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节

    景溯竟像没事人一般邀卫穆相谈,而卫穆居然也没说什么,没有愤怒,也不多问,只是默默地将太子请进了府里。
    两人此时便在不远处的书房里,房门紧闭,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天边飞过一排大雁,柳凝抚着袖口,怔怔出神。
    这事早晚有暴露,却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而且还是被卫穆发现。
    她不知道自己会被如何处理,但恐怕很难再继续留在卫府……最好的结果,大概是因私通外男被休弃,景溯得偿所愿,而她先前为了融入卫家而做的努力,前功尽弃。
    此后她便会如景溯安排的那样,住进他精心布置的金丝笼里,然后需得像个玩物一般讨好他,日日夜夜企盼着他指尖漏下来的些许垂怜——唯有如此,她才有安身立命之处,才能指望着他为着她端了卫府,替她报仇。
    这还是最好的。
    也没准,他过不多久便厌腻了,届时将她抛在一边,这仇报不报,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又岂能奈何得了他?
    天潢贵胄身边,最不缺的就是美人。
    各色繁花入眼,仅凭男人一时心意,又能指望得了多久?
    柳凝怔然许久,忽然听到不远处“吱呀”一声,门开了,卫穆恭恭敬敬地将景溯送了出来。
    景溯似是低声说了什么,卫穆便没再相送,只是拱手垂礼,任由景溯离开,沿着门前回廊穿行而过。
    他从柳凝面前经过,停下了脚步。
    “害怕了?”
    景溯伸出手,似乎想要安抚,可柳凝却向后一缩避开,他的手便停在半空中,顿了顿,收了回来。
    柳凝抬眸,默然注视他片刻:“你故意的,对么?”
    虽是在问,但语气却是一片漠然的笃定,很快,她得到了意料中的答案。
    “这样不好么?”景溯轻轻叹了口气。
    果然是这样。
    这人便再是肆无忌惮,也不会愚蠢到在卫府附近便与她亲近缠绵,他岂会不知有被人撞破的风险?如此作为,不过是有意放纵此事暴露出来,釜底抽薪,逼得她只剩一个选择:顺从他。
    柳凝之前不是没想到这种可能,但总觉得这人也还是要点脸面得,身为储君,与臣妻私相授受,又哪里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却不想他当真明目张胆地摊开在卫穆面前,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挑衅。
    “殿下觉得这样很好?”柳凝缓缓说,“就算不考虑我,殿下也不考虑下自己的名声……若是忠毅侯一纸御状告到圣上跟前,觊觎臣妻,不顾人伦,恐怕便是殿下,也难以全身而退。”
    “嗯,确实,挺危险的。”景溯笑道,“不过只要能得到你,这种风险,冒一冒倒也无妨。”
    他笑得一脸轻松,似乎并不在意身败名裂的后果。
    可柳凝并不会被他迷惑。
    她知道这个男人疯归疯,却并非鲁莽之辈,行事间还是能把握好合理的分寸……略一思考便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如今正赶上忠毅侯府失了圣心,苟延残喘之时,意妃暴毙后,宫中投靠无门,眼看着便要败落下去,唯一的出路便是紧紧抱住太子这块浮木,方能维持得了这侯府门庭的繁华。
    而她只是侯府的少夫人,家世不显,嫁过来也不过一年,一个微不足道的外姓女子,若能用来维系侯门尊荣,简直再划算不过了。
    所以景溯有恃无恐,因为他知道,他可以做任何他想做的。
    而卫穆则不会阻止,也不会质疑——他不敢,甚至没准乐见其成,只要牺牲一个女子,就能换来府里的大好前程。
    柳凝发现自己果然是小瞧了这个男人,也许从最初,景溯主动接近卫临修那刻起,他便已经开始不动声色地布局;他掌握的时节点恰到好处,对卫家这些人的心思也摸得一清二楚,如此滴水不漏,终于是将她彻底地网了起来。
    是死局。
    她只能认命地依附于他了么?从此是生是死,皆仰人鼻息?
    明明是在忠毅侯府,景溯却毫无顾忌地在她身边坐下,旁若无人,伸手揽住了她,举手投足间透出来的温柔,不似做伪。
    “你生气了?”他问。
    生气?
    生气有用么?
    柳凝知道,这个人有时候可以很温柔很体贴,他也许是真的把她放在了心里,若是发现她不高兴,他会使出百般解数、千般耐心地将她哄回来。
    但也仅限于此。
    他不会因为她的感受,改变他的想法,更不用说做出什么退让。
    因为景溯是很骄傲的人,外表再怎么伪装,骨子里依旧是自大到无法无天,他坚信他为她安排的选择,一定是最好的。
    “我没有生气。”半晌,柳凝摇了摇头,平静地看向身边的男人,“殿下打算什么时候带我离开……现在么?”
    第59章 顾曦(一更)
    景溯愣了愣:“不是今日。”
    她这般平静, 毫无抗拒的表现,令他有些意外,却也暗地里松了口气。
    这样最好, 他虽是用手段迫了她, 但也是为了他们彼此好。
    除了难以忍受她继续顶着卫二夫人的名头,景溯觉得自己也有为她考虑:她身子本就不好, 成日待在仇家里谋图报仇,思虑过重、郁气结心, 于她的状况无疑是雪上加霜。
    一个柔弱的女子, 报什么仇呢?
    仇他来报就好, 至于她, 安安心心做他的女人便是。
    柳凝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只是继续问:“那么殿下,打算何时带我离开?”
    “不会太久。”他凝视着她的脸,“你安心等着便是。”
    现在还不行, 虽与卫家做了交易,但对方自然不是好糊弄的, 恐怕要等到银钱两讫, 切实的好处到了手, 才肯放人给他。
    其实本来倒也不必这么麻烦, 设计她假死、强行劫走, 远比这样来得更快——只是景溯觉得, 女子大多看重名分, 若是能让她光明正大地跟了他,多费些事,等上一等倒也无妨。
    但总之此事已是板上钉钉, 最迟不过今年年底,她便彻底属于他了。
    景溯思及此处,望着身边女子的目光越发幽深起来,热切与温柔混杂在一起,却丝毫不显矛盾,揽着她肩头的手,不禁又添了几分力道。
    “你可要等好我。”他顾虑她等得不耐烦,又道,“若实在无聊,不妨给我绣点东西……就绣只香囊吧,玉色底杏花纹,然后等到了离开那日,你可要亲手系在我腰上。”
    柳凝头微低:“……好。”
    她似乎对他的一切提议都没什么意见,景溯看着她沉静的面容,便安下心来。
    她应该也是愿意的,他想。
    景溯宫中还有事处理,也没有在卫府继续耽搁下去,与柳凝话别后,便带着随从匆匆离开。
    柳凝没有跟上去送他,只是静静地坐在廊边。
    日暮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男人的背影消失后,她便垂下了双眼,唇角边微微带着的笑意,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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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后数日间,景溯未曾出现,更令人意外的是,卫穆竟也未曾找过她,府中平静如常,就好像她的事未被发现过一样。
    柳凝对此有过不解,但很快想明白了此中缘由。在景溯与卫家的交易中,她只是作为筹码一般的存在……而她的想法与意见,本就无足轻重,只需要人老老实实待在那里就行了。
    景溯曾告诉她,最迟不超过年底,他就会带她离开。
    而现在已经入了仲秋,卫府中庭的桂花都开了,清香馥郁,和着秋日凉风,一派宁静祥和。
    柳凝在房中由婢女装扮好,出了府门,卫临修一身深绿色官袍,正在门口等她,见她出现,眼前蓦地一亮。
    “阿凝今日当真好看,说是月宫仙子下凡……也不为过。”
    柳凝微微一笑,搀住了卫临修伸过来的手,上了卫府车驾。
    她今日一身浅芙色罗裙,裙面上金丝银线缠绕成蔓草花卉,花蕊草叶处有细小的珍珠璎珞点缀,外面披着一件不薄不厚的丝锻罩衣,上绣银蝶纷飞之景,白玉珠簪挽起青丝成鬓,步摇坠花斜斜点缀于其间,映着车帐中灯火点点,灯下人玉容雪肤,人美如玉。
    如此盛装,自然非她所想——乃是卫穆派下人传来的授意。
    今日是下元节,宫中办下元夜宴,邀众臣携家眷入席,卫家也在受邀之列。
    往常宫宴,卫穆从不会管柳凝穿什么,此番特别派人提醒,不过是借此举讨好那人。
    马车摇摇晃晃往宫门驶去,轴轮转动间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步摇垂下的簪花在颊边晃荡,流光明灭,柳凝裹在华美的衣袍里,脑中浮现出景溯的脸,隐隐觉得自己有些像只精心包装起来的礼物,正等着被上位者笑纳。
    “阿凝有心事?”卫临修见她沉默不语地靠在一边,问。
    “没有。”柳凝回过神来,笑了笑,“夫君怎么这样想?”
    “你这几日总是出神,晚上也好像总睡不踏实。”卫临修叹道,“可有什么烦心事?若是有,便说出来,两个人一起想主意,总好过一个人独扛。”
    他说得诚恳,不过柳凝觉得,若是她真的讲出实情,恐怕卫临修就很难保持现在这般从容的模样了。
    显然卫穆并没有把她与景溯的私情告诉卫临修,他对周围正在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当然也不必受此烦扰。
    “也许这段时间只是有点累?”柳凝笑着握住了卫临修的手,“我好得很,成日与夫君相伴,又哪来什么心事。”
    她这一番粉饰太平的话,似乎并未让卫临修心安,但他也没再追问下去,只是双唇轻轻抿起,审视着柳凝,一语不发。
    若是从前,他定会刨根问底,但如今两人之间似乎架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隔阂,她好像有事瞒他,他也总按捺不下心头的怀疑……于是便再也回不去曾经坦诚相待的时候。
    马车在略显沉闷的气氛里抵达宫门,两人在内侍引领下入席,柳凝坐下后,环视四周,很快视线穿过了觥筹交错,一眼望见了高高坐在上首的太子殿下。
    景溯玉冠华服,宫灯映照出那张俊美的脸,他也正好看了过来,目光与柳凝碰上,薄唇瞬间掀起一缕笑意,隐约透着几分惊艳,还有一丝久别重逢的暧昧。
    柳凝匆匆转开眼,假作不识。
    好在今日场合正式,他也没有什么过激行为。两人隔得远,景溯只是多看了她几眼,便收回目光,也没有像上次那般,拿着酒盏假仁假义地过来,借着卫临修调戏她。
    他今日自有要应付的对象,一个年轻男子正坐在他下首,朱袍玉冠,半张金面遮了上半张脸,此时正举着玉盏,与景溯含笑对饮,推杯交盏间,又似乎在说些什么。
    这人柳凝有印象,是当时在江州画舫上,曾有过一面之缘的顾曦。
    “听说今日宫宴,还宴请了北梁使臣。”卫临修顺着柳凝的目光看去,低声道,“想必就是那位?”
    “瞧着年岁也不太大的样子。”柳凝说,“听闻以往来使都是北梁德高望重的老臣,今年怎么换了这么个年轻人?而且模样……还甚是古怪。”
    “具体我也不知,不过听闻那位顾大人,是北梁近些年崛起的新贵。”卫临修说,“据说也没什么可靠的家世背景,却深得朝堂重用……倒也是个神奇人物。”
    “且听说他面容丑陋,又曾经在战事中瞎了一只眼,故而常年以金面蔽容。”
    柳凝听得卫临修缓缓介绍,又远远瞧了一眼顾曦,见那人一身深红色官服,上面绣着北梁特有的瑞兽祥纹,未被金面遮盖的下半张脸棱角分明,唇边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容,却锋芒暗藏……单看这下半张脸,也不见得如何丑陋。
    顾曦似乎若有所觉,不经意往他们这桌撇了一眼,柳凝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拿起桌上玉盏,饮了几杯酒以作掩饰。
    这酒是宫中酿造的梅子酒,不醉人,滋味酸甜,口感甚佳。柳凝一直在服用景溯给她的药,如今身子比以前好了些,也能稍饮几杯。
    然而无意间多喝了几盏,还是微微有些上头,加上她本就不喜欢这宫宴嘈杂,以及和其他官家夫人们虚伪客套,便趁着歌姬舞女换场的工夫,接着醉意躲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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