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峻一手抱着宁修,另一只手揽住了他的肩膀,一惯温和淡漠的人身上带着颤意,像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却又被主人轻描淡写地压了下去。
“别慌,我没事。”褚峻的声音贴着他耳边响起。
宁不为死死搂着他的腰,他终于抓住了之前总是在脑韩闪现的片段,咬牙切齿道:“在群怨幻境,你指使宁修将当年你分给我的那缕生机拿了回去,是不是?”
那缕生机是命劫落在宁不为身上的关键,按理说早就融进了宁不为的骨血之中,褚峻是拿不回去的——但宁修可以。
宁修不仅是依托玲珑骨化人,更是宁不为的亲生儿子,宁修身为儿子给宁不为一缕生机就连天道都无可指摘,更不会再有什么命劫之说。
褚峻指使着一个懵懂无知的幼童,仗着宁不为当时立道渡心魔神志不清,悄无声息地将那缕生机给换了出来。
宁不为终于想起了记忆里那只金色的小手往他心口上抓的是什么,却半点都开心不起来。
褚峻沉默着没说话,只是将他抱得更紧了一些。
“大黄说的没错,禁制解开,灵力会全都冲击进宁修的丹田——”宁不为恨不得骂死面前的人,怒极反笑道:“就你他娘的最聪明最厉害!让宁修握着你那缕生机,你替他扛了禁制和这驳杂灵力,正好应上你的死劫!你连你亲儿子都算计,你个王八蛋!”
褚峻慢慢拍了拍他的后背,低声道:“乘风,我们都知道,不这样做宁修他根本扛不住。”
“你就能扛住?”宁不为已经分不清到底是褚峻因为被灵力冲击周身剧痛在抖还是他自己气得浑身发抖,“你就不能提前跟我商量……”
虽然即便提前商量了,他们也根本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充其量不过是他俩一起替宁修扛过这一劫,或生或死,皆无定数。
“乘风,乘风。”褚峻动作轻柔地捏了捏他的后脖颈,温声道:“对不起,这件事情是我做错了,等事情了结,任你怎么罚都行。”
“褚峻,你现在要是敢解道契,那就再也别想跟我结契了。”宁不为在浓稠的黑暗里咬牙切齿道。
褚峻正打算解开道契的手在黑暗中僵住,指间微转,改成了暂时封印。
宁不为压制着怒意冷笑:“不要脸的老东西——”
褚峻覆在他后脖颈的手微顿,而后猛地往前一压,用唇堵住了宁不为挑衅的嘴。
周围漆黑无光,宁不为甚至都没来得及搞清楚他们现在到底身处何时何地,不知道周围有没有其他人,更不知道高台暗域之外变成了何种惨境——
他只能感受到褚峻温软的唇和淡淡的清苦气息,以及逐渐灼热不稳的呼吸和微微颤抖的身体。
回头看已无路可退,再往前是生死未卜,珍而重之的亲吻,如同最后的告别。
微渺的光线从远处洒了进来,缠绵的吻过后,宁不为的怀里突然一空,只余些许令人恼怒的温热。
以及前襟里还在呼呼大睡的宁修。
无数脏话涌到嘴边又被他死死压下,他阴恻恻地握了握方才箍住褚峻腰身的手,抬起头来看向周围。
不等他细看,无数浩瀚澎湃的灵力自他背后汹涌而来,宁不为猛地转身,眼中只余惊诧。
第169章 所求(上)
宁不为抱着宁修站在原地, 身前是耀眼浩瀚的灵力,身后是荒芜焦黑的土地,干燥的晚风自地面盘旋而起, 卷走藤蔓上无数枯死的锯齿状叶片, 这些叶片随风而起,又因为枯死的时间久远,在半空便化作齑粉, 纷纷扬扬而落。
焦黑枯死的藤蔓覆盖着大地, 晦暗无光的天空下阴风怒号,无数挣扎死去的魂灵不得安息,不甘地嘶吼哭泣, 他们认出了朱雀刀, 拼命地想往刀内挤, 却又被宁不为背后的护体剑气冷漠地隔绝在外。
倒在地上的崇正盟修士们陆陆续续醒了过来, 看见眼前这震撼的场景,同样惊诧地说不出话来。
金色梵文从四面八方涌来,身形暴涨的君子剑穿透了整个暗域, 将其牢牢固定在巽府的土地上,整个暗域竟是被人强行从兑府移到了远在千万里之外的巽府, 汹涌浩瀚的灵力轰然涌向巽府这片灵力枯涸五百年之久的土地, 所到之处, 地动山摇。
宁不为看着挡在他面前的褚临渊,从诧异到不解, 继而是恍然大悟之后的复杂。
褚临渊和明桑他们竟然试图凭借自己的力量,强行让倾泄进凡间界的灵力改道, 转而落进早已生机耗尽灵脉断绝的巽府。
飘浮在十七州上空的浮空境里, 晏锦舟的墓穴中爆发出一阵强劲的光芒, 数不清的法阵凝结扩大,覆盖在了八卦阵之上,牢牢钉在了八个方位,艰难代替着早已消失的隔绝禁制,陵墓连通沉睡多年的尸体倏然消散。
远在兑府辛州的遗留高台之上,澎湃的灵力被经文强硬地拢聚在一处,轰然倾泻进被人为强行开启的通道,容貌清俊的僧侣阖眸端坐于莲花台,手中佛珠流转,安然坐化。
强劲的灵力冲刷着人为开辟的通道,及至中州已经难以延续,早已倾颓入海的论道山破水而出支撑起通道,山顶之上,桑云不急不缓端起了手中的茶杯,遥遥望着巽府的方向,一饮而尽,消失在了无尽灵力之中。
褚临渊站在灵力倾泻最强盛之处,飞舞的宽袖长袍正在被灵力飞速的融化消解,连带着身体都在逐渐变得透明,在他身后,君子剑巍然而立,如定海神针般牢牢将快要溃散的暗域钉在原地。
“‘……最坏的一种情况,隔绝凡间界与修真界的禁制消解,灵力倾泻,若是如此,那我定然没能渡过死劫活下来,巽府断绝,万不得已,便以身为引,引灵入巽……’”褚临渊望着宁不为,眼中浮现出一丝笑意,“这是宁行远的原话,起初我们谁都不信,只是为了保险起见做的保底计划,但现如今竟真用上了,你哥真是……”
这五百年来他们想进了各种办法想要修补岌岌可危的八卦大阵,以为比宁行远多活了几百年总能找到更好的办法,奈何天不遂人愿。
“以己身祭阵值得么?”宁不为到现在依旧无法理解宁行远这群人为何心甘情愿揽上修补八卦大阵拯救苍生这种吃力不讨好的烂摊子。
“乘风,世上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褚临渊缓缓道:“宁行远有他的苍生道,我们自然也有自己所求之道,虽然经常骂他,但得友如此,乃临渊三生之幸。”
他们年少相识,志同道合,又因为一件相通的事情奔赴多年,最后坦然共死救苍生于危难之间,全了当初那段轰轰烈烈又刻骨铭心的少年情谊,也算是死而无憾。
“此法能成,幸而太尊以身替玲珑骨……”褚临渊看向他怀里的宁修,苦笑道:“若真以宁修为引,九泉之下我们也无颜再见行远……”
“这是桑云提前找到的最后一块朱雀刀碎片。”褚临渊抬手,一片碎刀便浮现在众人眼前。
碎片悠悠落在了宁不为的掌心,躺在他纳戒里的其他碎片激动地嗡嗡乱颤,宁不为将其他碎片拿出来,耀眼的光芒闪过,所有的碎片终于集齐,重新变回了最开始的朱雀环首刀。
“这可能……是我们几个唯一能替你做的了。”
话音落下,褚临渊的身影便彻底消失在了耀眼的灵力之中。
“师父!”沈溪想要上前,却被旁边的无时宗长老拉住。
窝在他前襟里的宁修动了动,睁开了眼睛茫然地看向宁不为,糯糯地喊了声“爹爹~”。
宁不为拍了拍他的背,伸手帮他拽了一下挡住脸的衣服。
宁修打了个小哈欠,然后用脸轻轻蹭了蹭他的手背,困顿地眨了眨眼睛,奶声奶气道:“爹爹~困~想觉觉~”
宁不为用拇指擦了擦落在他脸颊的灰烬,然后拍了拍他的后背,“困就睡吧。”
宁修困得睁不开也不忘嘱咐他爹,小手抓着宁不为的前襟,又困又认真道:“醒来要次~糊糊和肉肉~”
宁不为紧绷的下颌和凝重的神情因为他这句话而陡然柔和下来,他哭笑不得地点头,“行。”
得到了他爹爹的亲口承诺,宁修终于支撑不住沉重的眼皮,彻底熟睡了过去。
众人从兑府辛州突然间就落在了巽府的土地上,还听见了褚临渊陨落前所说的话,也都能大致推测出他们几人都做了什么事情,俱是大受震撼。
毕竟在这个人人都求得道飞升弱肉强食的修真界,不是谁都能做到如此坦然赴死的,更何况褚临渊和明桑在天机榜分列一二,若是八卦阵补成,飞升便指日可待。
可也正因如此,他们的陨落也更加震撼人心,在一片扼腕叹息中,甚至有不少年轻修士突然开悟入定,借着充足的灵力直接立道渡劫,境界更上一层。
如此机缘,便是可遇不可求,万年难遇。
乌乌泱泱几千修士在此,得悟道者毕竟是少数,有不少修士已经分散开来去探查周围的情况,也有成群结队原地修整的,但毫无意外,他们俱是警惕而戒备地躲着宁不为。
虽说之前宁不为修为尽失,但现在很明显更上了一层楼,在朱雀刀不完整的情况之前竟能用那么可怖的阵法将他们尽数牵制,现在神兵朱雀刀已经完整归位……没有人敢去用性命赌。
“爹,宁城是什么地方!?”谢长安搂着谢长明的脖子,指着前面被藤蔓缠绕的残破城门大声问道。
他这声音着实中气十足,许多修士不约而同朝着他这边看了过来,连在原地调息的宁不为都缓缓睁开了眼睛。
探查的修士谨慎又小心,在这个危机四伏的地方并没有走多远,反倒是小孩子没心没肺,跑出去了很远的距离,这时众人才惊觉,褚临渊竟是将灵力倾斜的入口放在了距离巽府宁城这么近的地方。
许多修士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宁不为。
眉眼冷俊的黑衣男子并没有如他们预想中的一样失态,相反,大魔头的神情平静又冷漠,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
毕竟崇正盟的人每次碰上宁不为不是在打架就是在斗法,这么安静的大魔头从未现于人前,以至于让人觉得有些陌生。
“这魔头还挺俊的……”人群里不知是哪个修士嘀咕出声。
虽说宁不为是人人喊打喊杀的魔头,但是他强悍的战斗力和之前褚临渊对他的古怪态度,以及迟迟未曾现身的褚峻,都让众修士没敢轻举妄动,而宁不为不知道为何也没有动手,一时之间双方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
崇正盟几位宗主家主众星拱月般站在卫涟身边,只听卫涟语气沉痛道:“褚临渊宗主和明桑禅师为了庇护苍生而陨落,救修真界和凡间界于水火之中,但如今崇正盟群龙无首也不是办法,卫某人不才,便仗着年纪大接下这崇正盟盟主之位……”
周围一片恭贺赞扬溢美之辞。
沈溪将无时宗的掌门印放进了纳戒里,组织好弟子修整之后,便坐在原地调息。
“你为何不去卫涟那里恭贺?”一道轻柔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
沈溪起身对她拱手行礼,“卿宗主。”
来人正是合欢宗宗主卿眠。
卿眠给她还了一礼,道:“褚宗主的事情,还望沈宗主节哀顺变。”
沈溪颔首,回答了她之前的问题,“卫老前辈思虑颇多,在下还是不去打扰了。”
言下之意便是说卫涟心思不正,卿眠朗声笑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你,褚临渊真是收了个好徒弟。”
“卿宗主过誉。”沈溪不卑不亢道。
谢家新任家主谢致刚把自己两个不老实的儿子按住,就听旁边的谢江南小声问:“大哥,咱们要不要过去?”
谢致把抱着他的腿不肯撒手的谢长明一脚踢开,“去个屁,老老实实别多事。”
“大哥说有理,现在还摸不准具体情况,别贸然表明立场。”谢问时显然比谢江南聪明一点,“族里那些老狐狸现在就是把烫手山芋往咱们头顶上扔,长安救了宁不为他儿子,卫家和大哥又有姻亲在,摆明了两边都不想得罪。”
天知道他们这一支随谢家来不过是想凑凑热闹捡些漏然后打道回府,结果家主莫名其妙就落到了谢致头上。
谢致同样面色凝重,“先静观其变,这对我们来说未必不是个机会。”
三个人凝重了不到半炷香,谢致就扯着嗓子怒吼:“谢长安谢长明!给老子滚回来!再到处乱跑老子打断你俩的腿!”
已经在断壁残垣上爬了一半的谢长安兄弟被谢江南一手一个拎了下来。
“叔叔,里面就是宁城!”谢长明不甘心地挣扎,“我想进去看看!”
“不要命了你还进去看!”谢江南低头吓唬他,“小心惹毛了大魔头他一口把你给吞了。”
“我不信!”谢长安试图挣开他小叔叔的手,挣扎间一抬头就正对上了不远处宁不为冰冷的眼神,顿时浑身僵住。
好、好可——谢长安僵硬的目光心虚地往下,就看见大魔头怀里抱着的睡得正香的奶娃娃,忍不住咧嘴一笑——好可爱。
等被拎到谢致面前,谢长安一脸严肃地跟他爹道:“爹,你跟娘努把力,再给我生个弟弟吧,我想要宁山那样的。”
谢致一拳头砸在了他脑壳上,“滚蛋!”
谢长明凑到他跟前一脸幽怨地盯:“你有弟弟了。”
谢长安嫌弃地推开他,“你又不可爱。”
谢家的旁边就是藏海楼的弟子,几个小弟子津津有味地看完老子训儿子,便见代楼主桑田一脸凝重地捻熄了手里的传信符。
“师父,怎么了?”有弟子问他。
“父亲冲击渡劫失败,陨落了。”桑田抬头看着黑压压的天空,将掌心的灰撒到了地上,“桑云强行唤起论道山,为了灵力能顺利抵达巽府,自祭论道山,也一并陨落。”
藏海楼的众多弟子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