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嫁之前,父兄对夫君诸多赞美,言他性情沉稳,追随国君南征北战,屡立战功,年纪轻轻官至上大夫,日后六卿必有其一席之地。
甄夫人素来信任父兄,嫁给羊琦之后,对丈夫甚是满意。就算城内流言纷纷,也无丝毫怀疑,反而转过来安慰羊琦,言清者自清,无需为流言困扰。
羊琦很是感动,夫妻关系发生变化,不再是单纯的政治联姻,情谊日渐加深。如此发展下去,做不到情投意合心心相印,也能举案齐眉白首到老。
不想变故突生,甄夫人来见羊琦,来不及通报,就见他从案后一跃而起,叉腰哈哈大笑。
性情沉稳,有大将之风。卓尔不群,实乃栋梁之才。
回忆父兄对羊琦的溢美之词,甄夫人嘴角抽动。
字字句句夸出花来,结果就这?
分明是货不对板。
之前不信郅玄和羊琦的传言,如今她更加不信。
不提南赵侯之美举世无双,自己的夫君拍马不及,仅从性情考量,君上到底是多奇特的口味,才会舍南赵侯取他。
家花没有野花香,的确不能忽略这个可能性。但有一个前提,野花能入眼。区区一株狗尾巴草,任谁都知该如何取舍。
短短时间内,甄夫人脑海中闪过数个念头。
她不介意羊琦表里不一,氏族家主谁没多张面孔。以直爽著称的粟虎也不比同僚少几个心眼。
能装是本事。
装到令人深信不疑,能瞒天过海也是一项才能。
她担心的是羊琦的智商。性格跳脱并无大碍,反能为生活增添几分趣味。若是智商不够,今后生下的孩子未必聪明,着实令人担忧。
甄夫人心思飞转,神情变幻莫测。
羊琦几次想要开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直觉告诉他,最好不要好奇妻子此时在想些什么,答案恐非他所乐见。
郅玄三日不朝,城内诸多猜测,沉迷美色一说占据制高点。
真实情况却非如此。
在赵颢抵达隔日,两人就谈起正事,重点提及对外拓展,大面积开发资源。
郅玄先一步派出探索队伍,狐商和茂商收获最大,在几支队伍中拔得头筹。
狐商发现大湖,湖中有丰富的鱼类资源。周围分布大量原始森林,陆续挖掘到矿石,锁定三座大矿。
在写给郅玄的书信中,狐商信誓旦旦,只要能在此处设立据点,周围的资源尽可收入囊中。
唯一的问题是盯上这座湖的还有北安国队伍。
西原国和北安国是盟友,许多事可以通过协商解决。但在资源争夺上,双方都不会轻易让步。顶多是在湖边划界,将资源一分为二。
彼此实力旗鼓相当,不想发生冲突,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狐商的书信送到,郅玄经过一番深思熟虑,采纳他的建议。其后给北安侯送去国书,以盟友的身份提议划界,两国分湖而治,共享湖泊、森林和矿产资源。
国书送到北都城,迟迟没有等到回音。
郅玄心中生疑,莫非北安侯不同意?
怀揣这种疑问,在和赵颢议事时,郅玄当面提出,如果北安侯另有想法,就算有赵颢的关系在,他也不会轻易让步。
关系到本国利益,能谈就谈,不能谈就各凭本事,一切靠实力说话。
对象是赵颢,郅玄或许会多加考虑。换成其他人,哪怕是赵颢的亲爹和大哥,他也不会心慈手软。
今日让步,日后再遇到类似情况,他让是不让?
偌大利益摆在眼前,关乎重大决策,郅玄必须锱铢必较。如此才能消除隐患,避免日后纠缠不清。
名声好坏无所谓,关键是拿到实际的利益和好处。
听到郅玄的询问,赵颢沉吟片刻,想到北都城内的情况,解释道:“未必是不同意,大概是没有时间。”
“没时间?”郅玄想过多种可能,唯独没想过这一种。
北安侯身为一国之君,竟然没时间翻阅国书?
如果说这话的不是赵颢,他百分百怀疑对方在诓自己。
“为何无暇?”郅玄问道。
赵颢的表情有瞬间凝固,想到亲爹和兄长的争执,不由自主捏了捏额角。
他该如何解释?
北安侯一心一意想要征北,决意将国事丢给世子瑒,甚至还提出禅位。虽然被世子瑒和卿大夫合力劝阻,参考他离开时的情形,分明是还没有死心。
世子瑒同样不想留在北都城。
其他诸侯国的世子心心念念想要登上君位,他偏不。和北安侯一样,他也计划带兵出征,漠北就是最佳目标。
父子俩都想跑路,不惜互相扯后腿。结果就是一个也没能跑出去。
事情陷入拉锯,满朝卿大夫焦头烂额,无计可施。如果不是赵颢走得快,估计还会被拽住袍角,听着这群不要脸的哭天抹泪。
赵颢不想说,却不能不说。
以父兄的性格,丢人的机会还很多,绝不会仅此一例。
“事情就是这样。”
道出最可能的原因,赵颢叹息一声。
亲爹和兄长不着调,他能怎么样,他也很无奈。扔是没法扔,只能解释清楚误会,不使两国生出龃龉。
听完赵颢的讲述,郅玄满脸震惊,嘴巴张开,许久说不出一个字。
这是怎样一对奇葩父子?
若非五官类似,他肯定怀疑赵颢是抱养的。
面对郅玄的目光,赵颢转过头,满心尽是无奈。他已经尽量组织语言,希望给父兄保存些颜面。可惜收效甚微,没起丁点作用。
知道北安侯不是故意晾着自己,郅玄放下心来,暂时揭过此事。随手翻开一张地图,话锋一转,和赵颢提起交换土地。
“换地?如何换?”如郅玄所料,赵颢果然提起兴趣。
“以西地换南地。”郅玄手指地图,在上面划出两块。
赵颢没急着点头,认真浏览图上所绘,半晌后才道:“西地之土荒凉,南地能产三季稻。”
换句话说,这样交换土地,赵颢很不划算,郅玄有空手套白狼的嫌疑。两人关系亲密不假,牵涉到利益,彼此都要明算账。
“该处有河,河中有玉。”预料到赵颢的反应,郅玄不疾不徐,指尖点在图上,向赵颢表明他不是占便宜,而是等价交换。
“玉矿?”赵颢再看地图,如果真有玉矿,事情可以考虑。
“然。”
话音落下,郅玄起身取来一只木盒,打开盒盖,里面赫然是两块拳头大小的白玉。
和送来时不同,斑驳的玉皮已经擦掉,玉石表面光滑,光泽更显温润。
郅玄想要南方的土地,专门用来种植粮食。碍于西原国的位置,派遣人手很不方便,耗费人力物力不说,今后的开发也成问题。
和赵颢换地能节省成本,是目前最好的方法。
南赵国占据天时地利,赵颢本就有意向南开发,占下的地界绝不会少。郅玄以西面的土地交换,实则交易的是玉矿。赵颢不算吃亏,在一定程度上反而是占便宜。
郅玄之所以如此大方,全因茂商有重大发现。
根据茂商送回的情报,队伍发现三条藏玉的河床,两座铺满玛瑙的湖泊,保守估计,几十年开采不尽。
玉和玛瑙的确珍贵,但不能当饭吃。郅玄考虑之后,决定划出一部分,和赵颢置换土地。
南边能种粮,西边能采矿,两人互惠互利,通力合作,绝对是双赢。
第二百七十七章
时隔四日,郅玄终于出现在早朝上。
礼乐声中,群臣鱼贯入殿,分两侧落座。
以六卿为首,其次是上大夫,再次是中大夫,最后是下大夫。
今日是大朝,满朝文武皆在列。自明日起,部分中大夫和下大夫无需列席,殿内的位置会空出许多。
郅玄头戴冕冠,身着衮服,腰佩宝剑步入大殿,在群臣上首落座。
他腰间的佩剑十分特别,长三尺二寸,剑锋锐利,削铁如泥。剑鞘玄黑,剑柄镶嵌彩宝,由郅地大匠冶炼,专为国君量身打造。
自天下诸侯在中都城外会盟,人王的权柄被瓜分,王赐剑的威严亦被削弱。以四大诸侯为首,大小诸侯多佩铁剑或是本国铜剑,少佩王赐剑。
这一现象传入中都城,满朝卿大夫心知大势已去,参奏一次算尽义务,被人王压下不表,再不置一词,知情识趣得令人意外。
王赐剑象征意义非凡,天下诸侯弃剑,摆明是小视中都城。脾气暴躁一些,坚决不能忍,势必要出兵讨伐。
然而现实情况不允许。
弃剑的不是某一国,以四大诸侯为首,大小国君皆不佩或少佩,重大场合再难见到王赐剑的出现。
这种情形下,出兵讨伐困难重重。以中都城的实力,无法同天下诸侯为敌。
人王的位置不是万年不变。
初代人王定鼎中原,靠的是推翻前朝,整合部落力量。反向推之,不管不顾出兵,同天下诸侯国对立,势必引发众怒。后果将会如何?
正因清楚这一点,中都氏族变得沉默,少见地闭上嘴巴。卿大夫们没有再三弹劾,也没有要求人王杀鸡儆猴。
出兵未必能起到震慑作用,更可能的结果是被反戈一击,中都城威严扫地,君臣一起被按在地上摩擦。
天下权柄已然倾斜,不争的事实摆在面前,不信也得信,不低头也得低头。
如今的中都城和人王不比往昔,失去号令天下的威严,出兵讨伐是取死之道,蛰伏合作才有生路。
人王淮十分清楚这一点。
有郅玄的承诺,他深知前方的路该如何走。中都氏族尚在追忆往日荣光,抓住体面不肯放手,他已经超脱出来,为接下来的发展加紧蓄力。
天下诸侯舍弃王赐剑是意料之中。
看到群臣奏疏,人王淮有短暂复杂,很快整理情绪,将弹劾之言抛到脑后。拿起郅玄送来的书信,展开随信送上的地图,看到图上圈画,两眼都在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