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谷闻言挺直胸膛,寿满如见马屁拍得到位,腆着笑又道:“状元岂非是好当的?要我说临朔郡的学子都是孬种,前状元俞庚是,里边那位也是,左不过要走俞庚的老路,等着吧,再过不久皇上肯定会将他踢出京城!”
上前一步,寿满如低声道:“太子一党已经不成气候,襄林侯勾结南域海贼谋利,皇上俨然不会放过这些人,太子一倒,四殿下离登基就又进了一步,届时长孙兄显贵的日子指日可待呀…”
“借你吉言。”长孙谷虚伪的拱手作揖,两人笑作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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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夏修贤来回踱步,忽脚步一顿。
“太子这是想当然的将你划为了四皇子党啊,如今针对你,不过是想在倒台前再坑四殿下一笔。”
李兰恪:“三司会审后,四皇子其实也没讨到好,先前栽赃到襄林侯身上的脏水,三司可没帮他兜,一概联同襄林侯的证据呈现了百官面前,好几个涉事的四皇子一党官员均被革职。”
“所以当太子弹劾楚哥儿科举不算数时,四殿下怕是气糊涂了,竟和太子扭打成团,太子病刚痊愈,哪里经得住四殿下的捶打,这一打头被打破了,留了一地的血呢。”
“打得好!”夏修贤幸灾乐祸的鼓掌。
盛言楚眉头深锁:“太子恨透了我…若不是我当初拦着史官,就不会有后续的三司会审,襄林侯便能相安无事的记入史册,太子这个外孙借着襄林侯的贤名便能坐稳东宫之位,可惜,这一切都因为我而荡然无存。”
他不后悔翻出南域战事桎梏襄林侯,太子恼羞成怒弹劾他,他也不怨,但商户子科考身份若因为金家受牵连而受连坐被剥夺……那他这辈子怕是都要沉浸在不安和忏悔中。
老皇帝罢他的官没事,但绝对不能收回商户科考的圣旨!
这十年来,多少商户后代寒窗苦读鱼跃龙门成为人上人,一朝皇恩被撤,他们的心血岂不都白费了?何况还有成千上万的商户子正走在科举路上。
盛言楚摊开手掌,掌心处遍布指甲掐进肌肤的印记,隐隐有几道红血丝。
“兰哥,外头情况到了哪一步?”
早朝一直未散,戚寻芳没回来前消息都是堵塞的,外头说皇上扣押了金家家主是真,但抄家这些事还没得到证实。
李兰恪鼓着脸颊叹气:“爷爷说金家应该得不到善终,咱们皇上平生最不喜的就是臣子在他眼皮子底下勾结有异心,襄林侯已死,若还在世,车裂都不为过…”
盛言楚绷紧薄唇,李兰恪手握成拳,一字一句道:“那一年我姐尚在人世,听她说南域一战虽嘉和朝占据上风得胜归来,但死伤无数。”
“好些伤口其实并不深,但那些将士长时间浸泡在海水中,伤口溃烂严重,久而不得治胳膊小腿都坏死了,那些缺胳膊断腿的官兵都没能跟着襄林侯荣归京城,悉数被襄林侯以一点银子就打发掉了,如今人都在南域苟着生存。”
盛言楚深深吐息两次才没将脏话骂出口。
这是人干得事吗!
“三司找来的人证就有当年的残兵,这些人一登上大殿就泪流不止,直呼襄林侯是个畜生,说是好心让他们在南域静养,实则是将他们弃了,将士做逃兵是死罪,弃军也是死罪!爷爷的人说襄林侯的棺材甭想下葬,就等着皇上下令开棺鞭尸吧。”
夏修贤听到这迷茫地看向盛言楚。
“楚哥儿,皇上不会放过襄林侯的余孽,皇上若是罚金家,那你怎么办?”
盛言楚苦笑:“皇上若收回商户科考的旨意,那我就是罪人…”
李兰恪和夏修贤相视一眼,齐声喊:“楚哥儿…”
“你们用不着劝慰我。”
盛言楚目清如泉,环视二人道:“等宫里的消息吧…这道圣旨不能下,倘若下了,那我就去跪街,我便是拼了这条命也要保住商户科考的恩赦。”
李兰恪忙呵斥:“楚哥儿,你这是作甚?!什么人才去跪街,十恶不赦的罪人才会去,你若去了,你让宓姐儿怎么办?”
跪街和敲登闻鼓不同,敲登闻鼓是心有冤气替自己鸣不平,跪街则是堵上这条命面圣。
京城四大街交汇处有一个石头杌子,周围圈了一层锈迹斑斑的铁链,上去跪着的人意味着生死看淡,一般这种情况下,皇上都会见跪街之人。
跪街之所以成为十恶不赦的代名词,主要是因为在老百姓眼里,能胆大到将生死抛之脑后的人都不会是好人,好人谁不怕死?
所以还没等跪街的人上达天听就会受到周围百姓烂菜根子围攻。
最近一场跪街事件要追溯到五十多年前,据说跪街的是个妇人,因家中婆母和丈夫要将她休弃另娶,那妇人敬公婆善待夫君,被休弃后告官官不应,娘家人又满心嫌弃,走投无路之下,妇人跪街将遭遇说给先帝听。
先帝闻之大怒,当场将妇人夫家和娘家人流放苦寒之地,而那妇人报仇后一头撞死在石头杌子上。
一听盛言楚要跪街,李兰恪第一个不答应。
“有爷爷在呢,你怕什么!你去跪街保住商户子科考的圣旨,可宓姐儿怎么办?你想让她还没出嫁就做未亡人?”
盛言楚当头破了一瓢冷水倒也清醒了,对啊,华宓君怎么办?何况他答应过他娘不走歪门邪路,他若是有三长两短,他娘怎么活下去?
见李兰恪不停数落盛言楚,夏修贤忙站出来打圆场。
“李兄就别骂楚哥儿了,他现在脑子怕是糊得跟浆一样,太子在殿上弹劾他的状元身份,商户一旦没了科考机会,最先受累的是楚哥儿,他才考中状元没两个月呢!”
李兰恪呕的要命,连连拍桌子,震得桌上的茶盏都跳了起来。
“大不了不当状元就是了!我李家将宓姐儿许给他看中的是他的状元身份吗?”
夏修贤眼疾手快的扶起茶盏,嘴里嘟囔道:“李兄消消气,楚哥儿他哪里是在意他的状元之位,他是同情外边那些商户,商户更改门楣不易,当年便是有皇上那道圣旨在,楚哥儿在县学依然遭了不少白眼,现在圣旨要收回,那些商户书生如何自处?来自同窗的嫌弃和鄙夷能寒人心的!”
李兰恪幽怨地睨着盛言楚,闻言叹道:“我只知商户狡诈多端,今日才知你这一路的艰辛,你别怪我说话难听,商户科考只是一时权宜,再过几十年,像你这样的商户子既掌权又掌商的,朝廷势必会降旨打压。”
盛言楚嘴里发苦,这道理他一直都懂,封建王朝以小农经济为基础,商户子坐上官位后必须在商和官上选一个,两者都要未免贪心。
便是这样既定的结局,他还是想搏一搏。
屋内静谧一片,院中蝉儿叫嚣不止,三人皆听得烦,等半天也不见戚寻芳身影,盛言楚耐不住往烈日中走。
夏修贤被翰林院的事绊住脚不能跟着出来,李兰恪不放心便随盛言楚一道往外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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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腿长,转眼就来到了翰林院外。
骄阳似火炙烤着大地,热浪滚滚袭来,盛言楚热得汗水浇头,他体力好,小跑半刻钟便感到了皇宫那条街口。
“楚哥儿你等等我——”
后边的李兰恪追得筋疲力尽,狠狠的咽了口唾沫,李兰恪张着干涸的嘴大喘气。
“不行了,我跑不动了,你也歇歇吧,前边咱们进不去。”
盛言楚胸口起伏不定,抹了把汗水走到李兰恪面前。
塞了颗薄荷糖给李兰恪,盛言楚靠着烫手的墙休息,边嚼薄荷糖边盯着宫门之处。
皇宫前这条道没有栽种绿荫,烈日当空连风的影子都看不到,闷热粘稠的空气像是被凝固住了,团团的将两人压在这片蒸笼当中。
盛言楚睨了眼脚下两小撮黑影,对李兰恪道:“兰哥,你先回去吧,我不会冲动做傻事的,我就是想看看早朝什么时候散。”
李兰恪吞下薄荷糖,径直往地上坐倒。
“我陪你一起等。”
“不用…”
李兰恪翻白眼:“什么不用?爷乐意坐在这晒太阳!”
盛言楚面皮烫得能蒸蛋,听到这句‘爷’,嘴角不由弯下,跟着席地而坐。
将外衫挡在头上遮阳,盛言楚俊眉微挑,目视前方。
两人就这样傻乎乎的等到宫门开,宫门一开,两人忙跳起来。
“谁来了?”
烈日晒得头晕,李兰恪又贫血,站起来时只觉天旋地转,好半天都看不清前边的人影。
盛言楚胳膊借给李兰恪搀扶,眯着眼道:“是熟人,走——”
“盛大人?”詹全摆手让随行先去忙,自己则大步过来,惊讶出声,“您怎么在这?”
左顾右盼后,詹全似有几分感慨:“您可是因为今日殿上三司会审的事?”
盛言楚点头又摇头,舔舔干裂的嘴皮:“詹将军,皇上还没散朝吗?”
这都过午时了。
“没呢,”詹将军紧了紧手中的剑柄,压低声音道:“盛大人放心,襄林侯一案牵扯不到您头上的,太子和四殿下狗咬狗,两败俱伤。”
盛言楚激动地追问:“金家呢,金家可有碍 ?”
金家有罪,但亦是他的恩人。
詹全面色不太好看,抬鞋踢飞脚边的小石子,抬眸看着盛言楚:“不瞒盛大人,我这趟出来就是要去金家。”
“抄家?”
“不能够,”詹全健硕双臂抱住剑,摇头道:“金家嫡女和五殿下尚有婚约,五殿下适才开口求情,这可是以往没有的…皇上破天荒竟允了五殿下所求,只叫我将金家男丁拿住。”
盛言楚拽紧衣袖:“抓男丁莫不是…”比对着脖子咔嚓滑几下。
詹全笑出声:“这我就不知情了。”
李兰恪忍不住插嘴:“还不如抄家呢,没了男丁,家里那些钱财哪里守得住?女人怎么办?”
盛言楚担心金家女眷遭歹人趁乱下手,忙对詹全道:“詹将军,能否帮我一个忙?”
一向不打感情牌的詹全眉眼闪动几下:“您说。”
盛言楚正色道:“想必将军也知道我从科考是金家给的恩典,如今金家有难,我得出手相助,只那和南域海贼勾结的罪名由不得我去求情,眼下只希望将军能给金家女眷留点情面。”
“盛大人果真是个义气人!”詹全抱拳拱手,沉声道:“大人放心吧,此事我会办妥当。”
詹全走后没多久便又匆匆带着手下进到皇宫,李兰恪只觉自己再晒下去要成肉干,二话不说拉着坚持等散朝的盛言楚往李家走。
命小厮去翰林院请了半天假,李兰恪和盛言楚坐到李老大人面前。
李老大人将棋盘摆好,抬眸瞥了眼坐在那不停喝水的孙子。
“兰哥儿,你回院子洗洗再过来,一身汗臭味像什么样子!”
李兰恪心知爷爷有话要跟盛言楚说,放在茶壶抬腿出了院子。
盛言楚努力喘匀气息,手往身上擦了擦,坐到棋盘对面执起一子落下。
李老大人没动,给盛言楚倒了一大杯凉茶。
“商户科考的旨意迟早有一天.朝廷要收回去,你这次替他们争取,保不齐过两年又出事。”
盛言楚咕了两口水,顿了顿,缓缓道:“商户科考已经执行十年,这期间出了多少安.邦治国的人才?披荆山的百姓山货无路售卖,是商户县令出主意带着披荆山百姓发家致富。”
拿起一颗棋子挡在桌上,盛言楚一字一顿:“前年咸庆郡出土匪,衙门官差胆小怕死,商户官员便自掏腰包找江湖人士剿匪。”
“大前年康灵郡百来户家中婴儿被盗,那康灵郡郡守倒是个正正经经的文人,可他怎么做的,只说孩子找不到再生一个,到头来还是下面的商户小官联合起来将歹人抓了…”
李老大人劝说的话哽在喉咙里,盛言楚说一件事便往桌上叠放一颗棋子,不消片刻,棋盘上黑子尽数落到了桌上,只留白子孤零零的躺在那。
“老大人,人人都说商户奸诈,可商户做得好事并不少,哪一回各地有灾情不是商户冲在前头捐钱捐粮?”
“楚哥儿,老夫懂你的意思,但商户专权会出大事的,你放眼瞧瞧,这十年来有哪个商户官坐上高位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