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天经地义到仿佛在阐述某个毋庸置疑的绝对真理的语气,还有那仿佛邀功讨赏般带着期待的无辜眼神,不知为何,让晏危楼心中那种尴尬羞耻的情绪一下子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轻松愉悦。
“这么说,你第一眼就看穿了一切,所以才会对他们那么亲近?”
他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语气变化,只从喉间溢出一声不自觉的轻笑。
宿星寒“唰”地低下头,耳间像是被小刷子刷过,倏然染上淡淡的红。他低垂的眸子里同样染着笑意。
但下一刻,这笑意就化作无奈。
因为晏危楼已经开始郑重其事地追问,这种特殊的识别能力是宿星寒所独有的天赋,还是某些特殊秘法所导致的——倘若有秘法可以识别他的真身与马甲,以后晏危楼就要更加小心了。
“……”
宿星寒重新抬起头,静谧如水的目光注视在晏危楼身上:“阿晏放心,这世上除我之外,不会再有人能看出来。”
临窗的阳光淡淡投射在他身上,划过那雪白的衣襟,那双漆黑纯粹的瞳孔中清晰倒映着晏危楼的影子。
晏危楼怔了一瞬。
不知为何,他感觉投射在对方眼中的自己,也被笼罩在这明亮的阳光中,看上去前所未有的灿烂温柔。
他听见自己不受控制地轻声开口,含着笑意的声音有些低哑。
“那好呀。如此这就是我和明光两个人的秘密了。”
第120章 入局中(18)
大横山脉晏危楼也不是第一回 来了, 三个多月前他前往凤还城, 就曾在山中过夜, 还顺便解决了装神弄鬼的“河伯”。
不过那时晏危楼只是半夜经过山脉上空时, 随意选了个地方落脚。
而这一回有了清晰的地图,他也不用撞运气了,很快就在地图上找到了一条横贯山脉的河流,也是当初那条被山民们奉作生命来源的源河。
不同于上次到来时处于深夜, 这时正是白日,山林间幽凉一片,浩荡长河奔涌而过, 氤氲的白色水雾弥漫开来, 与满山青黛相映,如同人间仙境。
袅袅水雾中, 两道人影相携自河面上踏过, 衣带当风,如履平地。阳光穿过树影照耀下来,穿过朦胧的水汽, 洒落在两人身上,温暖灿烂。
山林间的飞禽走兽都悄悄探出了头来, 看着那两道气质脱俗、不似凡人的身影相携远去,唯有风中隐约传来好听的声音。
“阿晏你之前来过这里?”这个声音语调清淡,带着淡淡的好奇, 声线清清冷冷, 煞是动听, “我能感应到朝暮碎片就在附近不远处。”
另一道声音回应道:“没错。上次来的匆忙,又是在夜里,后来走的也匆忙,都没有认真欣赏过这山中风光。”
两人悠然前行,沿途不时停下来,欣赏着山中之景,脚下是浩浩荡荡的长河,山中清新的空气混合着不知名的花香在鼻间悠悠飘荡,令人心旷神怡。
不多时,隐约的房屋村寨显露在两人面前。
两人刚踏上岸,就听见一群小孩子的欢笑声,紧接着岸边的草丛被人拨开,十多个孩子从村子里的方向冲了出来,你追我赶,好不热闹。
冲出草丛,他们立刻看到了河中之人。
只见一黑一白两道人影踏水而来,身周缭绕着淡淡水雾,容颜如画一般。
领头的几个小孩立刻叫了一声:“看啊!有神仙!”
“别乱说!村长爷爷说过了,从来没有神,都是坏人在捣鬼!”
草丛后传来一声稚嫩的女声,语气却有着超出年龄的冷静。
随后,草丛被人拨开,一个穿着红裙子、打扮的像是小仙童一样的女孩子走了出来。
她正想继续说什么,却突然看见了晏危楼,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嘴里顿时发出一声惊讶的声音,不带半点犹豫地推翻了自己刚才的话。
“呀!是上次的神仙哥哥!”
她边说还边冲着身边小伙伴们安利:“大家快来呀,这就是揭发了河伯,救下大家的神仙哥哥!”
晏危楼迅速反应过来:“你是……曼曼?”那个被徐徽夺取道基的小女孩?
“嗯嗯,大哥哥,是我呀!”
曼曼用力点头,顺便招呼着小伙伴们一起过来。两人迅速被一群欢呼雀跃的小孩子围拢在中间。他们注视着晏危楼,脸上都露出了不加掩饰的好奇与崇敬。
宿星寒眼中也不由泛起由衷的笑意,又骄傲,又得意,仿佛被人如此追捧夸奖的是他自己一般。
但很快,他那与有荣焉般的笑意中,便掺杂了淡淡的郁闷。
随着一路往村中走,十多个小孩问东问西,像是一群小蜜蜂叽叽喳喳挤在晏危楼身边,对这个长得好看,性格又和气,对小孩子很有耐心,笑起来更好看的大哥哥充满了好感。
晏危楼忙于应付小孩子们层出不穷的问话,而宿星寒这个看上去有些难接近的陌生人,简直要被他们挤到一边去了。
宿星寒有些闷闷地抿紧了唇。
“大哥哥,大哥哥,你是怎么对付河伯的?是不是像戏文里说的那样——喝呀!飞剑一出,妖魔授首!”
几个调皮的小男孩拿树枝比划着招式。
还没等晏危楼开口,旁边突然响起几声闷闷的低咳声。
晏危楼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过去。
却见宿星寒长身直立,正放下捂嘴的手,苍白的面孔在阳光照射中略显透明,睫毛垂落,在眼睑下方投射出淡淡阴影。看着有些无端的落寞寂寥。
“明光……”晏危楼走到他身边,担忧地看了他一眼。
……就这样一直消耗本源气,只入不出。看来还是要尽快找到朝暮碎片啊。
“我没事。”
宿星寒摇摇头,明亮的目光投向他,抿成一线的唇也弯起来。
“……揭发河伯?听起来很有趣。阿晏,可以说说究竟发生了什么吗?我有点好奇。”
晏危楼顿了顿。想到冒充河伯的大幽皇室后裔徐徽,也不知宿星寒对其是什么态度……
他正要开口,边上的小孩子已经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来,很是踊跃:“我知道,我知道,我来说!”
上次发生的事情早就在村中引起了轰动,村民们几乎日日都要提起,这群孩子鹦鹉学舌,重复一遍,也并不困难。在孩子们的童言稚语中,宿星寒大致听到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关于晏危楼如何突然到来,如何只身前往河伯老巢,如何带着孩子们归来,揭穿河伯的骗局……可能这其中唯一缺少的就是,河伯老巢中所发生的故事。
这是只有晏危楼本人才清楚的。
小孩们你一言我一语讲故事的时候,晏危楼也理清了思绪。
无论如何,还是要将徐徽之事先告诉宿星寒,让他有一定心理准备。更何况,说不定朝暮碎片的下落,就要落在徐徽头上。
这样想着,他偏头看向宿星寒:“明光,还有一件事我没告诉你,河伯……”
“你!是你!你还活着!!”
一道突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晏危楼的话,这声音中蕴含着难言的怨恨与愤怒。像是被人打碎了骨头、绞碎了神魂,和着怨毒的粉末,从喉咙里喷吐出来,每一个字都让人不寒而栗。
“——你这怪物竟然还没死!”
孩子们被这声音一惊,都吓得浑身一抖,直愣愣瞪大了眼睛。
一身布衣草鞋,打扮与每一个村民无异的徐徽,出现在村口处,僵硬的脸孔上,双眸死死凝视着宿星寒。
一行人停住了脚步,宿星寒更是迷惑不解,冷冷看向来人。
他的目光直接撞进了一双蕴含着深深怨恨的眸子里,那浓烈的情绪足以让任何一个人寒毛倒竖。
宿星寒却神色不变。
他的脸是冷的,眸中的光亦是冷的。那样的姿态,像是庙中神像,平静而漠然地俯视着芸芸众生,丝毫不为之所动。
但下一刻,他眼神微变。像是一滩平静而冰冷的湖水,被微醺的春风拂过,突然掀起了温柔醉人的涟漪。
这温柔醉人的涟漪荡漾开来,如月光般柔柔洒落在前方的少年身上。那张如冰雕雪砌般漠然不近人情的脸,也被春风尽数化开,染上了淡淡暖意。
——就在前一刻,晏危楼已上前两步,毫不犹豫地挡在了宿星寒面前,隔断了徐徽投来的怨毒的目光。
漆黑长袖在风中划过一道破空之声,晏危楼毫不留情地一掌挥出,澎湃汹涌的真气化作海潮,将来不及躲闪的徐徽整个人掀飞出去。
少年冰冷的语调这才响起:“几个月不见,你似乎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当初晏危楼将徐徽留下,交由村民们处置,可不是没有丝毫后手的。他在对方神魂中种下了禁制,并且将之与曼曼进行了单方面绑定。也就是说,小女孩曼曼一念之间,就可决定徐徽的生死。
现在看来,村民们并没有选择杀掉他。或许是看在他强大的实力上,选择将之留了下来,为村子出力。
“咳咳咳……”
徐徽捂着胸口从地上站起来,脸色煞白一片。不过也终于不再一直盯着宿星寒,而是将目光看向了晏危楼。
他瞳孔紧缩,愤怒、惊恐、怨怼的情绪在心中交替变换。
方才他只注意到宿星寒,完全没发现对方身边居然还跟了这样一位煞星!
只要想起晏危楼的种种手段,徐徽就不寒而栗。一时间,都顾不得针对宿星寒了。
徐徽生生在脸上挤出一抹微笑,低下头去,又从嘴里挤出一句话:“……是我失态了。”
身为堂堂大幽皇室后裔,非但被强行和一个小丫头片子绑定,成日里被一群贱民使唤,现在还要在仇人面前卑躬屈膝,苟且活命,他嘴唇都咬出了血,心中大感屈辱。
晏危楼没有理会他,而是看向旁边的小女孩曼曼。既然当初将徐徽的处置权交了出去,那他就暂时不插手了。
曼曼年幼聪慧,一眼就看出了这位大哥哥的意思,便板着一张小脸走到徐徽面前,叉腰喝道:“大壮,你怎么又不乖?居然敢欺负神仙哥哥,现在罚你去拾牛粪!还不快去!”
“对!还不快去拾牛粪!”
一群小孩子附和着起哄。
徐徽额头青筋暴跳,身侧的手几乎控制不住,只想把这群熊孩子一一拍死。但神魂中的禁制却牢牢压制着他的动作。
呼……呼……
他强行压抑住心头愤怒,喘着粗气转过身,在晏危楼二人淡淡的目光注视中,有种前所未有的屈辱,但终究还是一点一点移开了步伐。
晏危楼收回了目光,神情冷漠。
……这真是他见过最能忍的人,为了活命,连这种屈辱都能忍受。但这人绝不是甘心就此认命了,只不过是将所有的怨恨和愤怒都藏在了心里,只等着将来有机会便要爆发,让晏危楼遭到反噬!
不过,晏危楼不会给他机会。
他转身看向宿星寒,冷漠的神情散去,唇角露出一抹灿烂微笑。
“明光,之前忘记告诉你了。刚才那个人就是河伯,他的真实身份其实是前朝大幽的皇室后裔。”
“——这一次,我们要找的神剑朝暮碎片,或许他知道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