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桓安在后宫风头无俩的时候,她还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小女史,根本说不上话,自然日日战战兢兢,生怕出了任何差错。但现在,桓安离宫近二十年,未必还是当年的桓安,而她也早就不是当年的她了。
她必须要抓住这个机会!
眼见冯姑姑兴奋起来,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甄凉的眉头却并未展开。
金尚仪,又是上一世不曾出现过的人物。她进宫的时候,尚仪是如今补了司籍的方司籍。她原本是典籍,却越过了剩下的三司和彤史顶上这个位置,再与后来的事一对,就知道她便是桓羿扶持的人了。
桓羿说得对,她做得越多,改变就越大,所谓的“未来”、“先机”也会发生变动,不可一味信之。
不过当下,甄凉捋了一下,觉得金尚宫一时半会儿影响不到和光殿,便也慢慢放下心来。唯一需要担忧的,就是怕这位金尚仪跟叶尚仪一样,知道了她在给冯姑姑出主意,就对她心存不满。
甄凉也在反省,自己一个尚仪局的人,却天天往尚食局跑,她自觉低调,并不碍着什么人,但看在别人的眼里,怕是刺眼得很。
出主意这事,也该转为暗地里了。
何况冯姑姑如今在皇后面前露了脸,以后得用的时候还多,自己跟她走得近了,总会更引人注目。
因此等冯姑姑激动完了,转回来坐下,就听甄凉提了此事。
因为有金尚仪的前提在,冯姑姑也觉得这样频繁的往来不太合适,倒是没有因此对她不满,只是忧虑地抓着她的手,不舍道,“我能有今日,甄女史不说有八分的功劳,也有五分。若是没了你,我该如何是好?”
“姑姑切莫这么说,我不能说自己毫无功劳,但最多不过两分罢了,剩下的全靠姑姑自己辛苦劳碌,我可不敢居功。”甄凉回握住她,安抚地说,“其实一般小事,姑姑说是与我商议,自己心里早就有了章程,并不真的需要我,不过有人商量,图个安心罢了。若是真遇上大事,姑姑派人说一声,我难道还会推辞?”
这话说得冯姑姑暗暗点头,甄凉又道,“再说,我看姑姑身边的钱女史也是个能耐人,姑姑不如多培养她,若能独当一面,也可以早日为姑姑分忧。”
提到这个,冯姑姑不由笑道,“我看她如今就已经能独当一面了,正有许多事要她办呢。”
她稍稍安下心来,作为司膳,除了甄凉之外,她还有许多别的人可用,实在不行就多提拔几个,三个臭皮匠,总能顶个诸葛亮了。
不过有件事,是一定要跟甄凉商量的。实际上这才是她今日请甄凉过来的主要原因,金尚仪的事反倒是次要。只不过与此事多少也有些干系,就放在头里说了。
如今听甄凉说要减少往来,更要赶快咨询。
“上回咱们不是说过,要把元宵节的宴席办得热闹新奇些,连怎么办都计划好了,东西我也找人去做了,可是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倒叫我一时拿不定主意,该不该这么办了。”冯姑姑说。
如今正是多事之秋、风口之上,按理说应该一切以低调为主,但是准备了那么久,她始终心有不甘。
再说,金尚仪的新宫规,也不知道要管到什么程度,若是这回不做,以后说不准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这件事,其实还是皇后的态度更重要。冯姑姑本来担心的也是这个,怕自己弄巧成拙,反而惹得皇后不高兴。甄凉是猜皇后跟皇帝闹了矛盾,冯姑姑却是已经得了小道消息,知道正月初一陛下并没有宿在万坤宫。
不用做别的,只这一点,就够打皇后的脸了。
加上甄凉方才一通分析,金尚仪做的事也是皇后想看到的,你这元宵宴若是太高调,会不会引来皇后的反感?
甄凉低头沉吟片刻,这回却没有给出确切的答案,而是道,“姑姑既然拿不准主意,为何不问问皇后娘娘?”
“这……”冯姑姑说,“不是说要留作惊喜吗?”
“此一时彼一时,当初我们做计划的时候,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皇后娘娘心情也好,自然愿意看到这样的惊喜。而今,还是一切都在掌控中更能让娘娘放心。”甄凉道,“姑姑也不用太担心,宫中如今气氛诡异,我看正需要一场热闹的宴会,皇后娘娘多半会准许的。”
这也是宫中的惯例了,出了什么坏事,就得有一件喜事冲一冲,让人忘了那坏事。
冯姑姑稍稍安心,点头应了。最后才跟甄凉说起另一个消息,“我听说,金尚仪问过你的事,不知是什么打算,你……一切小心,切莫让人抓了把柄。”
“姑姑放心,我省得。”甄凉应下。
话说到这里,也就没什么可说了。冯姑姑开了箱子,取出一个小盒子递给甄凉,“我也没什么东西谢你,只有这一点俗务傍身,你别嫌弃。”
甄凉打开,见是一支光彩灿然的金簪,造型虽然简单,但是一看就知道用料十足。
她顿了顿,合上盖子,“长者赐、不敢辞,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好孩子。”冯姑姑在对面坐下,看着她,心里突然生出了几分伤感,拍着她的手背道,“有件事,我本不该说,但你我也算相识一场,我受白姐姐所托,算你半个长辈,在宫中的日子也比你更长,因此就多说一句。若是说错了,你也别见怪。”
铺垫了这么多,想来那句话是真的不好听,但甄凉还是笑着道,“姑姑请说。”
“你还年轻,小姑娘一腔心事放在别人身上,也是在所难免。只是男女之事没有你想的那么美好,他又是那样的身份,你……”她应该有许多想说的,但是最终都没说出口,只是道,“万事多替自己打算一分。”
甄凉是个聪明人,不会想不到这样的身份之别意味着什么,她没必要再重复。提一句,算是对她的关心,再说就多了。
甄凉没想到她要说的是这个。
女官都是以未亡人的身份进来的,除了王女史那样大胆与人私会的,大部分人都早就死了这份心。随便一个宫女,也比她们的机会更多。大部分女官入宫时都已经二十多岁,在这个年代,若正常成婚生子,早就是几个孩子的妈了,当然不敢有这方面的奢望。
但甄凉偏偏太年轻,跟大部分宫女差不多的年纪。年轻美丽的姑娘,谁都愿意优容一分,冯姑姑怕她因此忘了自己的身份。
这种话其实有点得罪人,甄凉若真的才十几岁,私心爱慕着自己照顾的男主人,只怕听不得这些。
但也可见冯姑姑是真心为她考虑,甄凉也是真的感激。
她一生遇到过太多的坏人的恶意,但也总能遇到善意的关心。
“姑姑放心。”她再次说。
冯姑姑这回亲自把她送到门口,谁想事情就是那么凑巧,两人才刚出来,就见不远处尚仪局的门也开了,金尚仪领着几个人走出来,迎面正看到甄凉和冯姑姑。
这就尴尬了。
甄凉连忙退开几步,敛衽行礼。
金尚仪打量了她几眼,面上看不出喜怒,道,“我正好要去万坤宫一趟,你既在这里,就跟着来吧。回头我还有事要问你。”
冯姑姑担忧地看了她一眼,金尚仪不是叶尚仪那种会当众打人的性子,但谁知道私下里会不会折磨得更厉害?
甄凉朝她微微点头,跟上了金尚仪的队伍。
心里其实有些着急。
今儿是个大日子,本来甄凉一早起来,用心地梳妆打扮,就连衣服也换了一个较为鲜亮的颜色,谁知先是冯姑姑来请,现在又遇到金尚仪,也不知会耽搁到什么时候。
她今日还没见过桓羿的面。
金尚仪去万坤宫必然是有事拜见皇后,这会儿且顾不上她,所以甄凉跟在队伍后面,在心里把种种念头都梳理了一遍。
到了万坤宫,金尚仪进去见皇后,她们这些跟班却是没资格进去的。通常而言,万坤宫这边也不会让她们在外头白站着,尤其这大冷的天儿,多半都会把人请进去喝杯茶暖暖身子,叫她们坐着等。毕竟金尚仪是皇后的人,如今也正得信任,跟着她的又都是女官,谁愿意得罪?
然而甄凉站在队伍末尾,清楚地听见前头方司籍对来请她们到后面去坐的宫女说,“不必,我们在此等候便可。”
这当然不会是因为大家恪守礼仪,恐怕是金尚仪的要求。
看来,金尚仪会不会对整个后宫下手还是未知之数,但是在尚仪局内部,她的严苛已经初露端倪了。
好在金尚仪也没有耽搁,应该是说完了事情就出来了,前后不到两刻钟的时间。众人都受过严格的培训,不会连这么一会儿都站不住。然而在冷风中站上两刻钟,所有人都冻得僵硬麻木,手脚更是连知觉都没有。
更糟糕的是别人都早有准备,出门穿得十分厚实,甄凉没料到还有这么一遭,虽然也是一身出门的衣裳,衣履却都比别人单薄些。
只能仗着走在最末,旁人看不到,偷偷活动一番。
还没彻底缓过来,已经回到了尚仪局,金尚仪遣散其他人,只留下甄凉。
“你就是甄凉?”她坐下来,喝了一口热茶,将甄凉打量了一番,说了一句跟叶尚仪见到甄凉时一模一样的话。
但金尚仪似乎并不打算折腾她,说完这句话,就让她坐下了,又让人上了茶。
喝完了这盏茶,她才撩起眼皮道,“你虽然是在主子跟前伺候,但既然是尚仪局的人,我也就不能不管。心里惦记着六宫局是好的,只是日日往这里跑,没得让人疑心你是在那边儿过得不好。”
甄凉知道她肯定会挑自己的错,却没想到竟然是这么刁钻的角度,连忙放下茶盏,站起身道,“尚仪明鉴,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这话你跟我说没用。”金尚仪道,“实话说,我不太喜欢你。”
甄凉吃惊地抬起头,对上金尚仪的视线,又连忙低下去,听见金尚仪道,“你今年才入宫,现在就已经是掌赞了,想来是有几分才智的。可是这世上,最怕的不是蠢货,而是有几分小聪明就自以为是!高调张扬、不知轻重,你能安安稳稳在宫里待到现在,恐怕是全凭运气吧?”
这评语不可谓不重,简直把她贬得一无是处。这也就罢了,只是这些评语都是什么?甄凉觉得没有一条能对得上自己的。
她低着头不说话,金尚仪“哼”了一声,“不服气?”
“不敢。”
“是不敢,而不是没有。”金尚仪淡淡道。
甄凉不敢说话了。但她确实不太服气,只觉得自己与这位金尚仪理念不合。照她说的,必须要让跟着自己的人在万坤宫门口吹上两刻钟的冷风,才算是谨小慎微、低调行事了?
“越王殿下至今没有发作你,想必是个好性儿的。但主子体恤,你却不能放松!”金尚仪道,“我不知你进宫时规矩是谁教的,既然没学好,就是尚仪局的责任。往后你每日上午过来,重新学一学规矩!”
甄凉深吸了一口气,才压住了所有情绪,应道,“是。”
她在宫里生活了那么多年,早已将自己融入其中。当初刚进宫,一起学规矩的女官就数她表现最好,年纪又小,所以人人都肯照顾。没想到,还有被人挑剔规矩的一日。
不过金尚仪大概只是想找个理由折腾她一番,只能忍耐了。
好在她这样重规矩的人,不会像叶尚仪那般肆无忌惮地行事,倒也不必太过担忧。
今日已经不早了,金尚仪就没要甄凉留下来学规矩,让她先回和光殿去,将此事禀报给桓羿知晓。
甄凉从尚仪局出来,一眼就看到站在尚食局门口的钱女史,对方正一脸担忧地看着她。她轻轻摇头,没有让钱女史过来说话。
匆匆回了和光殿,进门就遇上半夏,看见她,连忙道,“甄姑娘回来了,殿下方才还问起你呢!”
“殿下用过午膳了?”甄凉算了算时候,问道。
半夏点头,“已经用过了,姑娘快进去吧。”
甄凉进了屋,桓羿抬头见她脸上冻得通红,手脚都是僵硬的,便道,“先过去暖和一下再说话。火炉上煨着姜汤,喝一碗祛祛寒。”
“谢殿下。”甄凉朝他行了个礼,这才走过去坐下。
烤了一下手脚,又喝下热热的姜汤,甄凉整个人都缓过来了,这才起身脱下外面的大衣裳。
桓羿见她里面的衣裳单薄,又道,“去榻上去暖着。”
“这……不妥吧?”甄凉有些犹豫地看了一眼窗前的软榻。桓羿之前恐怕在上面躺过,连被子都没收拾。这么一想,甄凉脸上更红。好在她进来之前就是这样,又烤着火,倒也看不出来在想什么。
“本王吩咐的,有什么不妥?”桓羿头也不抬地道。
甄凉往他那里看了一眼,才发现桓羿是在抄经书。离得远看不清楚,她忍不住起身往那边走了两步,才认出桓羿并没有用自己的笔迹,而是在模仿她。
大抵因为两人的书写习惯有些相似,所以倒是仿得有六七分像了。不熟悉的人,不对比着看恐怕认不出来。
“殿下……”甄凉吃了一惊,“这是在做什么?”
“闲着无事,抄两本经书。”甄凉抬眼看她,“站在那里做什么?本王的吩咐你难道没听见?”
甄凉被他一看,下意识地后退几步,坐在了榻上,总觉得眼前这一幕,有点说不出来的古怪。她皱眉细想,一时出了神,倒也忘了自己本来的忌讳,顺便上了榻,拉过被子搭在腿上。
桓羿见她这样听话,也很惊奇。不过总不能去问她为何听话,便低头继续抄经。
屋子里安静下来,炭火时不时炸开一个火星,发出“噼啵”的声音。过了一小会儿,小喜子就端着食案进来了。他看到甄凉靠在榻上,竟也不吃惊,笑嘻嘻地走过来,取了榻上用的小几摆好,又将食案放在上面,“甄姑娘还没用饭吧?这些都是给你留着的。”
四菜一汤,一碗米饭。
甄凉看看食案,再看看一脸殷勤的小喜子,又看看坐在桌边的桓羿,最后才低头看了看自己。
脑海中灵光一闪,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之前为什么会觉得奇怪了,因为这一幕实在太过熟悉。只不过平日里,她是处在桓羿那个位置的,一时变成了被照顾的人,才没反应过来。
什么叮嘱她喝姜汤,让她上榻暖暖,替她抄经书,这些不都是平时她做的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