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曙久久没有说话,最后说:“他来了?”
姜恒点了点头,耿曙又道:“怎么剩只脚?被吃光了?”
“没。”姜恒说,“我把他引到陷阱里去,夹住了他的脚,他大喊大叫,没想到把这俩家伙招来了,还不死心,拖着伤脚想刺我,结果被两头熊顿痛。”
“其后他也许觉得在没胜算了,为了逃生,自己斩断脚,滚下山崖,掉进水里,被冲走了。”
耿曙:“……”
姜恒说:“当初我说养着那俩熊兄弟的时候,你还不乐意。”
“我错了。”耿曙承认了自己的错误。
七年前在塞外救下来的那两头熊,被孟和扔到了安阳的后山上,平日捕鱼为食,倒也自得其乐。姜恒搬过来后,无意中于安阳后山山涧内碰上老朋友,既是惊惧,又是紧张,骇得面无人色。然而熊有熊性,只要吃饱了,通常便不会伤人,只要隔个几天喂次,熊就不会饿得发狂,何况耿曙赤手空拳,还经常找熊比拼,权当太平日子里练武艺了。
于是这两头熊认得姜恒与耿曙,三不五时来朝他们讨吃的,耿曙本想杀了免得惹麻烦,却因姜恒念之差,留其性命。但这两头熊吃得在太多,耿曙为了姜恒那点不忍心,已经给了不少吃的,勉强养在枫林中。
也正因如此,耿曙在屋外与枫林附近做了不少捕兽夹等陷阱,来防刺客;二来防这两只熊跑下山去,骚扰无辜百姓;三来自己不在家的时候,别来袭击姜恒。
幸而熊们很规矩,也许打小就被风戎人豢养长大,野性不强,亦从未有过吃人之念,在哪儿被放生了,就在附近乖乖待着。
“话是这说,”耿曙提醒道,“被一爪子拍下来,也不是玩的,还是通知毕绍,赶紧弄走罢。”
姜恒朝两头熊说:“谢谢,当真感谢救命之恩了。”
耿曙又去买了五十斤肉,装在盆里,好好犒劳两名救命恩人。夜里做好饭,倒上回来的二两小酒,边与姜恒闲聊,边吃菜喝酒,人生好不惬意。
这就是他想要的生活,日子过得很简单。入夜后,耿曙手撑在榻上,靠近姜恒脸颊,低声道:“有心事?”
“我在想江州,”姜恒整天都眉头拧着,说,“他们要江州了。”
“你还这替汁泷操心呢,”耿曙说,“太子炆殿下。”
姜恒笑了起来,说:“我是替江州的百姓操心。”
耿曙说:“要去看看?”
“啊?”姜恒回过神,摸了摸耿曙的脸,他的肌肤依旧滚烫,身上带着熟悉的气味,自从他们离开洛阳后,耿曙便与他隐居于市,无论何处,只要两人在一起,便是桃源。
“可以吗?”姜恒说。
“那要看你舍得付出点什,”耿曙低头,专注地看姜恒的锁骨,再看他的唇、他的眼,说道,“听话就带你去。”
姜恒笑着,呼吸却急促起来,怔怔看着耿曙,开始迎接他的吻,彼此唇舌交缠。
翌日,耿曙架上门锁死,给两头熊安排了吃的,送了封信给王宫中的毕绍,这是他们在安阳生活了六年,第一次告诉毕绍两人的藏身之处。
但那刺客,想必不会再来了,耿曙于是带着绕指柔,载着姜恒,就像他们曾经在塞外,扮作对情人时的亲昵模样,赶着车顺官道而下,渡过黄河,前往郢都江州城。
太戊六年秋,雍天子伐郢。
沿途尽是紧张迁徙的百姓,仿佛再回到了十年前那大争之,战乱频起、万民流离失所的时候。
江州虽依旧繁华,却隐隐有了颓落之气,战事将近,朱雀宫中依旧夜夜笙歌,唱响靡音。姜恒在安阳隐而居足有六年,如今最后的心头大患已除,回到郢地,当真太喜欢这热闹。
耿曙找到当年桃源戏班的领头魁明,再见故人,姜恒不甚欣喜。
“洛阳昭告天下,册你为太子炆,”魁明道,“你们知道不?这些日子,都待在哪儿?两兄弟成家了?”
“待在家里头,没成家,与恒儿相依为命过日子。”耿曙嘴唇上留了少许须,总想让自己看似更男人点,但姜恒总嫌扎人,便让他刮了,刮完耿曙又留,又被姜恒让刮。
如今耿曙,竟是有了成年男人的模样,像是已成家立业,稳重了许多,出门时胡子还是被姜恒让刮干净,只一路上长出来少许。
魁明理解地笑笑,姜恒问:“郑真呢?”
“死了,”魁明说,“六年前走的,听到项将军死的消息,便投江自尽了。”
姜恒默不作声,众人沉默片刻,姜恒叹了口气。
第200章 终·山有木兮
耿曙又问:“有界圭的消息吗?”
“他去西川了, ”魁明说,“与一众江湖人厮混。听说他去过沧山,又在西川建了一个刺客门派, 叫白虎堂。”
这是姜恒唯一听到的好消息,总算心情好了些。
“但天底下,也没有什么杀的人了。”姜恒说。
耿曙说:“千百年后,也许还是有需的。”
魁明又道:“给你们找个地儿住下?”
耿曙放下茶杯,说:“我预备在此地开个学堂, 兼作武馆, 到雍人打过来以后再作别的打算,麻烦你了。”
于是姜恒与耿曙, 便在江州城中住了下来,只要避开王族, 当年认得他们的人并不多。半月后,耿曙的武馆很快开张,招收了不少学生, 依旧以“聂先生”为名。
姜恒将武馆稍作整并, 成一学馆, 既授文韬,又授武略。此时已人知道,面前这名年轻师父, 竟是当年手持黑剑的天下第一, 更是耿渊的后人。
而教书的先生, 竟是曾短暂当过一日天子的,雍国的太子炆。
江州郢国王族仍在醉生梦死,对这最后时刻的到来丝毫不惊讶。姜恒清楚耿曙的意思,他想带他前来, 亲眼见证天下最终归一的这个历史时刻。
那是姜恒曾经的信念,而这一天,马上就要到来。
设若雍军久战不下,最终怒而屠城,有他俩在,只要露面,便可保全全城百姓的性命,只希望最终不会走到这一步罢了。
但战事的惨烈,依旧超乎姜恒的想象,郢国没有投降,在三天的围城战中,城内兵荒马乱,就连耿曙的武馆中的学员亦倾巢而出,前去参战。
“先生!”一名后生惊慌失措冲来,喊道,“雍军破城了,您不逃吗?”
姜恒正端坐武馆中看着一本书,说:“先生没关系,能保护自己。”
“师父呢?”那后生想起来了,又疑惑问。
“他去帮忙守城门了。”姜恒说,“你怕吗?怕就留在这儿,不会有事的。”
后生犹豫不决,又叹了口气。
姜恒说:“不想打仗,是吧?”
“我不知道。”后生很犹豫。
说投降罢,异于卖国求荣之举;说打下去罢,王族却不管百姓死活。本可以不开战,非只想保住自己的利益罢了,天下之战,俱是诸侯争端,与寻常人又有多少相干?
外头传来厮杀声,后生往外看了一眼,说:“先生,我……我去保护我爹娘和弟弟了。你当心点儿。”
“去罢。”姜恒说,随即双眼望向武馆外那深邃的黑夜。
雍军在失去了耿曙之后,唯独曾宇、汁绫二名上将军,这次军事行动,得到了新朝有官员的一致拥护,理由很简单:凭什么我们都当了天子之臣,你郢国能置身事外?
当然,表面上,有人还是说得冠冕堂皇的,这场仗必须打,不打不足以平定天下。于是曾宇率军,郑国则拨出年轻将领,参与攻伐江州之战。
没有耿曙的雍军,已不再具备原先的力,虽然打下江州是时间问题,过程亦显费力。曾宇望着北面巨大的城门,以及城上射出的数带火箭矢,估测着全面攻城的时间。
但就在这一刻,忽然传来呐喊。
“城破了——”
一声巨响,城门绞盘竟是从内被拆断,架桥惊天动地,轰然坠下。
“入城——!”曾宇抓住了机会。
紧接着,雍军蜂拥而入,就在此时,曾宇看了绞盘前的一个黑影,那个黑影展开双臂,飞身上了城墙,沿着侧墙奔跑数步,翻身跃下,落到一户民宅屋顶,回身射出一箭。
箭矢在百步外飞来,曾宇顿时色变,但那箭准头却并非取他咽喉,钉在了他面前的地上。
箭上是熟悉的字迹:
若敢屠城,莫怪刀剑说话。
但凡聂某动念,逃到天涯海角,亦躲不过我一剑。
曾宇再抬头,身影已消失,世间唯独耿曙有此武艺。
深夜里,武馆内已全是小孩儿,或坐或卧,已困得不行,姜恒轻轻奏琴,琴声犹如有强大的力量,盖过了武馆外的杀戮之声。
耿曙回来了,从躺了遍地的孩子们身前小心地迈过去,到一旁去饮水,身上有阵枫木的香气。
姜恒扬眉询问,耿曙点了点头,说:“城破了。”
那语气稀松平常,犹如谈论晚饭一般。
姜恒拨了两下琴弦,说:“把门关起来么?”
“不必,”耿曙说,“我就坐在这里,看谁敢来。你在弹什么?”
“乱弹琴,”姜恒笑道,“随便弹弹,哄他们睡觉。”
江州城中家家闭户,生怕被乱军蹂躏,父母却都是一样的念头,孩子不能有事,于是将他们送到了武馆中来,外头还守着桃源的人,如果武馆保护不了孩子们,想必家里更难。
“我有时觉得,”姜恒又朝沉吟的耿曙说,“可能我知道了为什么,爹喜欢弹琴了。”
“为什么?”耿曙心里满是温情。
他自十岁那年与姜恒相恋,如今已足足十七年,每当看着姜恒明亮的双眸时,仍旧犹如浔东姜宅外,彼此初之日。
“琴声有安抚人心、化去血戾的力量。”姜恒说,“也许他想说,许多事,他也是不得已罢。”
“以杀了人,”耿曙说,“于心不安,便奏一曲,权当谢罪么?这买卖当划算。”
姜恒笑了起来,说:“不是这般。”
“你觉得咱们这么做,是对还是错?”耿曙又说,他打开了城门,提前结束了这场大战,挽救了城内外百姓的性命。
“你在乎过?”姜恒反问道。
“也是。”耿曙说,“想教训我,就来罢。”
是夜,雍军入城,一夜间占领了全城。
奉天子汁泷与朝廷之令,曾宇严令约束军队,绝不得滋扰城中百姓。王宫前御林军已四散,项余死后,御林军统领换了人,早无战念,遑论与国同死。
攻入王宫后,芈清投汨罗江而亡。
唯独最后的战事,发生在宗庙,熊丕手持火把,来到宗庙前,一把火点燃了郢国的木“椿”。
树由郑郢越随四国昔年公侯亲手种下,六百年来欣欣向荣,终于在这一夜,在北天七星的闪烁之下,熊熊燃烧。
郢国之象征,被熊丕付诸一炬,城内有百姓都看了山坡上,宗庙前树在燃烧。
姜恒与耿曙走出武馆,望向北面,大火烧尽了椿树,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