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危楼唇角微弯,目光里还带着几分新奇。对齐王之事既无悲痛,亦无畅快,仿佛陌生人,似乎这一切不是受他牵连所致。
……过去齐王骗他挡灾,如今也该轮到对方偿还了。晏危楼心中臆测,若不是保下齐王一命对晏清婉更有利,恐怕他那条命已经没了。
一切正如他所料。从昏迷中苏醒后,齐王一直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呆坐在床上,目光发直。
不多时,几个人走了进来,都是齐王以往最信任的心腹幕僚。走在这些人前面的是晏清婉一母同胞的亲兄长,庶子出身却被记在王妃名下的嫡次子晏维景。
当年将嫡长子舍出去送入太上道门,齐王便一心培养剩下的这位嫡次子作为他的继承人。
到了如今这等境地,齐王差不多成为了废人,前线军队还在与大雍作战,要想维持军心稳定,为今之计,唯有让位于晏维景这个年轻的继承人了。
勉强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在满室人悲痛沉郁的神态中,齐王露出慈父般的笑容,颤抖着手将印玺盖在了传位的那一张圣旨上。
“父王!”
晏维景接过圣旨,原本沉痛的脸上露出抑制不住的惊喜,刚刚哭嚎过后红肿的眼睛里,泛出踌躇满志的喜悦。
这副又哭又笑的样子,很是滑稽。
“父王放心!”刚刚长成的少年还没有那么深沉的城府,多年来的夙愿得偿让他眉宇间染上意气风发,“儿臣定会秉承你一直以来的意志,壮大齐国,将来君临神州!还有,那害了父王的贼人,儿臣绝不会放过,定要将其碎尸万段!”
齐王眼中闪过一抹深沉的怨毒之色,这怨恨不甘一闪即逝,他颤抖的双手死死攥住儿子的手,将对方的手掐的通红,目光中的执念几乎化作实质。
“好!好!你答应的事,绝不能忘!”
晏维景看着这样的父王,与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别无一致,只觉以往心中那个高大伟岸的父王形象恍如一尊神像尽数坍塌,化作尘土。
他悲伤不忍之余,不知为何,还有一种隐秘的愉悦。
像是挣脱了某种看不见的枷锁,推翻了曾经挡在眼前的大山,笼中之鸟终于摆脱了束缚,可以展翅高飞。
带着这种难以言说的愉悦和畅快,他再次冲着父亲深深一礼,便领着属于自己的幕僚手下,离开了这间卧室。
现在的齐王府,乃至于整个齐国,还有许多事情需要他这个新主人去安排。
这群人来的匆匆,去也匆匆,事急从权之下,暂时也没有时间办什么盛大的登基或禅让典礼。卧室重新恢复寂静。
齐王挥退了仅有的几个下人。
“阿婉……”
他苍老的声音轻唤了一声,一边用手摸索在床沿上,似乎按下了某个机关。
旁边的一扇墙壁徐徐转动,少女窈窕娉婷的身姿倒映在墙壁上,她身姿轻盈地迈步走出,一双眸子担忧地落在齐王身上,沉默而乖巧。
“父王……”她秀眉微蹙,眸中隐有泪光,话刚出口已带哽咽。
齐王望着这个过去一直被自己忽略的女儿,再次开口唤道:“阿婉……”
她从小到大的遭遇,齐王一清二楚。
王妃多年来被迫与独子分离,还要看着庶子接手继承权,心中憋着的一腔怒火都尽数发泄在这个庶女身上,对她极尽折磨之能事。
她的亲生父母和兄长却不以为然,漠不关心,反而将之视作抚慰王妃的工具。
齐王过去从未在意过这个女儿。但这一次死亡即将来临时,却是这个不受宠的女儿救了他。且这段时日,人心浮动,其他人要么想着逃离,要么想着讨好新任齐王时,也只有这个女儿日日前来侍奉,一腔孺慕不加掩饰。
自私自利如齐王,也难得有了一点慈父之情,他温和地拍了拍女儿的手。
“阿婉都长这么大啦,父王本想着将来替阿婉挑一门好亲事,现在看来是来不及了……”他絮絮叨叨,如平常人家的父亲一般对女儿温柔关怀,果然惹得晏清婉落下泪来,好一番依恋不舍。
“你兄长自幼是被宠大的,也不知能否造拂于你,能否撑起整个齐国,会不会受奸人蒙蔽,将来可否做你依靠……”
“父王!”晏清婉反手抓住男人的大手,声音激动,“您别说了!还有希望的!只要找到珍贵的天材地宝,一定能将您治好!现在兄长执掌齐国,一定能派人找到天材地宝……”
她说到这里,齐王的眼神却更加暗沉。
……他那个好儿子,即便真的找到天材地宝,还会愿意敬献上来,眼睁睁看着他恢复健康,将来与之争夺权柄吗?这个儿子已经不可靠了!
“刚才你也看到了,你王兄哪里还关心本王?本王现在只有你这个女儿了。”
某些隐秘的心思转动着,齐王望向女儿的目光变得更加温柔慈爱。
晏清婉似乎并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只是更加依恋地靠在父王榻边。
……
这对过往十多年恐怕都不曾说过这么多话的父女俩,在屋子里敞开心扉,都拿出了各自最巅峰的演技,一时间温情脉脉,过往心结尽数被打开。
到最后,当晏清婉红肿着双眼从屋子里依依不舍走出来时,周围的下人也只感叹一句父女情深,全然不知,这少女已经悄无声息从齐王手中获得了一部分暗处的权柄,成为了齐王暂时的耳目,和用来平衡儿子手中力量的工具。
但究竟是谁在利用谁,尚未可知。
通过逍遥楼的传信渠道,原原本本得知了晏清婉的一切谋划,晏危楼并未插手,只传了四个字:“放手施为。”
无论晏清婉想做什么,过不了多久,都不会有人关注齐王府了。
因为晏危楼爆了一个大料,就当做是对悬天峰的小小回敬罢。
——天下三大圣地之一的悬天峰,表面上超然物外,实则在江湖中遍布耳目。就连不少正道宗门,都有悬天峰派出的“监察者”。
一旦出现某些不符合悬天峰想法的事物,被他们认定将来会祸乱江湖,就会毫不留情扼杀,而若是出现潜力十足的人物,也会被悬天峰暗中监察,确认其天资与秉性。
非但江湖宗门,还有皇朝世家,都有悬天峰的监察者,组合起来就是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让人不寒而栗。
这个消息突然传开,起初众人还不信。但随之曝光的还有近十名监察者,有三大皇朝的人,也有安插在正魔两道的人。经过核实后,天下哗然!
随后便是一片恐慌。只在明面上揭晓的便有这些,那隐藏在暗中的监察者呢?
悬天峰这样的行径,又与邪魔何异?!
第115章 入局中(13)
监察者之事传开后, 造成的影响远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大。
哪怕悬天峰义正词严地解释, 他们并没有窃取其他势力的机密。暗中监察神州浩土,只是为了以防万一,如果有隐藏在暗中的祸患,就能在其成长起来之前提前扑灭,发现天赋实力不错的天才,也会将之引入正道。
事实上,过去历史上也的确发生过某些魔道势力刚刚起步不久, 就被悬天峰提早发现, 尚未成长起来的魔道天才, 还来不及成为魔道巨枭,就被直接斩杀。
而在众人不知道的前一世, 赵重之的炼血宗就是如此,多年谋划毁于一旦。
——在悬天峰看来,他们所作所为都是为了神州浩土,说是这方天地隐藏的守护者也不为过。
而如今,整个天下却用种种眼光臆测他们, 拿他们与北斗魔宫这等不怀好意的邪魔外道相提并论,悬天峰从上到下,也是很委屈了!
但无论悬天峰如何辩解声明, 也无法打消各大势力的警惕防备。
就好像一个人得到了独步天下的绝世神兵, 只要他愿意就能轻易杀死任何人。那么即便此人再如何善良, 再如何保证只斩邪魔, 世人也不会放心, 将一切希望寄托在这个人的品性之上。
悬天峰在天下各处遍布监察者,这已经是一张让人难以忽视的巨网。即便他们只对付邪魔外道,其他人也无法产生丝毫放松之感,反倒愈发警惕。
这神州浩土终究不是黑白分明,而是实力至上,正义与邪恶也能被强大的力量所篡改。真要哪天被悬天峰盯上,反手被盖了一个邪魔外道的帽子灭掉,他们又上哪里说理去?
一时间,天下沸然,正魔两道有史以来第一次如此团结,坚持要求悬天峰交出所有的监察者名单,并发下大道誓言。
悬天峰山门所在的七百里秦川,也成为了天下人瞩目的焦点。就连很少在人间现世的沧海剑宗与太上道门,都派出了天人圣者前往悬天峰讨说法。
堂堂正道圣地,居然被人伸手插进了山门,此事已然触犯到他们的底线。
有这两大宗门打头阵,大雍、东黎、北漠三大皇朝紧随其后,还有其余那些次一等的宗门势力也跟着摇旗呐喊。
这些人来势汹汹,一时间,即便悬天峰地位超然,有着两名天人坐镇山门,也颇有些进退失措。
亲口将监察者消息放出去的晏危楼,本尊留在神山上,“徐渊”这个马甲混在悬天峰山门中,默默看戏,就很愉悦了。
前一世悬天峰、执天阁对付他时,不就是差不多的套路?
很久不曾回忆过的旧事突然间在晏危楼心头回荡起来……
前世他被阴魁门抓去,隐忍了三年,好不容易趁着阴魁门中出了意外,前脚才窃取阴魁门至宝逃出生天,后脚就被悬天峰隐藏在江湖中的一位监察者发现。
那位监察者一脸和善,夸赞他天资出众,正如悬天峰圣主忽悠“徐渊”一样的套路,将他忽悠上了悬天峰。
但等晏危楼上了悬天峰,却发现自己的待遇与其他弟子并不一样。
——住在圣主亲自安排的独门小院,与其他弟子隔绝开来,吃的穿的用的都是上好的,堪称极致享受,却没有一个人教他如何修行,哪怕是入门功法也没有。想要离开那间小院,外面却布有迷阵,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离开的路。
他就像是被人软禁了起来,与世隔绝。
直到后来晏危楼想方设法从送食物的弟子口中套话,才知道这一切都是悬天峰圣主的安排。
身为堂堂正道圣地之主,世人敬仰的天人存在,却对他一个小人物耍弄手段,连哄带骗把人骗来软禁……晏危楼想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
但他绝不愿意就这样当一个米虫,被人活活在这里关上几十年,直到老死。
于是,趁着悬天峰上下又一次招收弟子,大部分高手都聚集在收徒典礼上时,借助时之晷与阴魁门至宝的力量,晏危楼破坏了阵法,以阵法爆炸产生的灵火一把烧了悬天峰,趁乱离开。
但逃出悬天峰不久,他就被悬天峰颁下了追杀令,也是和如今差不多的说辞。什么凶煞命格、神州祸患之类……与这一世的众人半信半疑相比,当时他火烧悬天峰的行径无疑证实了这一流言。
按照悬天峰流传出去的说法,晏危楼流落江湖,几经坎坷,无上圣地悬天峰看重他的天赋,主动将其收入山门,本是大恩。
只不过是为了磨练他的心性,暂时没有教他修行,这人就一气之下火烧悬天峰,叛宗而出,心性可想而知。执天阁的批命必然不假,放任下去,将来说不定真会祸乱天下!
当时的晏危楼无依无靠,还有大雍朝廷明面上追杀、阴魁门暗地里搜寻,更有齐鸿羽这个早就记恨他的太上道门真传推波助澜……经历可想而知!
在一次又一次追杀与反追杀中,晏危楼迅速成长起来。
好不容易暂时隐居,开了一间小小面馆,刚开始过上逍遥日子,却又莫名其妙被北斗魔宫摇光殿殿主之女看中,对他施展精神魅惑之术。一不留神,晏危楼就用擀面杖将之捅了个对穿。
于是他又暴露了。
同摇光殿干过一场后,晏危楼重伤远遁,恰好来到东黎安平郡,此时安平徐氏正在为嫡幼公子徐渊招教书先生。晏危楼便伪装一番,混进了安平徐氏,一边教书,一边养伤。
徐渊自幼与常人不同,天生性情暴戾,控制不住害死过不少丫鬟下人,安平徐氏对外宣称他天生体弱,将之单独养了起来,但无论如何,他总要识文断字。
身为穿越者的晏危楼一眼就看出对方似乎患有某种精神疾病,但他不在意,地方偏僻正好方便养伤。
徐渊所在的院子相当于徐家的禁地,平日里只有徐大公子愿意来看这个弟弟,也会顺带与晏危楼交谈。这位徐大公子仗义豪爽、正直坦荡,又博学多识,两人渐渐成为了交情不错的朋友。
正因如此,当安平徐氏不知为何得罪了北斗魔宫,被找上门去,欲灭绝其满门时,晏危楼心中那点傻乎乎的侠气和朋友义气还未散去,居然冒着暴露身份的风险站出来,救下了安平徐氏。
当时徐氏满门都对他感激不已,那位徐大公子更是从此将他引为生死至交,徐氏珍宝任由他挑选,还发誓一旦晏危楼将来有所求,徐氏必有厚报。
这“厚报”也的确来的很快。
等晏危楼被人发现行踪,面临全江湖追杀堵截时,这位“生死至交”的确还了他一个厚报,利用晏危楼的信任将之引入了执天阁阁主设好的陷阱。
对方还义正词严地宣称正邪不两立,当初是误信了晏危楼的鬼话,没有看穿他的真面目。
即便以晏危楼如今辨识人心的经验,再去回想当年的记忆,也能看出那位徐大公子当真没有说假话。
——他是真心实意认为自己在除魔卫道。这世上真的有人交朋友只看正邪之分,一旦发现并非同道,就能毫不留情痛下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