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羿板着脸,催促二人套上外头的朝服。
甄凉的估计没有错,朝服厚重,穿上之后就将膨胀的鸭绒压下去了,外头看不出痕迹。恰恰相反,桓羿本来就瘦,其实是撑不起这朝服的,总有些空荡,但里头加了一件,就感觉都撑起来了,就连气势似乎也比平常要更盛。
屋子里烧着火盆,很暖和。桓羿穿上没多会儿,便道,“有些热。”
“殿下稍微忍耐吧。”甄凉道,“出去外头就冷了。这个天气,在外头站上几个时辰,这点儿的热乎气不知道还能剩多少呢!”
祭祀的流程十分繁复,但是跟桓羿其实没有太大的关系,主要是由礼官主持,桓衍这个皇帝亲自进行各个步骤。除此以外,文武百官、勋贵皇亲,都只不过是去凑人头的而已。
这就意味着,他们要在指定的位置站上三五个时辰,不能开口,不能行动,以免冲撞了什么。
一场祭祀下来,大部分人都快冻成冰雕了,浑身僵硬,纯粹是去受罪的。但莫说是桓羿这样的年轻人,就是朝中那些老臣,不也一样只能硬挺着?
所以大家都会设法多穿一些,让自己暖和一点。
甄凉刚刚到桓羿身边时,这些事还不归她管。他那时身体比现在还差,又坐着轮椅,虽然众人已经尽力给他加衣服,每次回来人还是跟冰块一样,须得捂上大半天,才能慢慢缓过来。而且接下来的几日,必然虚弱难受。
后来甄凉就开始琢磨怎么给他保暖的事儿了。
所以这些事情,她是做熟了的。不过也有不一样的地方,以前桓羿坐轮椅,可以在轮椅上下功夫,要容易许多。如今他能站着,反而不便折腾了。
不过朝服宽大,可以做文章的地方也多。甄凉比量着,往衣裳里塞了好几个香熏球。这东西本来是用来装熏香的,袖子里笼上一个,与人迎面时暗香袭人,最是风雅不过。但甄凉都装了炭,密封闷烧可以维持很久。
“是不是有些夸张了?”桓羿由着她折腾,但还是不免好笑道。
甄凉道,“殿下在冷风里吹一会儿,就知道是不是夸张了。”
“甄女史考虑得周全。”小喜子也说,“这么好的法子,咱们怎么都没想到?”
桓羿闻言,就垂下眼,看着正在为自己整理衣摆的甄凉微笑。若不是花了许多心思在他身上,如何能想得这样周全?虽然这些估计都是从上一世带来的经验,但如今享受的是自己,桓羿也就姑且不去计较了。
这头刚弄完了衣裳,那头半夏就拎着一个小小食盒走了进来。
食盒里只放了两个银丝卷,甄凉亲手捧出来,递给桓羿,“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殿下吃点东西垫垫肚子。祭祀的时间太长,不能喝水,我就做了这个,吃着不噎。”
这银丝卷做起来复杂,成品又白又宣、柔软蓬松,还带着微微的甜味,果然很好下咽。
桓羿一口一口慢慢吃了,甄凉又给了他一口茶润嗓子,然后才取出一双特制的、鞋底很厚的靴子。
“这鞋子莫非也有机关?”桓羿问。
甄凉点头,打开了鞋底的暗格,露出里头的铜质暗格,把火炭放进去,就等于脚底踩着一个铜手炉。甄凉一边往里夹炭,一边道,“鞋底可能有些沉,殿下忍耐一下。好在不用走太久。”
桓羿很想拒绝,但欲言又止半天,还是没说出来。
甄凉弄完了,他试了一下,这鞋子果然很沉,但大抵因为如此,他走起路来倒是更加端庄沉稳,符合祭祀的气氛了。
他走了几步,回头问甄凉,“你这样兴师动众,难道就没人说你?”这东西必然是在六宫局找人做的,那边儿大家都聚在一起,消息灵通得很。再说,她弄材料什么的总要人帮忙,不可能完全瞒住。
甄凉道,“殿下不必担忧,我找的都是完全可信之人,她们不会往外说的。”
唯一的一点点小问题,是所有人都因此知道了,甄凉暗恋自家殿下,所以才如此为他费心费力。就是因为这个,她们才都答应替她保守秘密。不过这种事桓羿又不会知道,甄凉也不必多说。
桓羿对她驭下的手段还是信任的,果然不再多言,见都已经准备好,时间也不早了,便道,“走吧。”
小圆子跟小喜子跟着他,不过两人是没资格进入祭祀场所的,只能在外头候着。
在冷风雪地里走了一会儿,桓羿就意识到甄凉这番考虑确实并不多余。虽不知道这些东西能发热多久,但能管一时是一时。
等到祭祀开始,群臣各自按班站好,桓羿见周围的人都在不自觉地哆嗦,不免心生自得。但他知道这种事不好让人知道,所以也装出很冷的样子。好在他肤色很白,平日里也没什么血色,倒也没有露馅儿。
一直到下午,整个祭祀流程才结束。
桓羿身上的“装备”已经不起作用了,倒是羽绒坎肩很好用,他的身子裹在里面,没什么感觉,只有四肢僵硬了。
小喜子和小圆子把人送回来,甄凉二话不说,就给他灌下去了一碗温了不知多久的酒。辛辣的感觉从口腔蔓延至胃里,又从胃部扩散到四周,桓羿这才吐出一口气,慢慢放松下来。
甄凉又叫人给他揉搓四肢和手脚,等血脉重新流通了,才把人塞进温暖的被子里捂着,把熬得稠稠的肉糜粥端了上来。
喝完了粥,说了几句话,见桓羿面上掩不住的疲惫之色,甄凉便低声道,“歇一会儿吧,夜里还有宴席呢。”
她扶着桓羿躺下。桓羿确实很累了,微微点了点头,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到天色擦黑,才终于醒了过来。睡梦里似乎都一直待在温暖舒适的地方,所以醒了之后也觉得整个人浑身轻松,精神抖擞。
甄凉见他彻底恢复了,这才放下心。
晚上的宫宴,跟之前的小宴不同,男女是分席而坐的。甄凉送桓羿离开,索性就去了冯姑姑那边帮忙。
冯姑姑一见她,连寒暄的话都来不及说,劈头盖脸砸过来许多的差事,甄凉便只得忙碌起来。中途听到前头似乎喧哗了一阵,但很快就安静下来。甄凉虽然不放心,但一时也顾不上。
等到都忙完了,才听冯姑姑说,“方才好像抓到了一个女官与人私会。”
“什么?!”甄凉险些跳起来。冯姑姑也是听人传的消息,因为事情被皇后压了下去,所以暂时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但是甄凉一猜就觉得,这事说不定跟桓羿有关系。他说的已经准备好了,就是这事?
但旋即她就反应过来,意识到这事绝不是桓羿栽赃嫁祸,应该确实有这么一件事,只是被他揭破了而已。
那个女官,多半是尚仪局的,而且应该与叶尚仪关系十分亲密。
她的反应太大了,冯姑姑吓了一跳,连忙拉着人坐下来,“你年轻,还不知道这宫中日子有多难捱呢。这种事虽然不多,却也是有的。”
女性在性方面总是被压抑得厉害,宫中的女子俱是孤身一人,却也大都恪守本分,很少闹出什么事情来。可是女官不同,她们是经过人事的,若是夫妻不谐还好,若是原本如胶似漆,入了宫也未必能一直守贞。
可是这种事,一旦被发现就是巨大的丑闻,所以敢这么做的也少。
所以与其他人相比,像冯姑姑这样的女官,对这种事,反而是同情大过厌恶。尽管这种事一旦发生,很可能会连累她们。
但说了这一句,冯姑姑就知道自己失言了,连忙道,“现下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形呢,不过你放心,应该不至于连累咱们,顶多是这一阵子宫里管得严些。”
“我知道了。”甄凉脸色依旧发白,“姑姑这里事情忙,我就先回去了。”
冯姑姑还是头回见她这么惊慌失措,但转念想到她对桓羿的心思,也就有些理解了。安抚了两句,便放她回去。
甄凉匆匆回到和光殿,才发现桓羿还没回来。
她发了一会儿呆,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桓羿确实没有用什么越界的手段,可是他揭破的是这样的事,甄凉也很难感觉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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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0章 无法动摇
前朝由桓衍亲自主持的宴席非常顺利。
桓羿依然坐在很靠近桓衍的地方,但不知是不是过年了心情好,这次桓衍没有找他的茬。
唯一的问题是,桓羿身上穿的还是早上那一套,虽然没往里加炭,但现在端坐在殿中,四处都有火炉和熏笼,还是热得他出了一层薄汗,里衣贴在身上,好不难受。
所以当桓衍宣布今儿就到这里,大家可以自便时,桓羿不由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连忙起身出了大殿。
小喜子从后面赶上来,还想将手炉塞给他,但桓羿摆了摆手,并没有接,他现在只想吹凉风,把身上的热气散一散。
“外头天气这么冷,您才从室内出来,更要注意保暖防寒……”小喜子苦着脸跟在一旁,小声劝道,“殿下若是不接,奴才可不知道该怎么跟甄女史交代。”
桓羿听见甄凉的名字,脚步一顿,随意地问,“甄女史让你准备的?”
“那可不是?”小喜子一见有门,立刻道,“叮嘱了好几遍了,怎么答应她都不放心,我看甄女史恨不得自己亲自跟来呢!”
他说着说着,突然感慨起来,“甄女史对殿下的事,当真是亲力亲为,能自己做的,绝不假手他人。奴才听半夏说,殿下前脚出门去参加祭祀,后脚甄女史就开始安排回来的事了,连床都是她亲自暖的。”
桓羿突然听到最后一句,不由干咳了一声,努力压住想要上翘的唇角,伸手从小喜子手里接过了手炉,斥道,“这么多话!”
抬出甄女史果然有用!小喜子也不恼,偷笑了一下,忍不住问,“殿下为何不让甄女史跟着?”
“这大冷的天,消停些吧。”桓羿说着顿了顿,又道,“再说,最好还是不要让陛下见到甄女史,你们往后也注意一下。”
他本来不准备说,但是想到宫里就这么大,说不定什么时候机缘巧合就见到了,还是开了口。让大伙儿都注意着,总比不知道帮了倒忙来得好。
小喜子和小圆子闻言都是一愣,但两人没有再多问,点头应下了。
和光殿地方有些偏远,他们走回来时,身上的热气早就散光了,倒是桓羿手里的铜手炉还有几分热度。
进了门,甄凉早就做好了各种准备,妥妥帖帖地将三人安顿好。
桓羿脱下外面的大衣裳和鸭绒的坎肩,问甄凉,“可有热水?”
“备着呢,殿下要沐浴吗?”甄凉问。
桓羿点头道,“方才大殿里太热,出了一身的汗,有些难受。”
这样的天气,热水一直都是备着的,没多会儿就送来了。甄凉便退了出去,坐在外头看着灯花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桓羿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想什么,这样入神?”
甄凉吃了一惊,转过身来,便见桓羿已经沐浴结束,换上了新的中衣。已经这个时候了,又不打算再出门,在家里也不必穿大衣裳,所以桓羿换了一套较为宽松的里衣。衣料是素净的白色,宽袍大袖,飘然有出尘之姿。再加上他的头发已经放了下来,披散在背后,衬着精致的眉眼,瞧着竟似魏晋狂士再现。
他就在站在甄凉身后,高大的身影被灯光投在墙上,也像是一堵宽厚的墙面。甄凉这才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桓羿已经脱去了初见时的那种病弱与消瘦,身形也彻底从少年过度到了青年,看起来更加高大强健。
尤其是垂眼看她时,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甄凉心跳陡然加快了几下,连忙站起身,“殿下。”
站起来后,桓羿虽然还是比她高,但那种无形的压迫感就淡了很多。
桓羿打量了她一会儿,才转身在榻上坐了,往后微微一倚,舒服地叹了一口气。少了那几分站立时的端正姿态,整个人看上去更加狂放天然。
“说说吧,方才在想什么?”他又问了一遍。
甄凉看着这样的桓羿,心中刚刚堆起来的无边疑虑,又像是冰雪般消融了。桓羿不会骗她,或许是哪里出了问题。
这么想着,她捏住自己的手指,盯着桓羿道,“我方才去了一趟六宫局,听说今儿宫里抓到了一个女官……与人私会。”
“与人私会?”桓羿皱着眉坐了起来,“怎会是与人私会?”
“不是私会?”甄凉一怔。
“我这边查到的,是有人要借着宫宴这一日的忙乱,往宫外递消息。”桓羿想了想,还是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莫非是找错了人?”
他说着抬起头来,看到甄凉,突然愣了一下,终于反应过来,“你怀疑……是我安排的?”
“没有。”甄凉立刻摇了摇头,解释道,“殿下既然承诺过不会无中生有制造罪证,那就一定是确有其事。只是这个切入点太出人意料,我猜或许是殿下这边出了什么差错?”
桓羿倒是没有因为甄凉怀疑自己就生气,他看着甄凉,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这是桓衍的后宫,再说女官又不会成为嫔妃,是否与人私会,跟我有什么关系?何况这种事就算暴露了,也无法动摇叶尚仪的位置。”
他一边说,一边注意着甄凉的神色变化。
甄凉虽然说了相信他,但是桓羿听她前面的语气,似乎也并不同意将女官与人私会之事作为切入点。但她的想法,却不是觉得没用,而是别的……是什么?同情吗?
她是女子,也是女官,或许更能从对方的角度来考虑?
其实他可以直接问,相信甄凉也不会隐瞒。但桓羿却觉得这种一点点分析探究的感觉也不赖。而且通过这样的方式,似乎也能让他更靠近甄凉的思维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