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赜放下书:“请进来!”
来人五十岁上,绯色官袍,三品孔雀补子,躬着身子进来,撩开袍子跪下:“下官胡仁宪拜见部堂大人,大人微服而来,下官有失远迎,,不恭之处,特来请罪,请部堂大人责罚。”
陆赜垂眼,翻了页书,漫不经心:“何必如此多礼?我停驻南京,为的是家事。案牍劳形,不谈也罢。”话说如此,却稳稳坐着,并没有去扶胡仁宪的打算。
胡仁宪在京里做过官,晓得陆赜这样不动声色,便是越发有雷霆手段在后头,他战战兢兢跪着:“部堂大人明鉴,下官是贺先生一手提拔,岂会不知其中厉害,只求大人宽宥一二。”
陆赜听得这话,这才放下书,问:“王献何如?”
胡仁宪只觉头顶的目光凌厉非常,他不自觉有些发抖:“罪臣王献尚且有一丝羞愧之心,前日……前日已经在狱中畏罪自尽。”
陆赜听了无言,曲起中指一声一声敲着桌子。
胡仁宪跪在地上,听得堂上无言,吓得大气不敢出,只冒出冷汗,也不敢伸手去擦,只流在眼睛上,痒得出奇。
良久,陆赜开口:“真的是畏罪自尽而死?”
胡仁宪跪在地上不住的点头:“是……是畏罪自尽……”他话还没说完,便被陆赜喝断:“胡仁宪,你也是两榜进士,天子门生,怎么如今竟然成了江南豪族的门下走狗,叫你东便东,叫你西便西?”
胡仁宪半天说不出来话,他想着既然陆赜肯见他,必然不是要处置自己这么简单,他爬过去:“下官糊涂之极,糊涂之极,求大人指点,大人但有吩咐,下官必效犬马之劳。”
外头有人禀告:“爷,大老爷来了。”
陆赜嗯一声,拂了拂袖子,道:“你在此处仔细想想关节,不必急着回话。”
说罢便领了人下了船,大老爷陆中行等在码头,陆赜几步走过去便跪下行磕头大礼。
反而是陆中行有些怕这大儿子,去时不过十七八的少年,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手握权柄的一方总督,他去扶:“哪里用这些虚礼,快回府去吧,老太太等着呢?”
又上了马车,径直往园子里去,刚刚进了二门,就见假山亭子上一素衣女子撑伞而来,此刻月色朦胧,烟雨蒙蒙,颇见冰肌玉骨、袅袅美人之态。
陆赜不由得驻足,心里微微发痒:真是一幅美景!
大老爷陆中行见着是秦舒,招手:“凭儿。”
秦舒几步下来,在一边行礼:“请大老爷、大爷安,老太太已经在静妙堂等着了。”
大老爷点了点头,吩咐:“你去库房里,拿几坛子三十年的绍兴酒来。”
秦舒领了吩咐,去老太太那里回了话,又去三奶奶那里取了对牌,这才亲自带人去库房酒窖里去了几坛子绍兴酒出来,她刚出库房门口,就叫大老爷房里的一位姨娘拦住。
秦舒把酒交给身后的小丫头:“给姨奶奶请安。”
这位姨奶奶比秦舒还小两岁,不过刚刚满十六,原是家里养的戏班子,后来因国孝裁撤了,分派到各房去的,被大老爷勾搭去了,她打扮得艳俗,面容却是没长开的样子,秦舒瞧着总觉得她可怜。
姨奶奶拉了秦舒的手,叫小丫头往前头去,道:“凭儿姐姐,我是过来人,少不得劝劝你。”
秦舒敛眉:“我知道姨奶奶要说什么,您也不必劝我。”
姨奶奶叹气:“你自小长在园子里,便是丫头,也是金尊玉贵一般长大,不曾见过外头的营生艰难、食不果腹的日子,一有饥荒,少不得卖儿卖女。况且大老爷这样的人,如不肯得逞,哪里肯丢开手去?即便是出园子嫁了人,也不过是连累他家罢了?”
秦舒这才抬眼去仔细打量她,心里晓得这是大老爷叫人传话敲打自己,她丢开手,冷冷道:“姨奶奶说这话好没意思,古话说,千古艰难唯一死,我死的都不怕,还怕这些。”
秦舒急匆匆的回了静妙堂,呆呆坐了半晌,心里想着只怕要早日出去,往别处过活了。
吱呀一声门开了,碧痕进来,见秦舒愣愣坐着发呆,推了推她:“怎么出去取了一坛子酒,就这样失魂落魄?老太太久不见你,唤你呢。”
秦舒扯了个谎,说是自己刚刚没看路,跌了一跤,便往里头坐一坐。又洗了手,随碧痕出去了。
到了外头轩窗鸳鸯厅,果然一派热闹祥和,上了一桌酒席,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姑娘奶奶们已经退席了,只留下府里的几位爷同老太太团聚。
秦舒悄声进去,接了丫头的活计,执了酒壶给主子们斟酒。
陆赜坐在酒席上,此番好容易家来,难免松快一番,不知道喝了多少碗酒,已有了微醺之态。他撑着手,半眯着眼,一边听得家里的四弟站起来朗声背程文,一边就见这丫头执了白玉酒壶缓步过来,露滴般大小的碧玉耳坠轻轻一步一晃,再往下便是白皙颀长的脖颈。
那丫头走得近些,伸手倒酒,露出一截纤细的皓腕来,呼吸间闻得一股子花蜜的香味儿,他细细嗅了嗅,这才分辨出来大抵是玫瑰卤子的味道,往日他是不喜欢的,今日偏偏觉得合适极了。
陆赜一时间入了神儿,转过头来才见老太太在唤他,指着他笑:“看这个醉猫,做了这许多年的官了,酒量还是这样小。他小时候,我领了他去京府里走亲戚,不想自己寻摸到京府老国公爷的酒窖里,不过一小瓶,就醉了三天。”
一席的人都笑起来,连侍立在一旁的婢女也抿着唇笑。
秦舒站在一旁,委实笑不起,只扯了扯嘴角,过得一会儿,夜渐渐深了,便拿了披风来给老太太披上。
大老爷也道:“老太太,说着话就要到三更了,您老人家不好多熬,左右老大也得留个十数日,咱们明日再说话也不迟。”
老太太这才道:“今儿回来得晚,园子里你住的那处山房只怕没收拾出来,老大你索性就睡在我这儿,明儿一早,祖母还有话问你。”说着便吩咐秦舒:“凭儿,你往后罩房里预备东西,你这个主子是日日都要沐浴的。”
陆赜自然是无不应允,站起来往后走,脚步已经有些虚浮了,见远处有个亭子,便坐了会儿,招了招手,一个暗影便进前来跪下:“爷!”
陆赜问:“可查清楚了?”
那暗影便道:“查清楚了,要紧的是三桩,一则、国公爷借了爷的名头,同江南豪族掺和一起,做起丝绸布匹走私的生意。二则、家里的三爷去年腊月,为了一颗紫檀木,行文当地知县治死了那家人。三则、去年水灾,国公爷趁当地知府的交情,强买了几十顷的地。”
陆赜面无表情:“接着说。”
暗影不敢隐瞒:“再有就是府里的事,三奶奶似乎同府里的小厮有染,国公爷每日都往二姑娘哪儿去……”
陆赜哼一声:“悖逆伦常的东西,那外头的民女岂不是更要强占几个?”
暗影道:“有两个,不过都是给了银钱的,不多时就病死了。”
他微微抬头,见陆赜大半脸都隐在月色里,良久才冷冷道:“可见真是连畜生也不如,连自己发妻都不顾的人,遑论其他。”
陆赜道:“你把那药下到茶饭里,不出一个月便口不能言、腿不能行,再寻个道士的批语,送到道观里去清修,三、五年内不必回府来。至于其他的,叫江小侯去办,务必不留后患。”
暗影应了,见亭子那边来了人,便又隐入假山之中。
第5章 蓝神仙 打马游街的时候叫汉王府的郡主……
秦舒得了老太太的吩咐,自去后头准备热水、浴桶、澡豆、精油。因不知道这位主子日常伺候的规矩,便想着寻着跟着大爷回来的婢女问一问。
不料寻了一遍,一众丫头婆子都说没见大爷带回来的婢女,只见了一个随从:“凭儿姐姐,那人长得八尺高,剑不离身,正在下廊房里吃饭呢。”
秦舒纳罕,自去寻了小子,去问了人来,别的不问,大爷的衣裳行李总是要规整清楚的。
半大的小子口齿倒是伶俐:“凭儿姐姐,那护卫说了,大爷往日里也不曾有丫鬟婢女的,行李倒是有,过得一会儿他就叫人送来,至于有什么规矩,那人只说了大爷喜清静。”
平日里并无丫鬟婢女伺候,这倒是奇怪。
秦舒想着喝了许多酒,又叫人去煮了醒酒汤来,等了半晌不见大爷,便带着小丫头寻了出去:“天色暗了,又吃了那许多酒,只怕又不认得路,在哪里睡了,跟着我出去寻寻。”
出了罩房,往前面鸳鸯厅去,果然见水阁边的亭子里坐了个人。
小丫头眼睛尖,指了指道:“凭儿姐姐,你瞧那边亭子里,是不是大爷?”
寻着人了,秦舒松了口气,领着人过去:“给大爷请安,夜深了外头露水重,往房里歇息去吧。”
陆赜嗯一声,见又是这丫头,站起来,有些趔趄,却不见那丫头有上来搀扶的意思,走了几步便停在原地了。
秦舒提着灯笼,见他突然停住,问:“大爷,您怎么了?”
陆赜便道:“有些醉酒,头疼。”
秦舒不明所以,试问道:“不如大爷在此处等一会子,我去叫了婆子抬轿子来。”
陆赜低头瞧秦舒,阴阳怪气道:“你倒是会想法子。”说罢,便拂袖而去。
秦舒跟在后面,看他健步如飞,怎么着也不像吃醉酒的模样,心下便提防起来。
等到了房里,便吩咐小丫鬟把预备好的热水抬进来,外头又送了行李来,又把要穿的亵~衣收拾出来,摆放在净室。
秦舒出了门来,见陆赜坐在外间,捧了一卷书在读,道:“大爷,水预备好了。”
陆赜嗯了一声,便放了书,伸开手站起来。
秦舒愣了愣,晓得这是要替他宽衣的意思,她自幼服侍老太太,从没给男人宽衣解带过,她抿了抿唇,到底自己是丫鬟罢了。别的爷们房里的丫鬟,伺候沐浴也是常事,她安慰自己左不过这几日罢了,等老太太寿辰过了,大爷去赴任,自己到底是要回老太太哪儿去的。
一面恍惚别扭的去解陆赜的腰带,一面心里想着,也不必等过了年,只老太太寿辰过了,便去求了恩典,放出园子去,不做这伺候人的差事。
陆赜笑笑,就见那软白的耳~垂上悬着的碧玉坠子,领口是湖碧色轻轻浅浅的春衫,一低头,见先前的玫瑰花蜜味道浅了许多,混合着一股子蔷薇花的清香。
秦舒没伺候过外男的服饰,只觉得这镶玉腰带扣带处繁复非常,又恐怕这玉腰带贵重非常,只怕用了蛮力,损毁了去,正不知道怎么办,就见陆赜在自己耳边道:“怎么,不会解这腰带?”
秦舒只觉得耳~垂处一股子热气,忙退了几步,屈膝请罪:“奴婢委实没有见识,不识得这样的玉腰带。”
陆赜不置可否,见她退得八丈远,微微一哂,手上不知哪里轻轻一动,玉腰带便落在手里,扔在桌子上,便大步往净室而去。
秦舒讨了个没趣,无奈地摊摊手,听见里面响起哗啦啦的水声,也不见叫自己进去侍候,便放心了。
一屋子的丫头见主子发了脾气,都不敢做声,秦舒挥手,吩咐她们:“听老太太的意思,只是今儿住在这儿,不用把东西都拿出来,只捡几个要紧的、跟前要用的拿出来。把冰盆移出去,这会子已经凉了。”
秦舒在外头候着,不一会儿,就见陆赜穿了月白中衣出来。
秦舒忙打了幔帐引路:“已经四更天了,大爷今儿累了,早些睡吧。”
陆赜叫她引到拔步床边,见她端过来小丫头八宝托盘里的茶:“大爷,这是醒酒茶,府里惯常的方子,几味药材炒制的菊花茶。”
陆赜点点头,一并喝了,就见她那双纤纤削葱手去解挽帐的缠丝钩,临了回头:“外头有人候着,大爷有事吩咐即可。”
秦舒出了门,吩咐守夜的丫鬟:“仔细瞧着,千万别犯懒,里头要茶,就递进去。”
这里完了事,自然要去回老太太的,她老人家一向是晚间睡不着的。
秦舒领着一个小丫鬟往前面走,那小丫头向来活泼,一路上咕咕唧唧不停,说着说着便说起陆赜来:“姐姐,刚刚大爷盯着你笑呢。”
秦舒停住脚步,皱眉:“胡说,你不好好的当差,倒是关心谁笑没笑?”
小丫头才十一、二岁,什么也不懂:“姐姐,我说真的。我那时站在大爷后边,见大爷站起来,姐姐给大爷解腰带,大爷便一直低着头对着姐姐笑。想来,那时候姐姐也低着头,没看见罢了。”
秦舒站在那儿,一时只觉得心烦意乱,哄着小丫头道:“我不知道怎么解那腰带,想来大爷是笑我笨手笨脚吧?”又从荷包里拿出一角碎银子:“老太太向来夸我能干,如今竟然出了这样的差错,只好封你的口,千万别说出去。不然,碧痕、神秀那起子人岂不是要年年都要取笑我。”
那小丫头得了钱,高兴极了,一时之间哪里管什么笑不笑的,满口保证:“姐姐放心,我谁也不告诉,连我老子娘都不说的,管叫谁也取笑不了姐姐。”
回了正院,老太太果然还没就寝,歪在床上听着碧痕给她念书:“口谈道德而心存高官、志在巨富;名为山人,而心同商贾……”【出自明代李贽的文章,具体哪一篇不记得了】
老太太闭着眼睛点评:“这样说话,怪道那些口谈道德的人要骂他,说他狂妄,又是异端。”
碧痕捂着书笑:“可是这样狂妄、异端的人物,在道观、书院讲学,听者又何止千万。”
秦舒悄声进去,福身:“老太太,大爷已经安置下了。”
老太太睁开眼睛,嗯了一声,坐起来:“说起咱们家大爷,我倒是有一桩烦心事,叫你们两个参谋参谋。”
秦舒同碧痕都笑:“老太太可抬举我们了,我们两个丫鬟,能替主子参谋?”
老太太叹气:“说起来也是一桩难事,老大这个人明年正月里就三十而立了,不说子嗣,便是房里人也无半个。听跟他家来的护卫说,在京里的时候,房里便是个丫鬟也无。”
秦舒心里吐槽,没准是不喜欢女的呢?就连碧痕也欲言又止:“这……”
老太太道:“也不为别的,只为了一桩事。他十七岁中了状元,打马游街的时候叫汉王府的郡主瞧见了,为了躲这亲事,叫道观里的蓝神仙批了个箴言,说是三十岁之前不得近女色,否则会有碍双亲。”
这么一说,两个人都懂了,本朝对藩王严加管教,娶了汉王的郡主,仕途便也就完了,只能做个风雅词臣罢了。朝野皆知,汉王深得陛下皇后的宠爱,就算满朝文武上折子请汉王就藩,也一概置之不理,照旧留在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