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羿现在的气质,既跟十年之后那个甄凉已经很熟悉了的他完全不相似,也并不像是甄凉刚刚重生回来时,那个苍白孤傲的少年。
又过了一年,他的身体已经完全调养好,再加上习练武艺,无论身量还是脸都长开了不少,已经像是一个很有力量的青年人了。这一年他假装醉心艺术和各种玩物之中,虽然是假装,但多少还是对他的气质产生了一点影响。
现在的他,既有文质彬彬的书香之气,又有一种不被规矩舒服的不羁气质,再加上天潢贵胄的姿态,形成了一种十分奇异的魅力。
陈县主现在或许只不过是沉迷在以往的幻梦之中,但如果她真的见到此刻的桓羿,再次倾心也并非不可能。
至少这几个月来,甄凉已经听说了不少桓羿在宫外的事迹。
什么花魁、才女跟他之间的缠绵故事,更是如今的京城百姓最津津乐道的故事。
过了一会儿,甄凉才从这种恍惚之中抽离出来,将心底那一点酸涩深深藏好。不管是花魁还是才女还是差点成为未婚妻的小县主,她知道,桓羿都没有放在心上,她也不必。
甄凉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问,“殿下在想什么?”
“我在想,此事也不是完全没有可利用之处。”桓羿说,“桓衍不是最喜欢抢我的东西吗?只要他想起来,陈县主曾经差点儿与我定亲,说不准就会对她感兴趣了。”
甄凉皱眉,“殿下打算帮陈县主?您难道是嫌自己的处境还不够糟糕吗?”
桓衍本来就一直在提防他,只是到目前为止,没看出什么问题,这才按兵不动。再怎么想抢桓羿的人,后宫的女人三番五次跟他扯上关系,桓衍也是会恼怒的。
到时候陈县主可能确实能得偿所愿,但皇帝的怒火就要他来承担了。
“不是帮她。”桓羿看着甄凉笑了起来,笑得甄凉险些以为自己的心思已经暴露,他才说,“也是为了我自己。”
“什么意思?”
桓羿道,“阿凉想出宫吗?”
甄凉蓦地睁大了眼睛,“你是想……”
……
纵然品香会和花魁赛已经结束了很久,但一时半刻,百姓们还是无法忘记那样的盛况,多少人茶余饭后,还是忍不住提起,因此名声竟越传越远,连外地都知道了。听说明年若还有这样的盛会,外地的花魁说不定都会进京来参加。
与之一起传开的,自然是桓羿的名声。
这位消失了三年的越王,再次出现在了大众的视野之中。但众人所知的,已经不再是先帝最疼爱的九皇子,而是沉迷风月之道的越亲王。
尤其是品香会结束之后,他并没有消停下来,而是变得更加活跃。京城的各种盛事上,总能够见到他的身影。尤其是跟吃喝玩乐有关的哪些事,他更是一个都没有落下。
就连京中的一班纨绔子弟,如今也完全以他为首。
这并不是因为桓羿的身份,而是因为他能玩,会玩。他领着这一群人,弄出了好多新鲜的花样。如今京城百姓们的精神生活,可是比一年前丰富了太多,而这些,都得益于这位越亲王。
当然也不仅仅是玩儿。外面的人不知道,但跟着桓羿的曹滂等人是知道的,桓羿要做的,是打造出一份集合衣食住行、吃喝玩乐为一体的娱乐产业。
而他们每个人,都在其中参了股。不仅可以尽情地玩儿,还能够得到丰厚的回报,这谁不乐意。
也正是因为这样,桓羿才能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建立起独属于他个人的权威。
这些事情,外界的普通百姓不清楚,只是看个热闹,但宫中的桓衍,却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他派去盯着桓羿的人,可是直到现在都没有撤,一直有各种消息源源不断地汇聚过来。
只不过,在很多人——包括桓衍看来,桓羿目前为止搞出来的这些东西,声势虽然很大,但都属于“不务正业”的范畴。
既然不是正事,他弄出来的名声越大,在众人看来自然就更不堪造就。私下里,很多朝中重臣都觉得桓羿是受的打击太大,所以将心思都放在了风花雪月上。
所以桓衍甚至觉得,当初让这些勋戚子弟去跟桓羿一起混,真是个好主意。
虽然桓衍并不喜欢眼下这种桓羿的名字会经常被人提起的感觉,但是又觉得他对自己没什么威胁,可以暂且放着不管。
毕竟从开年时第一次尝到了在朝堂上占据上风的甜头之后,桓衍所有的注意力,就都放在了这上面。就连后宫选进来的秀女,在他看来也只不过繁忙政事之余的一点调剂,并没有放太多心思。
但这并不代表他连后宫里出现“陈县主从前差点儿跟越王定了亲”这种流言也不在意。
呃……其实也不算是流言,因为桓衍回想了一下,觉得也不是没有可能。
只不过当时他已经入朝当差,而且早就已经结婚并从后宫搬了出去,有了自己的王府,所以对于后宫的各种消息,也没那么灵通了。但是徐国公主经常带着女儿入宫,他还是知道的。
这种事情,曹皇后了解得比他更清楚,“当时徐国公主每次带着女儿入宫,都会在宸妃娘娘宫中待上小半日的功夫。她自己跟宸妃叙话,就让陈县主去找越王说话。——你也知道,越王上学从来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多半时候都有空得很。”
“所以,至少议亲的事,是真的?”桓衍若有所思。
他本来只是在元宵节时,见陈瑾还算有趣,就打算把人召进宫来。后来有了选秀,皇后说若是直接召人进宫有些不明不白,不如让她参选,桓衍也就同意了。只是时间一长,他早忘了这么回事,就算陈瑾成功留在宫里,也没在意。
如今听说这事,才重新注意起她来。
桓羿的未婚妻?
桓衍忍不住笑了一声,“此事朕实在不知,若早知道,该给他二人赐婚的。既然是宸妃看中的儿媳妇,想来不会差了。只是如今人已经进了宫,倒不好安排了。”
“陛下疼爱越王,是他的福气。不过这门婚事既然当时没成,如今陈县主又进了宫,就说明他们二人没有夫妻缘分,倒是陈县主的缘分,只怕最后要落在陛下身上了。”曹皇后微微笑道,“陛下若果真为越王着想,不如再给他指一门好的亲事。”
桓衍闻言,脸上的笑意淡了下来,他转头看了皇后一眼,见她似乎浑然未觉,而是真心实意替自己出主意,顿时烦躁起来。
他哪里不知道桓羿已经到了成婚的年纪?但这个婚事,实在是难挑。
全天下人都看着他,如今他还要演兄友弟恭的戏码,自然不能随意糊弄。可真的给桓羿挑一门好亲事,让他多得一个助力,桓衍是一万个不同意的。
因为他自己就是姻亲的受益者,当年若不是娶了曹皇后,在关键时刻,手握兵权的曹家支持他上位,震慑住了其他人,他登基的事情恐怕还没有那么顺利。毕竟当时朝中支持桓羿的人也不少。
桓羿那时是十五岁,又不是五岁,虽然年幼些,但是朝中那么多老臣可以扶持,也不必担心朝政会乱。
再说,就算是帝王登基,前三年一般都不会做什么大刀阔斧的改革,无非是依循旧例。他们也可以趁着这个机会教导桓羿,等三年之后,桓羿十八岁了,也学会了如何做一个皇帝,岂不正好?
何况在很多朝臣心里,帝王年幼,会更倚重他们,本来就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所以,虽然现在曹家作为外戚,早就已经交卸了兵权,但桓衍对他们的态度依旧是既亲近又防备,对曹氏这个皇后,感觉自然也很复杂,很难如普通的夫妻那样亲近。
但不管他有多少心结,也必须承认,这门他费尽心思才结成的姻亲,实在是太有用了。
桓衍自己得了好处,就更防备其他人如此。
所以他才会一直拖着桓羿的亲事,迟迟无法决定。今年其实就该指婚的,只是过年前不知从哪里来的流言,说越王身体不好,只怕那方面不太行,弄得很多有意结亲的人家都打起了退堂鼓,桓衍也就顺水推舟,搁置了此事。
但现在桓羿总在外面晃悠,人人都看得出他的身体已经大好,这个理由就不好再用了。
这么想着,桓衍用力叹了一口气,“皇后言之有理,难道朕不想给越王指一门好亲事?只是挑来挑去,都没看到合适的。既然皇后今日这么说了,不如就将此事交给你。先细细选出三五个人选来,再看越王自己的心意罢。”
“这……”曹皇后有些迟疑,但最后还是应下了,“既然陛下这么说,那臣妾就斗胆接下这个差事了。”
桓衍敷衍了她几句,就匆匆走了。
只是虽然离开了万坤宫,但他心里的火气却没有降下去,对桓羿的警惕,更是重新升了起来。
作为皇帝,这股火气自然没必要憋着,总能找到发泄的渠道。而对于现在的桓衍来说,还有比陈瑾更适合泻火的存在吗?
所以虽然时候尚早,还不到翻牌子的时候,但桓羿一声令下,没多久如今还住在储秀宫的陈瑾就被一辆马车拉到了乾元宫,并且在这里一直留到了第二天。
然而初封的旨意下来,原本还志得意满的陈瑾顿时傻了眼。
封美人,赐居建章宫。
如果没有张巧娘珠玉在前,这个结果她也就认了。现在前面已经有了一个婕妤,她却只是美人,陈瑾如何能忍?更不用说,建章宫中还住着另一个美人。那不过是个玩意儿,侥幸得了皇帝的青眼,却能跟自己平起平坐,岂不是说她在皇帝的眼里跟对方一样?
然而再怎么憋屈,她也不敢抗旨不尊,只能委委屈屈住进了建章宫。
但是陈瑾已经做好准备,要给那个莺美人一个下马威了。
这时,她倒是又彻底将和光殿抛诸脑后了。毕竟已经是皇帝的嫔妃,自然要卯足了劲儿去争宠,以期能够尽早爬上高位,生下龙子。所以这时候,有孕在身的莺美人本来就是陈瑾的眼中钉,既然住在一起,她自然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后宫的纷争暂且不提,桓衍虽然出了气,但也觉得不可再这般放纵桓羿。
他的名声太大——哪怕不是什么好名声,对自己也不利。毕竟知道他的人越多,盯着他的眼睛越多,再要对他做点儿什么,就越是觉得掣肘。
有一瞬间,桓衍甚至有些后悔没在桓羿刚刚回宫,默默无闻地住在和光殿里时,直接动手把人灭了。
不过,转念想想,直接把人杀了有什么意思?桓羿死了,也是无知无觉的,倒是活着,才能亲眼看到自己今日的风光,才能时时刻刻都处在自己的阴影之下,体验自己从前的那些感受。死了,岂不是便宜了他?
所以如今也不该让他出风头,就该让他一直默默无闻,任何事都做不成才好。
好在现在也不迟。
得到了再失去,岂不是更痛苦?
所以这日处理完了政事,暂时休息的时候,桓衍再次收到桓安递来的跟桓羿有关的消息,便感叹道,“越王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朕原以为他只是久不出门,在宫里闷坏了,所以想做点儿什么。如今却是闹得越来越荒唐,叫人担忧。”
这话虽然说得漂亮,好在如今在他面前当差的三个人,无论桓安、何荣还是刚刚回京的潘德辉,都知道他对桓羿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于是三人附和着他说话。
桓衍这才满意地问道,“那依你们说,此事该如何处置才好?”
桓安道,“越王身为天潢贵胄,总是沉迷这些东西,影响确实有些糟糕,说不得还会连累其他皇室中人的风评,陛下当严厉申斥才是。”皇室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那些宗室们,纵然一直边缘化,根本无法染指皇权,但也依旧维持着皇室成员的尊贵,哪里会像桓羿这般行事?
这句话,桓安说得真心实意。因为受影响的不光是桓衍,还有其他皇室成员。
何荣却并不赞同他的说法,“越王想必只是年幼贪玩,不知道陛下的苦心,哪里就至于连累皇室的风评了?陛下好生与他分说,想来越王定能理解。”
两人很快就吵了起来,虽然当着桓衍的面,也不敢闹得太过,但各执一词,互相攻讦,还是听得桓衍头痛。
再说,严厉申斥还是好生分说,有什么区别?都是要他去跟桓羿说,“弟啊,你现在做的这些事不太合适,要不咱别干了?”若果真兄弟情深也就罢了,可是桓衍要的,可不仅仅是让桓羿安分下来。
他揉了揉额头,忍不住斥道,“够了!成什么体统?”
何荣立刻干脆利落地认了错,脸上的表情却是得意的。最近潘德辉回京,他没了后顾之忧,精力都放在了跟桓安争斗上。他这个人笑眯眯的,下起手来却十分狠辣,桓安猝不及防之下,竟也损失不小。
他虽然是跟随过太-祖的人,朝政之道了解很深,但现在的朝堂毕竟不同于二十年前了。何荣却不一样,他早就跟前朝的重臣们都拉上了关系。桓安就是再有手段,论起执行能力还是比不过他。
两人有胜有负,在皇帝面前互相排挤,彼此都动了火气,有时候难免会闹得太过了一点。
桓安的表情顿时难看起来。
他今年已经快七十岁了,精力自然不比从前。进宫的时候倒是踌躇满志,到了桓衍身边才发现,自己更多的时候是在替对方收拾烂摊子,查漏补缺。光是这样,也忙得不可开交。
所以他的心情很复杂,有时候他觉得幸好桓衍是这么一个好敷衍的人,自己才能暗地里动手脚。但有时候又觉得,太-祖皇帝一手打下来的江山,竟交到了这种人身上,真是作孽。
再加上时间久了,桓衍对他也早没了一开始时的那种尊敬,甚至开始限制他手中的权力,彼此之间的关系就微妙了起来。
若非为了制衡他,何荣和潘德辉哪有那么容易重新回到皇帝身边?
何荣一回来,就处处跟他作对。桓安要做一件事,比之前更难了十倍,顿时有种后腿被人拖住,前进不得的糟糕感觉。
即便是桓安,也不免有些着急了。不然他真怕一直这么拖下去,自己闭眼的那一天,都看不到他想要的局面。
看来,还是应该先将障碍物扫除。
桓衍暂时不想理会他们,看向一旁沉默的人,“潘德辉,你怎么说?”
“老奴倒是觉得,两位总管说的都有道理。”潘德辉躬身道。
桓衍被他气笑了,“你倒是会和稀泥。朕是要你拿出章程来,懂了吗?”
“这……老奴倒是有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尽管说就是了,你什么时候这么小心了?”桓衍不约地指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