扫视一眼。
纪贤抹汗解释说:“适才牵车的马匹受了惊吓,奴才领梁副骑去重新换了车马,一时给耽误了。”
“惊吓?”陆涟青眉梢一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