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李凝香没有书中那样的良人,带她走出厄运。
这一日,喜轿从李府出发。
让人没有想到了的是,沿路,街上围观的北凉女子,有老妇,又有中妇,也有少女。
明明人很多,但却安静得让人可怕。
看着那在喜号中前进的轿子,不知道多少人死死地抓紧了心口。
一种难以言语的痛,自内而外,就像有针刺在了她们的心口。
虞娘和恒娘,让她们哭得痛不欲生,彻夜难眠。
而现在,她们就像是在亲眼看着虞娘恒娘出嫁。
喜轿一点一点的前进,她们终是没有等到李凝香的良人前来帮她解脱。
喜轿前,骑在马上,一脸病秧子的周家小郎君,满脸都是嘲讽。
什么虞娘恒娘,女子本该就是如此。
婚书在手,岂有反悔的道理。
自古以来,女子皆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还想什么自由恋爱,自选良人,亏那莫少珩想得出来。
女子,本就该老老实实的听话,然后嫁人,传宗接代,恪守妇规。
已经接近周府了。
不知道为何,所有人,心中的撕裂感越来越强烈。
话本终归还是话本,那些美好的结局,永远不能在现实中发生。
这时,二楼上也在看着喜轿的莫少珩:
旁边的老兵皱了一下眉,世子,莫做傻事。
若是他们家世子出头,就坐实了世子写的两本书都是有目的,与人私相授受。
这麻烦就大了。
但,那李凝香,一但被抬进了周府,也就没有回头路了。
莫少珩一笑,看我来添上这最后一把火。
手抚在了琴弦上。
喜轿眼看就要被抬进周府。
这时,突然琴声响起,越来越大声,震得周围的房梁都在颤抖一样,琴声传得老远。
仔细一听,弹的是《诗经葛覃》。
这是一首女子出嫁时的祝福之曲。
带着世上最美好的祝愿呢。
琴声一起。
呜!有女子竟然捂住了嘴巴呜咽了起来。
这哪里是最美好的祝愿,明明明明只要进了这门,喜轿上的新娘就泥沼深陷,再无出头之日了啊。
讽刺,实在太讽刺了。
也不知道是哪个没有良心的琴师,竟然在这个时候来弹这样的曲子。
呜!
呜咽声,连成了一片。
实在难以想象现在的画面。
万象空港送喜轿,人人哭得撕心裂肺。
仿佛这么多时日,这些女子累积在心中的郁闷,憋屈,不甘,尽数在此刻被宣泄了出来。
这弹琴的人,太不是人了,难道就没有一点同情心。
更让她们悲痛的是,喜轿开始入府了。
不,不可以!
心中撕裂的呐喊,那是对命运的不甘和无力。
若是若是自己有那么一点点力量,定要上前,定要上前阻止这女子如同梦魇一样的命运。
这样的想法,不知道在多少人心中想起。
这时,突然一声感叹声起,一个处着拐杖的老妇人,竟然就那么站在了喜轿前。
所有人的声音额然而止,唯有琴声激荡在长街之上。
那老妇人处着拐杖,就那么站着。
周家的新郎官面色一恶,哪个老不死的敢拦路,来人,还不将她拖下去。
但周围没有人应声。
只见旁边一个小侍,吓得一个哆嗦,少少爷,莫要乱说。
这这是槐山先生之女,前朝追封的一品诰命,荣华夫人。
前朝的敕封,本朝也承认的,唯荣华夫人一人。
槐山先生之于北凉是什么?
凉京城外那一片连着一片的槐树林就是见证,那是凉京人,一人一棵,在城外种下的,为怀恋槐山先生的恩德而种。
而如今,槐山先生之女当面,怎可辱得?哪怕是圣人,也需要敬仰三分。
只见那老妇人看了一眼马上的新郎官,也没说什么,而是看向了停在前面的喜轿。
半响,开口道,姑娘,今日你怕是等不到你的良人了。
周围的人心中一揪,痛得厉害。
那老妇人继续道,但你也等到了。
手上的拐杖在地上一跺,发出嗡的一声。
只需你今日说上一声不字,老妇人愿以这一品的诰命,换你一生自由。
嘶!
安静,安静!
这老妇人竟然要将诰命的敕封归还朝廷。
为了,仅仅是阻止这样的一场婚姻。
琴声更加地急切了起来。
风吹起了车帘。
现在就看,喜轿上的李凝香,敢不敢走出这一步了。
众人看向喜轿,心中却是剧震。
只见喜轿之中,一大红衣袍的新娘,手中锋利的剪刀,早抵在了脖子上。
眼泪如同散落的珠帘。
李凝香如同嘶吼,沙哑的声音传出。
我不愿嫁入此门,进门之时,便是我赴死之时。
我李凝香,只嫁心愿之人。
一个知书达理的姑娘,此时,却如同疯魔了一般。
嗡!
琴声,将房檐的灰尘都震得落了下来。
哗!
她踏出了那一步,如同那话本中的虞娘恒娘一般。
而比书本上见着的,眼前的一幕更加的震撼人心。
是赔上了槐山先生之女的一品诰命的敕封,和以死明志的无畏贞烈,才走到现在的这一步啊。
太难得了,也太艰辛了。
马上的周家小郎君愣住了,脸都黑了下来,将他当成了什么?
众目睽睽之下的笑话吗?
大声道,我有婚书在手,你们这是要干什么?今日这婚不成也得成。
我周府是按照礼教规矩迎亲,你们
话还没说完,如同扯断了众人心中的弦。
周围的妇人,一个个竟然挡在了府门前。
是无声的抗议。
周家小郎君:你们你们这群刁妇
后面两个字,在看了一眼那老妇人后,又咽气了下去。
若槐山先生之女都是刁妇的话,他北凉的女子又是什么?
老妇人说道,将轿子抬回去吧,这婚成不成,今日你说了不算。
琴声也停了下来。
旁边的老兵张了张嘴,愣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莫少珩倒是一笑,李凝香的确没有等到她的良人,但她也等到了。
这天下和她有着共同命运的女子,皆是她的良人。
这场婚姻,现在的确不是他周府或者李府说了就能算的了。
老兵:
莫少珩又道,准备准备,真正的麻烦要开始了。
果然,没一会儿,就有宫人找了过来,圣人金召,召谏议郎莫少珩速上金殿。
莫少珩苦笑,圣人金召,凡北凉人,哪怕都要死在床上了,也得抬上金殿。
刚才他弹那一曲,虽然没有露面,但千古名琴春雷的琴音,肯定是会被人认出来的。
更何况,《虞娘传》《恒娘传》出自他手,终是免不了要走上这一遭的。
莫少珩看了一眼窗外,喜轿肯定是没办法进府了,而是被抬着向金殿而去。
荣华夫人也上了轿,向金殿而去。
匆匆出门的御史大人周正安,也上了轿。
他恐怕也没有想过,他一心为他儿子筹备的婚宴,竟然有闹到圣人当前的一刻。
此时,李翰林也一样,走向金殿。
莫少珩不敢怠慢,说了一句,我让准备的东西准备好了吗?
老兵让人取来一盒子,都在这里了。
莫少珩接过盒子,深呼吸了一口气。
闹了这么久,也该是风浪拍岸之时了。
今日的金殿。
鸦雀无声。
因为这应该是他们见过的最诡异的一场朝议了。
一场在所有人心中,平平常常的婚姻,居然直接闹上了金殿。
但也不得不如此,民声已起,没有个结论,不以平民怨,加上此时居然还牵扯上了槐山先生之女。
那一品的诰命,哪里是朝廷说收回就能收回的,它代表的意义太大了,当初北凉刚立,是这位荣华夫人稳住了读书人。
当事人都到场了,包括一身嫁衣的李凝香。
荣华夫人正安慰着李凝香,莫怕,这金殿之上自有分说,再不济,也不会让你嫁给周府。
李凝香咬着牙,但似乎比想象的要坚定不少。
恐怕连莫少珩都没有想到,是他书中的虞娘和恒娘,给了她这样的勇气。
此时,那御史大夫周正安上前,禀圣人,臣今日状告镇北王府世子莫少珩,恣意狂妄,不顾礼教,不尊伦理,私自破坏他人婚姻,若此风不灭,我北凉伦纲败坏,道德不存,何以颜面立足诸国之中
莫少珩一愣,怎么只状告他一人?怎么不将荣华夫人也给告上。
还真是柿子找软的捏。
上位,传来圣人的声音,由礼部受理,诸臣听审。
周正安高兴了,由礼部受理,他还不信,莫少珩能掰得过这世间礼教和规矩。
今日他周府受了这奇耻大辱,婚礼当日闹了这么大的笑话,这婚不结也得结了。
周正安看向温守责,敢问温大人,按照我北凉礼教,我儿与李翰林家小女的婚约可有任何不妥?
如若没有不妥,按期举行,当是不当?
温守责看了一眼周正安,这事情哪里还是一家婚亲这么简单。
他天天和成规教条打交道,也只有他看得清楚,莫少珩在借着这个由头做着怎样的惊世骇俗的事情。
这隐藏在表面下,想要掀起的风浪,他看着都心惊胆战。
甚至不由得看了一眼莫少珩,皆说莫少珩才华横溢,风华天下,但他看着,那颗不与世人同的心,才是北凉最大的变数。
莫少珩也注意到了温守责的目光。
这老头的眼色好古怪。
但竟然有一种能看透人心的睿智,就好像超脱了这世人一般,让人灵魂都为之一颤。
莫少珩拱手,也不能让周正安一个人在那里大谈道理。
况且,周正安说得还挺有道理的,哪有人家办婚礼,你去给人家搅黄了,还不得将人气得三尸暴跳。
莫少珩说道,敢问温大人,这世间伦理,世间礼教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继续道,无论是伦理还是礼教,皆是为了让我们行之有礼,遵守道德。
读书人锤炼道德品质、恪守德行规范,又是为了什么?
说到底,也是为了正天性,明人伦,开教化。
但现如今,我北凉,父母包办婚姻,以一言定一生,让多少女子惨淡一生收场。
北凉女子,也是我北凉子民,她们是不配过上好日子,还是如何?
明明不愿嫁与之人,父母却为了一己之私,强行逼迫,在我看来,这可不是开了教化的表现。
鸦雀无声。
连温守责都愣了愣。
在现代人看来很好理解的东西,但在他们看来,就是一种新的思想。
思想这个东西,是最难说得清的。
周正安都笑了,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父母替子女安排婚姻天经地义,怎么到了你嘴里,这世上的父母是恨不得一个劲将自家子女往火坑里面推一样?
岂有此理。
如此离经叛道之言,居然也敢拿在金殿之上大放厥词。
莫少珩也笑了,对圣人的方向供了供手,又对温守责拱了手,然后道,父母为子女安排美满姻缘,自然是好的。
我也相信,这天下父母皆是为了子女好。
但若是其中不小心出了差错,又当如何?
莫少珩也不等其他人回答,继续道,比如,李翰林家李香凝。
李香凝不愿嫁人,已经到了以死明志的地步。
李家也有意要退婚。
可偏偏有人要仗着婚约,毁人一生,这也是伦理教化想要的结果?
在我看来,这反而是对伦理教化的玷污。
伦理教化,遵循的是以人为本,而不是曲解成了害人东西。
众人:
周正安,呵,照世子的意思,人不守信用,还是一件了不得的好事了?
莫少珩答道:人当守信,言出必行。
但这婚约既然已经走到了撕破脸的地步,当解还是得解。
李翰林失信,当付出代价,但不应牺牲一女子来成全他的忠信。
众人一愣,他们还以为莫少珩会一直偏帮李翰林,没想到
莫少珩继续道,不知道我说得是否有理?人之忠信固然重要,但也没有拿一个女子的一生来成全的道理。
这
众人心道,这叫他们回答?他们答为了忠信,牺牲一个女子算什么?
就算心里这么想,也不能这么答。
这时,温守责开口了,以一家之事,抨击千百年来的规矩,不以为据。
一针见血。
就周正安和李翰林家的事情,说白了也是他们的家务事,在伦理教条面前,屁都不是。
莫少珩心道,来了。
他莫少珩惧怕的是和一个御史大夫抗争吗?不,他惧怕的是,这滚滚洪流,无法阻挡的教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