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垣乡近五年,宁柔不曾交到什么朋友。
洛繁星这种熟稔又亲昵的倾诉口气,瞬间让她忘记了生活压在身上的重担,情不自禁就弯着唇笑了笑。
这个年龄段的小朋友是调皮了些,跟她们相处,要多些耐心。
洛繁星知道这话是对的,还是忍不住低声吐槽。
就洛白月这性格,谁敢跟她比耐心?偷偷告诉你,洛真可怕她了,回洛家见着她都绕着走。
不知怎么,又听见了洛真的名字。
宁柔唇角笑意微敛,脑海中想象起洛真锁着眉、冷着眼,对着大哭大闹的洛白月却一脸无可奈何的模样。
直到洛繁星的声音再次响起,她才稍稍回过了神。
嫂子、宁柔姐,你这次跟我们一起回去吗?
回去?
以什么身份回去?
宁柔神色平静,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给出了一个肯定的答复。
这里的日子很好,我不打算回海市。
这个回答,干脆又利落,听得洛繁星有些着急。
没来得及细想,她就立刻出声反驳。
哪里好了?每天打工这么辛苦,白天上班,晚上也要上班,为什么不跟洛真回去呢?她找了你整整五年
听见五年这两个字,宁柔的眼神无意识闪过一丝动摇。
但也仅仅只是动摇。
靠自己的能力赚钱生存,我不觉得有什么辛苦。
反而是阿洛,她的身体受不了这里的高温,你应该多劝劝她,让她早些回去。
洛繁星闻声咬了咬唇,心底失落顿起,终于想通了一点宁柔不止不愿意跟洛真回去,而且还盼着洛真早点离开。
这样的两个人,真的还有在一起的可能吗?
***
回到酒店,已经是下午三点了。
洛繁星脑子乱乱的,总觉得洛真再也追不回宁柔,就连看书的时候,都在想这件事。
历史书打开半个小时,就只翻了两页,复习效率可谓是低下。
正是失神之际,手机铃声也跟着响了。
本以为是洛振庭打来的电话,没想到按下接通键后对面响起的,竟然是一道低柔婉转的女人声音。
繁星妹妹,是你吗?
繁星妹妹这世上,也只有四个人会这么叫自己了。
洛繁星眼睛微亮,瞬间想起说话的人是谁。
子宁姐姐!是我!你怎么突然给我打电话了?是要找洛真姐姐吗?
简子宁、路瑶、周未之,是跟洛真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几人关系一直很好,早年洛真还没有搬出去住的时候,她们三个人常常去洛家找洛真玩,一来二去,年幼的洛繁星也跟她们熟悉了起来。
嗯,洛真手机关机了,我联系不上她,洛叔叔说你们都在垣乡。
简子宁脸上化着精致的妆,身体半倚在沙发上,两条腿又细又长,随意交叠在一起,姿势慵懒又风情。
房间里除了她,还有三个女人,年龄和她差不多大,估摸着都是二十五岁左右,相貌、身段、气质都非常好。
其中有两个看上去成熟些的,估计就是洛真另外两个好朋友,路瑶和周未之。
洛繁星知道简子宁和洛真关系很好,没多想就将自己知道的说了出来。
洛真姐姐是在垣乡,她说近期不打算回海市,你们找她,有什么事吗?
垣乡,谁不知道那里是个热滚滚的火炉?
简子宁挑了挑眉,眼中有些惊讶。
不回来?那里那么热,她那身体怎么熬得住?
你别告诉我,她这次千里迢迢从海市跑去垣州,还是为了找老婆?
记忆回转,简子宁又想起了五年前几人在酒吧聚会的那个夜晚。
洛真结婚的事,头两年除了洛家人再没有人知道。
直到第三年,她和宁柔真的发生了关系,相处模式也越来越接近正常的情侣,她才将这个消息透露给了自己的三个好友。
洛真那冷淡又强势的性子,简子宁几个人都很清楚,听到她说自己三年前就结了婚,没有一个人敢相信,全都当她在开玩笑。
就连心思最简单的路瑶,也笑着打趣了一声。
洛总,你可别忽悠我们,哪个男人有这么大的本事能跟你结婚?
直到洛真下一句话响起,三人才变得正经起来。
我说结婚,就一定是跟男人吗?
彼时法律已经通过了同性婚姻法,只要双方愿意,无论是男人和男人,还是女人和女人,都可以结婚组建家庭。
海市的豪门二代们私底下虽然玩的一个比一个花,但真找同性结婚的,倒真是一个都没有。
洛真向来不喜欢随意说笑,更不可能用这种事来寻开心。
周未之脑子转得快,第一个反应过来,吓得脸都白了。
什么意思?洛真,你不是说真的吧?你真找了个女人结婚?
难怪当年成洛两家那场联姻取消之后,成安跟丢了魂一样跑出了国;难怪你一下班就往家里跑,连酒吧都不肯跟我们一起去了,感情是在玩金屋藏娇这一套呢。
简子宁听见这两句话也变了变脸,很显然,周未之的分析是对的。
洛真的变化,这几年多多少少有那么一点,最明显的,就是四人谈论起结婚嫁人的话题时,她不再像以前那么反感了,甚至好几次还说结婚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
要知道,以前最抗拒结婚的人,就是她。
震惊过后,先是祝福,到最后,才是不满的埋怨。
结婚三年,现在才跟我们三个说,洛总,你有没有心呀?
路瑶第一个出声指责,紧接着,周未之也叹了口气。
白认识这二十几年了,到现在还不知道你老婆叫什么、长什么样。
虽然都是玩笑语气,但说的的确是实话。
简子宁乘势追击,也跟着催了催。
什么时候把她带出来给我们见一面?至少,得认识认识吧?
这一声声的暗示,实在是太明显了。
洛真本想同意,可想起宁柔那安静沉闷到接近自闭的性子,还是摇了摇头,罕见地跟三人开起了玩笑。
说话的时候,她眼里的冰冷瞬间消散,全换成了绵绵的爱意。
我老婆乖巧体贴,温柔贤淑,和我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才舍不得带出来给你们看。
再等等吧,等我回家问过她的意见,再安排你们见面。
这一等,就是整整五年。
至于原因,没有别的,因为洛真离婚了,就在那次聚会的半个月后。
时至今日,简子宁三人仍然不知道洛真当初是不是真的结了婚,又和谁结了婚。
她们唯一清楚的,就是洛真这五年来,一直在找一个女人。
此时听说洛真去了垣乡,简子宁虽然有些意外,但很快就接受了这件事。
不等洛繁星应答,她就将自己的请求说了出来。
算了,你跟她说,裴仪回来了,问她什么时候有空回海市一趟,大家一起约个饭,聚一聚。
裴仪?
洛繁星呼吸一滞,愣了半天才想起来这个名字的主人是谁。
裴仪,海市裴家三小姐,国际上最年轻的钢琴演奏家,比洛真小三岁,从小就跟洛真一起学钢琴,只是后来洛真选择了读书,而她却依旧坚持自己的钢琴梦,在十五岁那年出国求学,再也没回来。
和简子宁三人相比,当初的洛真显然和一起学琴的裴仪关系最亲近。
而这种亲近,似乎并不只是友谊那么简单。
裴仪出国前夕,曾经一个人来洛家找过洛真,走的时候,眼睛还是红的。
那时洛繁星只有八岁,并不懂什么情爱喜欢,却在花园的垃圾桶里,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情书
一封洛真连看都没有看,就直接撕碎的情书。
第十二章
洛繁星心脏跳的飞快,手下微一失力,红色的圆珠笔便从指尖滚落,绕着课本转了两圈。
她还没从裴仪回国的消息中回神,耳边又传来一道轻快愉悦的声音。
繁星妹妹,这件事可就拜托你了,对了,你跟洛真一起回来吧,裴仪也给你带了礼物。
听得出来,简子宁的心情非常好。
裴仪今年二十四,是五个人里年纪最小的,因为从小学习各种乐器,气质清雅又斯文,性格也是文静温和,从来都不争不抢,在其余四人眼里,她扮演的,更像是一个受保护的妹妹型角色。
幼时好友,已有九年未见。
除了洛真之外的三个人,都在为裴仪的归国感到高兴。
想来,她们并不知道她当年喜欢过洛真。
洛繁星没想到裴仪居然还记得自己,怔了会儿才轻轻道了声谢。
事情说完,两人又寒暄了几句,谈话的内容,仍是关于洛真。
等挂完电话,已经到了下午四点。
想到午间和宁柔的那番对话,洛繁星总觉得心头不安。
裴仪的优秀,毋庸置疑
她三岁开始学习弹钢琴,八岁和十二岁那年分别获得国内最重量级的心音钢琴大赛儿童组金奖和青年组金奖、十五岁时又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世界顶级的音乐学院,现在更是成为国际上公认的最年轻的钢琴演奏家。
如果她没放下当年那段情,回国后继续追求洛真,恐怕到了那时候,宁柔就是想跟洛真一起回海市也没机会了。
毕竟,与她相比,宁柔实在是平凡逊色太多。
香茶轩门口,那辆黑色轿车依旧没有离开。
洛真坐在后座,双颊苍白,眼睛半闭着,微卷的长发随意披散在肩侧,眉宇间是藏不住的倦怠之色。
车里的温度不算低,只有二十七度,冷风混杂着从窗缝中飘进来的热气,让她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
她的身体有些歪斜,脑袋微微侧着,瞳中目光冷冽清寒,透过车窗缝隙看向路边的早茶店,死死盯着那个让她念了五年也放不下的女人。
临近晚饭时间,店里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
宁柔右耳听力下降得厉害,没法负责点餐和送餐的工作,唯一能做的,就是给用完餐的桌子收拾卫生。
很简单,也很辛苦的体力活。
首先是将剩饭剩菜倒进泔水桶,然后把碗碟叠好送去后厨,最后用抹布将桌上的油污擦干净,垫上一层干净的餐布,再放上一套新的餐具,工作才算完成。
她的身体很瘦,手腕也很细,手臂看上去分明没有多少力气,提起泔水桶的时候,动作却是出人意料的干净利落。
那么熟练。
洛真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口顿时又酸又痛,还没反应过来,五指就不自觉得用力握了握,任由圆薄的指甲掐进肉里。
五年了,一点变化都没有,总是笨的让人心疼,明明累得连腰都直不起来,却不知道去角落里偷个懒休息一会儿。
就这么缺钱吗?
为了赚钱,无节制的消耗身体,连命都不要了。
洛真抿抿唇,喉咙干涩得发疼,艳丽动人的脸庞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唯有眼睛里不断起伏的愠怒与痛意,才显露出她此时真正的情绪。
一生之中,她从未有过这样强烈的恨意
她恨那个不知名的男人,将宁柔从她身边夺走,却没有让宁柔过上温饱富足的生活。
气氛倏地有些冷肃阴寒。
驾驶座上的男人放下手机,悄悄抬起了头。
车身中央的后视镜里,映出一双微微泛红的双眼,看的出来,雇主此刻的情绪非常不好。
男人叫郑邦,是一名私家侦探,昨天晚上刚收到手头这个订单,就立刻从外地赶了过来。
从确认调查对象的身份到现在,差不多过去五个小时,期间他并没有下过车,但也在助理的帮助下查到了不少信息。
看着镜子里女人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庞,他心里竟有些发怵,犹豫半天,还是松了松唇,将知道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洛小姐,我们按照您的要求查过了宁女士近五年的生活轨迹。
资料显示,宁女士在五年前的六月十日到达垣乡,奇怪的是,我们调查了那一年包括飞机在内的所有大型交通工具的出行信息,都没有查到她的身份登记记录。
宁女士来到这里后没有立刻定居下来,而是在垣乡县下属的槐桑村住了整整一年,在此期间,她生下了一个女儿。
我们查过垣乡所有正规医院的新生儿出生记录,同样没有查到她的住院信息,如果没猜错,她当时并没有去医院生产。
另外,关于她女儿的户口信息也是缺失的,目前只知道名字叫宁宝宝,患有先天性的心律不齐心脏病,幼儿园的报名登记信息显示,这个孩子极有可能到现在还没有上户口。
至于她这五年具体的工作信息、人际关系、住所变动,可能还需要一些时间。
男人的声音低沉平静,却像一块从天而降的巨石,猝不及防砸在了洛真心上
宁柔怀孕后一个人在乡下住了一年,分娩的时候竟然没有去正规医院,甚至于连户口都没有给孩子上。
那个男人,究竟是有多坏,多没有良心?
洛真耳边嗡嗡声响个不停,再睁眼时,眼眶已有些红了。
座前的空调正对着手腕,源源不断的冷风带来一股渗人的凉意。
许是觉得冷,她轻轻喘了一口气,衬衫下的锁骨随着胸口起伏微微颤了颤,心脏瞬间一片凉意。
她几乎不敢想象宁柔孕期那十个月是怎么度过的。
茶餐厅里,女人仍在忙个不停。
一个桌子收拾干净,马上又有另一个桌子等着收拾。
怎么做得完呢?
泔水桶里的剩菜越来越多,她已经快要提不起了,走路的时候,步子异常地慢,背影也颤颤巍巍的,两只手臂即便藏在宽松的工作服里,依旧能看的出来在不停颤抖。
每一步,都走的那么艰难,就好像生活压在她肩上的重担,明明那么重,却怎么都没有把她压垮。
一个什么都不会,连字都不认识的单亲妈妈,带着一个生病的、连户口都没有的四岁小女儿。
不做,哪里有钱吃饭交房租?
不做,哪里有钱送女儿上学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