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办得太粗糙了。
在徐梁看来,刘崧就是典型的急功好利,办事情不考虑后果,缺乏的大局观。
若有大局观,就应该懂得什么叫做抽丝剥茧,懂得什么叫做审时度势。
而不是一棒子打死,牵连太多人。
真的以为现在是太祖朝了?
太祖朝对待官员苛刻,那也是分步走的,也是跟刮鱼鳞一样,一排排的往下刷人,可从未有一下子,圈死一片人的做法。
不过事情发生了,就没有退缩的道理。
徐梁留在南京,很大程度上要给这群人擦屁股。
为了填补这群激进派御史闹出来的权力真空,徐梁紧急从河南、山东、北直、甚至陕西的苦役营里调来了一大批劳改还算是不错的官员,充任环太湖州县的县官到吏员的各个空缺。是否能顺利度过这次春荒,就要看这些人的调度手段和施政能力了。
刘崧站在徐梁面前的时候,颇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对眼前这个聚集天下毁誉于一身的年轻皇帝,刘崧不知道是该恨还是该爱。
正因为皇帝的横空出世,自己原本的仕途被硬生生截断,遭受到了人生最为黑暗的一段。
然而也正是这位皇帝,让他登上了不敢企及的高度。
当然,对于这位年轻的皇帝,他内心世界是真正的钦佩,如果不是他,或许这个国家已经不存在了,所有的读书人,都要留起那种丑陋的鞭子,给满清做奴隶。
虽然刘崧不认为自己这种先前收受贿赂的人有什么节操,但是读书人的气节还是有的。
当然,他真正钦佩的地方还是陛下对自己命运的改变。
如果没有甲申国变,若是没有陛下改变自己的命运,自己的仕途顶端是在哪里呢?某个外省的按察使?或是一方提督?入部做个主事,最后混个侍郎的头衔回乡养老?
不管是哪一种,即便让他突破天际地穿上了仙鹤补服,都不可能有如今这样的耀目。
“臣都察院监察御史刘崧参见皇帝陛下。”刘崧行礼如仪。
徐梁点了点头,道了声:“坐。”
刘崧道谢之后挨着绣墩的边坐下。
“这回这个案子,办得很有头脑。”徐梁道:“昨天京师飞鸽传书过来,都察院嘉奖你们的官员已经出发了,看来整个道院都很兴奋。”
“全靠陛下成全。”刘崧道。
“不,不关我的事。”徐梁叹了口气:“我已经命人传书李大人,让他将你的嘉奖除去。这个案子。你能拿到奖金,但嘉奖令没有你的份。”
刘崧以前一直觉得奖金才是实惠,直到生活踏上正轨之后,他又发现嘉奖令和奖状更让人愉悦。听了徐梁的话,刘崧的心脏仿佛被只看不见的手紧紧握了一记。
“知道为什么?”徐梁道:“因为你的行径已经越过了一个司法官的底线……你这不是司法,而是在钓鱼。”
徐梁心想,幸好我身边儿没有魏征那样的大臣。
如果有的话,就凭你这种钓鱼行径,你的脑袋都未必能保得住。
很多话朕虽然不愿意多说,但是不代表你们这种做臣子的,就做的对!
刘崧失声道:“陛下。这些潜藏的蛀虫难道不该将他们挖出来么!”
“挖蛀虫和钓鱼是两个概念。”徐梁道:“区别在于你用了鱼饵。司法官是维护国法正义的,不是去试探人性的。换个角度来说,原本那人只是犯了轻罪,你却让他犯下了重罪,这个罪行扩大的结果算谁的?”
刘崧脖颈上的青筋一跳:的确是这个道理,这是要处置我了么?
“听说你对法理也颇有研究,应该牢记触犯刑律所伤害的客体,不是某物某人……”
——而是社会关系!
故意杀人罪的犯罪客体不是被害人,而是人在社会中生存的权力。盗窃罪的客体也不是失窃的物和失主。而是财产关系。
从客体上分析,“钓鱼”行为并非挖掘了潜在的罪犯,实际上是侵犯了新的社会关系。
这本身就是犯罪。
刘崧觉得后背有些发凉。
“如果这么说还有些抽象,那么我还要说,钓鱼与攀诬只是一线之隔。除非你们都察院能够做到办案全靠实证,不用口供和人证。”徐梁道。
刘崧摇了摇头,不用口供和人证怎么可能?
“所以这次免了你的嘉奖令,你自己该引以为戒。”徐梁道:“下次再发生这种情况。我就要援引‘教唆犯罪’例了。”
“多谢陛下……”刘崧再没有丝毫喜悦,也没有被免于惩罚的庆幸。反倒有一种诡异的沉重感。
“这回的案子,都察院辛苦了,其他御史我就不一一召见了。”徐梁面露疲惫之色:“不要专注于个案,不要只想着自己办大案要案,还是要在法理、公义上多下功夫。三大诉讼法要形成法典,还需要你这样有丰富一线经验的御史献智献策。”
“臣谨遵陛下教诲!”
刘崧起身告辞而出。
等在外面的一干御史见了刘崧出来。纷纷围了上去,眼巴巴地看着这位专案御史。刘崧挺了挺兄,哈哈笑道:“卸职结案,真是人生快事!”
“玉虎不要撩拨我等,快说说。皇帝有何令下?”
刘崧呵呵笑了,拨开人群就往外走,看着一堆人跟在自己身后,心中的虚荣感登时勃发起来。直回到南京都察院的官署,刘崧方才对众人说了嘉奖令已经离京的消息。众人欢欣鼓舞之余,纷纷要去金陵上好的饭庄庆祝。
刘崧却拉住众人,道:“我刚才外面不说,定要引大家回来,岂是卖关子?而是还有一桩大富贵,要与诸位同僚共享。”
“这回多亏了玉虎兄才办成大案,我等皆愿听你说的。”众人纷纷笑道。
“呵呵,诸位回到北京,除了偶尔巡值各省各道,还有什么机会拿到案子?”刘崧道:“如今这江南与北方宛若异域,正是用人之际,若是留在南边,日后在按察使司管制地方,这才是人生真富贵。”
历来都有京官为贵,外官为贱的道理。好好的都察院本部不呆着,偏偏跑到地方按察使司任职,这不是脑残了么?众人纷纷沉默。
“以我朝官吏习性,大多是让家人在家乡置产,自己在京师当清官。咱们既然以贪赃庸蠹之官为升官之阶,你们想,是留在京师升得快,还是身在地方升得快?或许留在地方上都升到按察使了,京师的同僚还是六品七品呢。”
刘崧见众人微微动心,抛出最后一枚炮弹:“我是要上表留在地方的,不拘是南直还是浙江,也无所谓官职大小。最好是一省监察,日后自己办个法学,培植后进,岂不比回京要好?”
在场这些御史都是政法学院出身,深知法律教育简单、速成,出来就是官。若是自己能够开办这学校,不求敛财,倒是能带不少徒弟出来。
虽然动心的人不少,但许多人还是碍于李邦华的情面,没有上表要求调职。
徐梁意外于刘崧的申请调职,也看出了这是刘崧的“谢罪”。不过这样做其实很明智,任何一个地方开拓时期最为困难,但取得的机会也是最大的。而且这样的表率作用,的确能够缓解江南法司不足的窘况。
在徐梁的新政推行中,若是没有都察院这柄利刃,结果就是完全不同。之前的江南难道没有得到部里文件?难道没有人告诉他们考成项目?事实上从上到下,都不当回事。每年审核的时候,仍旧是老一套的办法:一哭二闹三上吊。
哭,自己的辖区多灾多难,民不堪其苦。
闹,考成不公,小人结党,残害君子。
上吊者,吊在任上死活不管,尸位素餐。
这些官吏得到了地方上的支持,甚至还能搞出苏州五人事件。他们就像是一个个囊肿毒瘤,正需要一柄锋利的手术刀,将之划破,挤出脓水,剜除腐肉。
高效的都察院就是这柄手术刀。
虽然徐梁能够用行政命令强行调任御史的职位,但终究不如他们主动提出来效果更好。因为御史也是血肉之躯装载着七情六欲,若是强行调任,说不定还会导致他们与毒瘤的妥协。
刘崧的表率,为他赢回了“苏州济留仓案”的嘉奖令,也得到了一个省的巡按职位,只是具体的省份却没有提前透露。
眼看着皇帝和他的酷吏大伤江南士林“元气”,江南士林又不能说这些人的确没有罪过,于是一方面以“百年弊政相因”作为开脱,要皇帝陛下“忌用虎狼之药”。一方面又说各州县没有了主官,农桑荒废,民生不堪一顾,要朝廷妥善安顿。
唯一让徐梁欣慰的是,这两年蒋德璟在淮河治理上的确没有白扔银子。今年的水患总算没有在春耕时节出来捣乱,否则真是应了“天怒人怨”一说。
柳如是很难理解当前的处境,在自卑的同时又有些哀怨:为何案子也办了,人也抓了,但是江南这边的局面像是还没有打开呢?
“没打开?”徐梁笑了:“昆山济留仓一案过去之后,整个环太湖的州县都已经换上了新政官员,这是大明最为富庶的一块了,还不够?”
“但是……陛下,报纸上仍旧是反对的人居多啊。而且东厂的报告也说:有人暗中联络乡绅,散播不稳言论,恐怕会有民变么?”
“他们是看出我兵力不足,就如我当年节节败退一样,想用地广人多来耗死我。”徐梁道:“只要让他们证明我在南京一无所成,而且还让江南局势糟糕不堪,我自然就得回去。”
“所以陛下,咱们的处境并没有转机啊。”柳如是总结道。
“有很大的转机,比如谁为这个大案负责。”
“谁?”
柳如是疑惑了,所有卷入案件的官员最高只追查到府一级,有什么资格承担责任?难道由南京高官来承担?还是浙江三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