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怎么听怎么像“虽然你不老实这么能折腾,但幸好现在还没把自己给作死”。
宁不为刚握住刀鞘,身后便传来了声笑。
宁不为和褚临渊同时向后看去,宁不为皱起眉,褚临渊却面露惊诧,“行远!?”
身着玄衣眉眼温润的青年负手站在他面前,对他露出了个熟悉的笑容。
而在裴和光身后追杀他进来的众多崇正盟修士则面面相觑待在了原地。
高柱前他们的崇正盟盟主褚临渊和大弟子沈溪同魔头站在一起,而他们追杀的魔头同党落地的刹那突然就换了一张脸,这让他们一时之间分不清到底谁和谁才是一伙的。
只能在原地静观其变。
“你、你竟然还活着?”褚临渊心神大震,忍不住向前走去,却被旁边的宁不为一把拦住。
“他不是宁行远,而是宁行远的双胞胎哥哥,裴和光。”宁不为目光冰冷地盯着眼前熟悉的人,轻嗤道:“裴和光,你终于舍得撕去那张假皮用原本的脸了?”
“呵。”裴和光阴沉的目光从褚峻和他怀里的宁修身上掠过,落在宁不为的脸上,突然轻笑了一声,叹息道:“乘风,从前在澹怀院,我陪你的时间可比行远陪你的时间还要多……你总这样,让我感到很寒心。”
“那又如何,你不过是个暗地里盗用他身份的影子。”宁不为扯了扯嘴角,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像你这种人,根本就活不出自己的样子。”
这话不可谓不毒,裴和光脸上的笑容缓缓敛了起来,“宁乘风,你以为你自己活得就很好么?若是宁行远临死前看到你如今这魔头的样子,怕是死不瞑目,亲手清理门户。”
宁不为攥着刀鞘的手一紧,手背上的青筋因为过分用力而露了出来,他阴鸷的目光从裴和光脸上一寸一寸扫过,眼底的杀意逐渐浓烈。
原本就稀薄的空气愈发粘稠,带着挥散不去的血腥味。
“宁行远是你杀的。”宁不为听见自己有些沉哑的声音。
裴和光畅快又怜悯地看着他。
“宁府、宁城、整个巽府——”宁不为眼中猩红翻滚,他一字一句道:“全都死在你手里。”
这血海深仇他背得太久,被深埋进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他一直以为自己早就不在意了,但是现在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当着真正凶手的面这么平静的说了出来。
说出来的瞬间,五脏六腑连带着全身的骨骼血液都在隐隐作痛,让他攥着朱雀刀刀鞘的手在止不住的发抖。
“何止。”裴和光笑容渐深,那双同宁行远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里却闪烁着疯狂又愉悦的光芒,他看向宁不为的目光如同看向一只从云端跌进烂泥无力反抗的飞鸟,而后将最后一支沾毒的利箭插入对方的心脏。
他站在宁不为面前,恶毒又怜悯,“宁故和李笑寒也是死在我手里呢。”
宁不为顿时如坠冰窖,一瞬间周围的人群和景象都变得模糊不清,连裴和光扭曲的笑容都变得十分遥远,当年他爹娘离开的背影和在漆黑逼仄房间里的水镜中无数遍回放的死状又轰然落在了他面前。
宁故和李笑寒根本没有入魔,更没有害死整城的百姓,他一直坚信这一点,却始终找不到证据来为他爹娘正名。
裴和光宛如恶魔般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响起:“当年你被拓海塑骨之后虽然捡回了一条命,但依旧体弱,你爹为了给用九叶莲你补身体,便一路求到了宁城主家,
奈何九叶莲是家族圣物,岂可随意给种子,你爹走投无路的时候,正好碰见了我,哈,宁故身为一城之主,低声下气地给我弯腰行礼喊我行远公子,我自然将九叶莲施舍给了他……
后来我发现你本是早夭之命却被人强行拓海塑骨救回,而我正苦于这凡人之躯无法久活,你的灵根和身体于我而言再合适不过,我便让宁帆用了些手段,你那爹娘不过资质平平之辈,甚至都没撑过三天便爆体而亡……
原本将你放在宁帆那里好好的,偏偏被宁行远发现横插一脚才功亏一篑。”
“你猜宁行远到底知不知道幕后主使是我呢?”裴和光遗憾道:“乘风啊,这件事情归根结底还是要怨你自己,早夭之命,和你这玲珑骨化成的儿子一样,本就不该存活于世,偏要争这一口气,活下来也只会害人害己,成个天煞孤星。
你若乖乖死了,又何苦连累这么多人?”
宁不为眼前一片血色阴翳,宁故李笑寒宁行远和宁城千万人在他眼前滑进深渊,朱雀窄刀里的无数冤魂贴着他的手臂哀嚎哭啸,空气里仿佛有无数只手撕扯着他的魂魄与心脏,识海中的断壁残垣里邪气四起,仿佛要将他溺死在无尽的黑暗里。
虚空中好像有许多人在怒吼叫喊,灵力激荡刀剑铿锵,但他眼前一片血翳,只能看见惨死的无数尸骨与盘旋于焦枯土地上无法安息的怨魂。
他疲累的闭上了眼睛,下颌紧绷,将神灵二识都沉进了丹田内里,一字一句缓缓道:“裴和光,你也就只有这点阴损见不得光的本事了。”
再睁眼,他又回到了圆柱前,手里依旧攥着朱雀刀的刀鞘,旁边,褚峻正低头给宁修盖衣裳,而远处是震惊成石塑的众多修士。
裴和光将眼底兴奋的光芒掩藏,只剩诧异,“你竟真修成了无情道。”
宁不为脸上露出个狰狞的笑容,朱雀窄刀应心念而出,身后无数法阵突现,轰然砸向裴和光。
第168章 暗域(十)
乾府娄州, 万玄院。
“爹和太尊都不在,刚才我去辰光岛接小山结果小山也不见了,大黄也不见人影。”冯子章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不放心道:“今天肯定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不然好好上着课, 掌教干嘛把咱们赶到密闭结界里去。”
早在崇正盟围岛时,万玄院的弟子们便都被掌教塞进了结界里以防万一, 是以他们现在都还是一头雾水。
“会不会是带着小山出去玩了?”江一正趴在桌子上恹恹道:“爹说三天后要抽背我心诀,我现在才背了不到一百个,铁定要完。”
仰灵竹道:“可是他们每回长时间离开都会给咱们留口信的,而且今天万玄院里的气氛怪怪的,许多眼熟的高阶位掌教都不在, 戒备也比以往森严。”
她这么一说,冯子章和江一正顿时紧张起来。
“不会真出什么事情——唔。”冯子章话没说完,就被江一正捂住了嘴。
“大哥, 求你了,说点好听的。”江一正严肃道。
这么长时间江一正算是发现了,甭管好的坏的,只要从冯子章嘴里说出来, 大半都是对的。
冯子章讷讷道:“我不说了,不说了。”
“爹爹他们肯定又偷偷去打架了。”崔元白蹲在窗户上撸龙,小黑舒服地翻起了肚皮, 龙尾巴缠在窗棂上反射着夕阳,熠熠生辉。
“对了!”冯子章突然灵光一现,盯着小黑龙道:“小黑不是和大黄一样都是小山的契约兽么, 跟小山肯定识海相通, 小黑肯定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
原本正舒舒服服被揉肚子消食的小龙突然被人揪住尾巴拽了起来, 四个人将它团团围住,眼睛放光地盯着它。
“嗝!”小黑龙吓得打了个饱嗝。
“小黑,告诉姐姐,爹和小山他们现在在什么地方啊?”江一正和颜悦色地问道。
小黑龙嘤嘤了两声。
围着它的几个人类:“…………”
冯子章失望道:“算了,小黑又不会说话,它比宁修还小,知道个啥。”
小黑龙甩了甩尾巴,只听“嘭”的一声,一条威风凛凛的大龙就用尾巴将他们卷起来扔到了背上,不等他们反应过来,便朝着夕阳迎风而去。
——
兑府辛州,暗域。
由宁不为操控的阵法轰然砸向裴和光,一时之间洞窟内碎石飞扬,崇正盟众人都被迫往后撤了许多。
裴和光疾速后退,但仍旧是慢了些许,身上各处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但他眼底激动的神情却愈发明显。
显然宁不为炼成无情道这个结果对他来说很重要。
高台内的震动未停,原本站在石壁前专心修复禁制的大黄突然高声道:“不行,没法再补了,禁制已经快要完全消失了!”
高台内的众人不约而同看向他面前凹凸不平的石壁,果不其然,原本还剩小半面强的红色符文,这会儿只剩下了可怜的几个残缺的符号,在黑暗的石窟里幽幽闪烁着猩红的光芒。
裴和光跟宁不为几乎同时冲向了大黄,褚临渊紧随宁不为而上,对崇正盟众人道:“拦住裴和光!”
虽然不知为何莫名其妙就和宁不为一起行动,但众人心里也知晓禁制若是完全解开,对他们也没有半点好处,便暂时放下了之前的恩怨——
当然,玲珑骨现在正被景和太尊八风不动地抱在怀里,谁也没胆子去触这个霉头。
宁不为的刀挡住了裴和光,几个自恃修为高强的修士上前企图将裴和光捆住,谁知不等近他的身,便被一股强横的灵力击飞,重重撞在了石壁上去了半条命。
“你们这些人何必再装模作样?”裴和光游刃有余地接着宁不为的杀招,目光扫过崇正盟的那些修士,“一个个自诩名门正派,满口仁义道德,早先事不关己,便高高挂起,自以为是地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睥睨众生,现如今为时已晚竟还奢望着亡羊补牢——”
他的目光冷冷扫过这些修士,“真教人恶心。”
朱雀窄刀只离裴和光的脖颈一寸之遥又被生生弹开,宁不为飞身而上,顺手往那残破的符文上扔了个邪气凝结而成的结界,不等结界落下,突然一柄短剑破墙而出,直冲大黄而去。
“大黄躲开!”宁不为想要去拦,却被裴和光牵扯住,崇正盟那些杂碎更是指望不上,而不远处的褚峻却不知为何一动不动,他只能尽全力操控着骷髅将大黄往后扯了一把。
因为修补禁制几乎耗尽所有灵力的大黄往后踉跄了一步,短剑擦着他的喉咙过去,残留的冰冷凉意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谢酒的身影自暗处走了出来,对上了宁不为的目光,冷冷扯了一下嘴角,倏然攻向站立不动的褚峻。
宁不为眸光一凛,对上裴和光的招式愈发狠辣,奈何裴和光手段难缠,他因为关注褚峻的情况有一瞬间的分心,裴和光的五指便险险擦着他的丹田而过,殷红的血隐没在黑色的衣裳里,一阵温热。
而褚峻旁边,一直没参与进打来的沈溪突然出手,挡住了谢酒的偷袭。
在混乱的打斗中,一缕微弱的灵力不慎落在了那几个残缺的符文上,最后一点猩红的光芒也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熄灭。
高台内有一瞬间的寂静,继而裴和光愉悦地笑出了声,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形容呆滞的众人,扫过褚峻和他怀里的宁修,最后停在宁不为脸上。
他脸上的笑容逐渐扩大,“乘风,明明我们都一样,为什么你就偏偏心甘情愿地为他们所累呢?”
宁不为尚未来得及开口,周围便陷入了一片黑暗。
若此时有人在十七州上空俯瞰,便会看到以整个八卦大阵为基石,以暗域为中心,庞大浩瀚的法阵自地底缓缓浮现,蛰伏了千百年的困兽终于挣脱了一直以来束缚压制自己的锁链,咧着嘴露出了森冷的獠牙,对准了十七州成败上千的无辜生灵。
整个十七州的上空都被血色的阴霾笼罩住,陈旧腐朽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扩散。
不管是凡人还是修士,此刻都不约而同的惊诧抬头,看向血色的苍穹,空气中仿佛有什么在隐隐颤动,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变得越来越清晰。
砰——砰——砰砰——
仿佛沉重宏大的心脏跳动的声音,自地底深处,穿过沸腾的岩浆,穿过荒芜的戈壁,穿过闷热的沼泽,穿过广袤无垠的平原,穿过纵横交错的山川丘陵,强势地占据了十七州的每一寸土地,透过粘稠到仿佛化不开的稀薄空气,落进了芸芸众生的脑海里。
整个十七州的灵力如同大坝决定倾泻而出,越过消失的禁制,飞快地消散。
无边无际盛开的灵植正在飞速苦味,灵泉中游动的飞鱼纷纷翻了白肚皮,绵延不绝的山脉上鳞次栉比以灵力支撑的宫殿轰然倒塌,建在高空之上的栈道倏然溃散,落进了深不见底的悬崖,不见回响;无数以灵力缔结而成的法阵结界悄无声息地消逝,所有隐匿之物无所遁形。
这片被灵力恩泽笼罩的广袤土地,仿佛一个被卸开皮家斩断獠牙的猛兽,猝不及防失去了自己所有的武器和高傲,原本的面目被显露在天空之下,茫然无措地等着死亡的来临。
而在另一边的凡间界,原本普通的花草树木因为灵力的突然旺盛,开始了令人瞠目结舌的疯长,巨大的树木藤蔓、因为过度吸收灵力而变得形状各异的动物侵占了农田和村庄,城池和宫殿;
身处其间的凡人惊慌失措四处逃窜,却因为空气里的灵力飞涨爆体而亡。
灵力贫瘠的凡间界和凡人乍然接受如此多的灵力,便犹如被强行注满了水的茶杯,杯满不溢水自续,明明已经出现裂痕却无力阻止,最终的结局也只会是爆体而亡。
修真界与凡间界的禁制彻底消散,梨城的入口早已溃散,暗域转而成了倾泻灵力最大的出口,玉山倾颓之势不可阻拦。
无论是对修真界还是对凡间界而言,这都是一场史无前例的浩劫。
暗域上空,风起云涌,高台之上,僧侣阖眸。
自带金光的梵文以明桑为中心,将周围包裹地密不透风,天地间玄妙之法轻声吟诵,声音却浩瀚如星海,散落进了十七州的每一个角落里。
原本胜算在握的裴和光脸上的笑容微滞。
身处混沌黑暗处的宁不为倏然睁开眼,像是即将溺水而亡的人突然得到了一口珍贵的空气,他来不及想太多,飞快地去掉早就解开的道契上面的匿息阵法,在一片浓稠腥气的黑暗里,寻找褚峻的身影。
漆黑的虚空中,一抹绯色的微光轻轻闪动。
宁不为深吸了一口气,几乎催动了全身仅剩的灵力与邪气扑向了那点靠道契感应亮起的微光,而后毫不犹豫地将人抱进了自己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