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见识是无法遗传的。
再聪明的人了解这个世界也需要靠自己的见识和自己了解世界过程中的领路人指点。
这些女真贵族来到大宋之后越发感觉自己从前接触的一切都是一些粗陋、低级、愚昧的东西,而大宋处处风清气正、安乐和平,这里的一草一木都焕发着这样的生机和气魄。
而这种东西,绝不是率军攻城就能据为己有。
就像一个由大师造出来的香喷喷的馒头。
把他抢走、吃掉也只是暂时感觉到了欢愉。
想要长久地吃到这种顶级美味,必须从大金国的根子出发,改变粗豪野蛮的种种习惯才成。
宗雅悟了。
女真的其他子弟也都恍然大悟。
大家纷纷盘坐在黄裳的身边,这一刻,他们的心是自由的。
大金国的体制有问题。
这不是一蹴而就就能改变的。
现在我们需要做的就是不断学习大宋的先进文化。
还有,我们必须阻止那些丧心病狂的南进派。
如此美丽的大宋,岂容这些人随意践踏!
来到大宋的金国使者完颜希尹心绪不宁。
完颜希尹是汉化改革的急先锋,之前根据汉字造出了女真文字,对大宋的文化有一定的了解。
他来到开封后提出了一堆要求,而大宋的官吏百般推诿,用拖字诀跟他不断周旋,完全就不是对大金国亲善友好的架势。
他不甘心放弃,这几天一直在开封来回搜索。
不过女真穷的感人,哪里能拿得出钱物找人指点,这些日子他没有头绪,一直在驿馆呆的颇为心焦。
不过,他听驿馆的人说,来学习的那些女真子弟倒是小日子过得非常不错。
完颜希尹想了想,索性先找找这些宗雅等人,看看能不能了解一些更多的线索。
他问明了宗雅等人上学的学堂所在,赶紧叫人驾车赶去。
下午天色昏暗,天上飘下冷雨,希尹本以为自己的这些同族兄弟应该在房舍中闲坐用饭,可推开学堂的大门,眼前的景象差点吓得希尹坐在地上。
昏暗的天幕下,学堂宽大整洁的天井中,一群身穿雪白儒袍的男子整齐地打坐在蒲团上。
他们的背影宛如石刻一般坚毅挺拔,那场面宛如中邪一般诡异非常。
“他,他们是谁,在做什么?”希尹惊恐地问。
看门的小吏莫名其妙地道:
“这边是贵国的诸位公子啊?”
两月不见,这些金国的公子都已经蓄起了短发,他们一身儒袍,头戴学士冠,除了雄壮一些,与大宋的文士还真是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今天,大宋理学派的忠实拥趸黄裳夹带私货给他们讲格物之道。
现在他们都坐在天井中,淋着细细的小雨,开始认真地格物。
大宋的儒学的发展已经吸收了佛道两家的不少理念,两家的理念为了适应社会的发展,也从儒学中不断汲取营养来解释他们的世界观。
理学大师张载提出太虚即气与气化万物,他们背负着宇宙间巨大的使命,更喊出了“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宏大的理想哪里是女真人那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可以比拟。
这些女真贵族子弟越学越觉得自己渺小。
在大道面前,什么大金的铁骑、重甲、狼牙棒不过是一群卑微的蝼蚁,那火药也不过是佛前的一盏孤灯,仅此而已。
“斛鲁补!斛鲁补!”希尹蹲在宗雅面前,摇了摇他的肩膀,还以为是宋人给这些人下药了。
宗雅恼怒地睁开眼睛,强压着胸中怒火吸了口气。
“叫我宗雅!雅士之雅!
你来作甚?为何打扰我清修悟道?!”
希尹瞠目结舌,不敢相信这才两月不见,宗雅就变成了这般模样。
“我,我奉,我奉陛下圣谕出使大宋。
对了,你们不是来寻火药吗?寻到了吗?”
“火药!”
宗雅眼皮动了一下,满脸无奈之色。
“希尹,你就为这个,打扰我清修?”
他叫人取来笔墨,在细细小雨下飞快挥毫笔走龙蛇,写下了火药的配方,一把塞进希尹的手上。
“快走快走,我今日的功课还没有做完!”
希尹:……
我是谁,我在哪?
等等,之前叫他们来求学,不就是让他们来学火药吗?
这么快就到手了?
“到手了。”宗雅烦闷地说着,又盘膝跪下,手结莲花印,开始默念《心经》定性。
希尹在小雨中凌乱了许久,还是选择把那张纸仔细叠好放进怀中。
看着打坐在地心无旁骛的宗雅,又看了看其他的女真子弟,希尹满脸疑惑之色。
他缓缓蹲在宗雅面前,双手按住他的肩膀晃了晃,小声道:
“你确定这是真的?”
宗雅睁开双眼,一脸怒容,颇为不忿地道:
“这是《九阴真经》的作者,大师黄裳亲手写下交给我的,难道有假?
你说话最好注意一点。”
希尹万万没想到宗雅现在居然成了这副模样,他愣了许久,才不甘心地道:
“既然是真的,为何你们不立刻回到国内?”
女真全民皆兵,所有人都被编入军中,在灭辽的战场上大显身手。
显然即将跟高丽展开全面战争,其他的宗字辈子弟都在秣马厉兵,准备用自己的血肉之躯迎战高丽恐怖的武器,只有宗雅……
女真高层本以为大宋的火药是极大的秘密,一定极其难得,才派了这么多人来小心求学。
没想到这么快就拿到了火药的配方,这不回去,你在这待着作甚?
宗雅冷哼道:
“辽人有战马,也有重甲,为何还是输给我们?
这火药虽然厉害,却也不过是外物,想要平定天下,靠的是圣人的教诲,想要让天下安宁,靠的是无上的佛法。
大宋的文化自由开放,我已经做了少林的入室弟子,勤恳学习这文化,就是为了拯救大金。
汝既然来了,就好好遵守大宋的规矩,需要再生事了。”
希尹外面温和,可性子却着实压抑暴虐。
他听宗雅一口一个“大宋”,完全把自己当成了宋人,不禁勃然大怒。
“斛鲁补啊斛鲁补!你让我说什么好!”
他指着宗雅的鼻子破口大骂:
“才来了大宋几日,你就把自己当成了宋人?
我大金全民皆兵,你不思为国出力,反而贪恋这里的荣华富贵,我今日就要把你抓回去,看你在陛下面前该如何交代。”
说着,希尹猛抓宗雅的胳膊,硬是把他拖了起来。
只是他没想到,宗雅肩膀一沉,身子一拧,右臂微微一动,竟是一拳猛打希尹的面门。
希尹连忙挥手格挡,他又惊又怒,大喝道:
“斛鲁补,你想作甚!
在大宋这些日子你学了这斗殴的本事?
我今日非得把你抓回去,让蒲鲁虎(完颜宗磐)处置你!”
希尹自负本事绝对远在宗雅之上,他像一头悍勇的巨熊一样朝宗雅扑来,闪电般地抓住宗雅的腰带,准备一个过肩摔将他摔在地上——这是希尹从小跟人格斗练起的摔法,百试百灵。
可宗雅面色沉重,呼吸稳健,他两腿微微站开,双手迎着希尹扑来的方向一抓,竟准确地抓住了希尹的手臂,顺手将他摔了个踉跄。
随即,他大步上前,左手按住希尹腰间,右手抓住他的胳膊,用力一甩,将希尹摔得原地转了个圈,无助地坐在地上。
“摩诃般若波罗密多!”宗雅轻念佛号,风轻云淡地坐在地上,任由小雨不断落下浇在脸上。
毕竟是在少林寺学过几天,宗雅的擒拿已经有了几分火候,希尹已经完全不是对手。
“希尹,你无知如刚来大宋的我等,我不怪你。
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以后你会明白我们才是真正的热爱大金。”
希尹这才反应过来,厉声道:
“有本事今天就把我打死在这!”
宗雅冷笑道:
“我的每一拳都是对大道的热爱,杀你作甚?善哉,善哉!”
·
希尹已经有点分不清东西南北。
他宁愿自己现在是产生了幻觉。
同时,一个毛骨悚然的念头开始在自己的心底缓缓升起。
他也不是第一天认识宗雅。
应该说这里大多数的女真子弟他都认识。
这些以前早早就能骑马射箭,在强敌阵中来去自如的女真子弟或低头垂思,或仰天淋雨,跪坐在天幕之下,看得让人浑身发冷。
这是怎么做到的?
这些人……到底经历了什么?
希尹是个汉文化爱好者。
但以他的认识,还是没法理解这套路到底是什么。
只是,他隐隐感觉有些问题。
就在他彷徨无计时,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和蔼的声音:
“年轻人,你在烦恼什么?”
希尹猛地转身,只见身后立着一个须发雪白,神色颇为平静安详的老者。
“尊驾是?”
“我叫黄裳,汝手上这《九阴真经》正是老夫所做!”
原来是宋国的火药大师!
希尹赶紧连声道失礼,黄裳颇为慈祥地道了声无妨。
他把希尹请进自己房中,请希尹坐下,叫人煎了两杯茶,风轻云淡地笑了笑:
“宗雅这娃娃执拗了些,将来能成一代大儒,以后也能为大金国做些事情,汝等都是兄弟,何必大动肝火。”
黄裳的身份现在已经在金国传的颇为神奇。
此人是一代大儒,又精通道法,精通大道,不愿做官,希尹自然也不敢怠慢。
“小的粗陋,倒是让黄学士笑话了。”
黄裳乐呵呵地道:
“哪里笑话。
宗雅好佛,老夫强令其学儒,其实是违背其本意,存了点自己的心思。”
希尹没想到这老者居然当面说有别的心思,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赶紧道:
“求老丈指点了。”
黄裳微笑道:
“其实我很喜欢贵国的这些娃娃。
他们天性淳朴,又勤奋好学,远胜高丽那些狡诈之辈。
老夫以自己毕生本事所授,就是为了让他们以后能回去好好建设大金。”
希尹大喜,想不到这老者居然是个大善人。
怪不得宗雅他们能这么快就学到火药之法。
“黄学士既然也厌恶高丽,何不游说朝中重臣,停了高丽的硝石供应,我大金日后必有重谢啊。”
“难啊……”黄裳苦笑道,“这就是我让宗雅学儒的原因。”
“高丽数百年与我中原恭顺,又勤修儒道,连自己的文字都不用,通盘接受我大宋之法,与我大宋息息相通。
贵国与高丽抵死相拼,我朝中众人倒是人人心向高丽。
再说,前些日子燕王收复燕京,可贵国勃极烈宗翰不肯放弃,仍提大兵屯驻居庸关。
阁下说,如此情景,我等是帮高丽,还是帮贵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