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言楚傲然一笑:“我科考本就不是为了做高官,便是做一个小小县令也满足,有田产傍身,有铺面供着,我何必往高位上争?”
“那你下场科考干什么?”李老大人扁嘴。
盛言楚简而概之:“正名。”
“打从我第一天进私塾就被人指着鼻子骂是投机倒把的货色,这一路白眼、轻蔑、鄙夷,我见过太多,后来得义父庇佑,这些难听的话语才渐渐消失。如今我是商户中头一个状元,我自然要替商户子多考虑,好叫天下人知道商户虽身份低位,但行事经商坦坦荡荡,那些所谓的奸诈卑鄙之人,敢问其他行当中就没有吗?”
冷哼一声,盛言楚续道:“襄林侯还是世家出生呢,他和南域海贼勾结,怎么老百姓不说世家子都是混账?柿子总是捡软的捏,见我们商户好欺负就什么脏水都往我们头上泼。”
李老大人嘴角一抽:“你既有心帮商户,老夫也不好干看着。”
盛言楚耳朵涨红:“老大人,我是一时气不过才多说了些,并不是想让您老人家帮…”
“你呀 ,”李老大人躺在摇椅上晃悠,眯着老眼笑:“且宽心吧,外头传太子弹劾你的状元头衔,你别听他们胡扯后心慌慌 ,皇上开金口点你为状元,岂会因为金家有罪就连坐到你?”
盛言楚说了一堆嗓子早已干的冒烟,边喝水边听李老大人说。
“日后你当然还能相安无事的做翰林官,但剩下那些商户书生怕是多灾多难。金家落难,落在金家头上的皇恩自然要撤走,不过听你刚才说的那些商户官员的事,老夫倒觉得商户科考其实可行。”
盛言楚挽起手袖,捧着茶壶打嗝,小声哔哔:“不行能执行十年?”
李老大人笑:“你小子有力气还是留着去皇上跟前皮吧,走,咱们进宫。”
“进、进宫?”盛言楚忙放下茶壶,期期艾艾地问:“皇上现在会不会不想见我?”
他和金家一样是商户,老皇帝见到他不生气?
李老大人抚着胡子,笑着耐人寻味:“今日大殿上吵得火热,可那帮人独独将你这个大功臣忘了。”
盛言楚愣住:“大功臣?”
李老大人拉着盛言楚就往外走,轻笑道:“没有你,皇上永远都不会知道南域战事里面的阴谋,你说你是不是大功臣?”
盛言楚羞赧:“皇上让我监察襄林侯身后事,我也是误打误撞…”
李老大人坐上轿子,撩开帷布:“盛小友,你得跟宓姐儿多学学才好。”
说着,李老大人拍拍自己松弛的脸皮,哈哈大笑:“脸皮厚些有时候并不是坏事,待会进宫面圣,老夫让你说话时,你旁的别扯,就说你为了查南域战事疲累至极,怎么凄哀怎么开口,可懂?”
盛言楚懵懵点头。
卖惨嘛,他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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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进宫时早朝已散,老皇帝倦得倒在榻上打盹,眼皮还没碰上呢,就听苗大监尖着嗓子说李老大人过来了。
末了,苗大监补充一句:“李大人身后还跟着盛翰林。”
老皇帝木了木,他记得他没应太子的要求剥夺盛言楚的状元吧?
进御书房前,盛言楚活动了一下脸部肌肉,用力的掐了一把腰部,疼得龇牙咧嘴眼眶飙泪时他快步走了进去。
老的头发乱糟糟不修边幅,小的红着眼瘪嘴哭…
老皇帝头疼地望着两人朝他走来,李老大人是恩师,见李老大人掀袍欲跪,老皇帝吓得心肝一颤,叉着酸胀的老腰快速起身扶住李老大人。
“老师行这么大的礼作甚?折煞我了。”
老皇帝六十多岁,胡子白,头发白,面对李老大人,还是得弯腰。
李老大人不愧是教授帝王的先生,先是声泪俱下的将自己养育华宓君的苦诉说了一遍。
老皇帝腰疼禁不住站,李老大人站久了双腿打颤,岁数加起来有一百五十多岁的两个老头相互搀扶着坐到榻上,李老大人哭完华宓君,又哭盛言楚。
“庆之…”老皇帝的字。
李老大人抹泪,再喊一声:“庆之哇,宓姐儿那孩子你是见过的,骄纵蛮横,好不容易有盛小友这样的孩子愿意将她娶回家,若盛小友丢了官,我宓姐儿的亲事岂不是又要熬?”
老皇帝已经好多年没听到别人喊自己的字了,乍然一听,老皇帝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总感觉人又回到了年轻读书的时候。
“老师说笑了,宓姐儿那孩子乖得很,她要嫁自是要嫁我朝最好的儿郎,只老师又不愿我插手,不然我定给宓姐儿配一个…”
“老夫就要盛小友!”
老皇帝可不敢回嘴,瞥了眼站在那的盛言楚,李老大人趁机招手让盛言楚过来。
盛言楚心领神会,跪地学李老大人开始抽噎,话里没邀功,只单说他听到了谣言,说皇上要撤他的状元,赶他出京城,还要禁止商户科考……
“我、”老皇帝委屈,霍然站起身踉跄两步,大叫:“朕没有!朕何时说过这些话?那都是太子之言…朕没答应!”
第136章 【三更合一】 出发去虞……
李老大人躬着身子拄着拐杖, 圆瞪双目故作震惊:“难道老夫这曾外孙女婿听岔了话?他年纪和宓姐儿相差不大,遇事无主见时就跑老夫那里诉苦,老夫一听心都揪了起来, 也没多问就拉着他来见你, 瞧把这孩子急的…哭得跟泪人似的,眼都肿成了桃…”
老皇帝好似年轻时受李老大人训斥的孩子, 气鼓鼓地控诉:“老师越发的偏心, 从前我一哭,老师就板着脸说哭是弱者的行径。”
盛言楚吸吸鼻子,暗道是他想哭吗?这不是不得已嘛。
李老大人干瘪的嘴咧开,揶揄道:“庆之,你是越活越回去, 盛小友他就是一孩子, 你吃他的干醋作甚?”
老皇帝像个顽童一样不依,李老大人敛起笑容, 眯着眼道:“庆之啊, 你是帝王,帝王怎能哭呢,帝王哭了就是软肋。”
“老师。”老皇帝心头不禁爬上酸涩。
活了六十多年, 执政五十载, 老皇帝窥探人心把控朝堂,从不再人前掉泪 , 望着昔年老师白发苍苍的坐在那说着旧时的话,老皇帝再也忍不住了,热泪滚滚。
李老大人招手,老皇帝伤怀蹲下抱着李老大人干瘦的腿大哭起来。
“我辜负了老师的厚望…”老皇帝哭得不能自抑,发颤沙哑的声音低低诉说着这些年在皇位上的委屈和无奈。
“没有, 你做得很好。”李老大人仰着头不让泪掉下来,“庆之在位这些年,五谷丰登,国泰平安,是个好皇帝…”
这是不争的事实,李老大人不得不承认他教出的这个学生建了一个升平盛世,于皇帝一位上做得属实不错。
老皇帝摇头,将自己错杀唐史官,压着李家不准找唐氏报仇的事说了出来,李老大人悲从心来,两人抱在一起痛哭。
盛言楚站在几步之遥没打扰二人,安安静静的从御书房退了出来。
李老大人从御书房出来时,外头暮色渐起。
“回去说。”
盛言楚点点头,扶着李老大人走出宫门。
那一晚,李老大人和盛言楚促膝长谈至深夜,着人去盛家给程春娘报信后,盛言楚便歇在李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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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几天,京城并没有闹出大动静,金家男丁也没有下狱,而是押在大理寺听审,家中女眷受詹全庇佑,夜里有贼人摸上门后都被詹全的人打得落花流水。
梅老爷找了一回盛言楚,只说五皇子身子渐好,另感谢盛言楚在紧要关头将金家女眷圈着保护起来。
除了这些,再无其他。
京城瞧着比深林中的湖面还要安静,但盛言楚清楚这只是一种假象,定有人捡起石子打乱湖面泛起大片波纹。
这天盛言楚正在屋里批文书,夏修贤躲着雷阵雨从对面院子跑来。
盛言楚放下笔,见屋外电闪雷鸣,不由嗔骂:“这么大的雷你竟也敢在外边跑?”
夏修贤褪掉上半身湿透的衣襟,侧身对盛言楚道:“我这不是急着找你吗?你莫不是吃了神丹妙药?这般沉得住气?”
翰林院屋宅低,梁上亮瓦被混着树叶的雨水遮住后,屋子里陷入半漆黑状态。
盛言楚摸索出蜡烛点亮,闻言反口问:“听你这口气,外边有新乐子?”
夏修贤挤掉衣服上的雨水,嘿嘿八卦道:“这惊雷还没打下来的时候,骠骑将军詹全带着人在京郊深林围了一圈人,这些人全是太子豢养的私兵,足足万人呢!”
盛言楚咋舌,东宫储君地位较之其他皇子要高,但也只能拥有五百名侍卫,万人士兵藏匿在离皇宫不远的深山老林里,太子这是想干吗?
“等等…”盛言楚总觉得哪不对劲,“好端端的这私兵怎就被詹将军查了出来?”
偏还在现在这种敏感时期。
“你说怪不怪,詹将军带着人正在城郊巡逻呢,忽然一道闷雷往下一砸,詹将军恍惚间看到林中有影子一晃而过,以为是野兽便追了上去,没想到接下来一幕直叫詹将军目瞪口呆。”
“那深林里有一片峡谷,里头住满了男人,皆手持剑刃练武,詹将军吓得慌不择路险些被那些人发现,逃回城后,詹将军立马将此事告知给了皇上。这不雨还没下呢,皇上就将太子和四殿下召进了宫。”
外头的雷一声接着一声,天边银色闪电忽闪,夏修贤湿漉漉的脸庞在光下显出丝丝幸灾乐祸。
“四殿下一贯爱美人,哪里懂训兵之道,皇上三五句话一问,四殿下吓得连府上夜壶搁在哪都交代了,四殿下的嫌疑一排除,那就只剩下太子。”
盛言楚挑眉:“太子承认了?”
“哪能啊,这可是有篡位之嫌。”
夏修贤讥诮地撇下嘴角:“起初死活不承认,怒指詹将军诬陷他,不成想詹将军有证据,襄林侯一倒,深山老林那些人动摇了军心,不敢再效忠太子,便将太子出卖了,好几个原先是太子的心腹将领,却将太子平日私分朝廷军饷的书信找了出来,人证物证在,太子无话可说。”
听到这,盛言楚突然有些同情太子,襄林侯勾结南域海贼十年都相安无事,若论治兵谋策,太子不得不服他的外祖父。
就好比现在襄林侯倒了,已经由詹全全权接手的虎贲营依旧没有人站出来指摘襄林侯的不是,这就是襄林侯军威的表现,太子远远达不到这个程度。
盛言楚哂笑:“当初皇上越过四殿下这个中宫之子立大皇子为太子,是迫于襄林侯的威望,如今襄林侯没了,太子也就无用了,成也襄林侯,败也襄林侯,太子这一辈子大抵都要活在外祖襄林侯的阴影之下。”
“可不嘛?”
夏修贤嗤笑,“暗中挪用军饷,豢养私兵万人,还是在皇城根下,皇上勃然大怒,声嘶力竭的叱喝太子是否想篡位…可说句大不敬的话,太子快四十岁,在东宫一位上如此窝囊,他不篡位能怎办?熬到胡子白花花还只是个太子?”
盛言楚瞪了夏修贤一眼:“你这浑话可别到外边去胡说,不管太子年岁多大,为臣,为子,都不该犯豢养私兵这种大忌。”
夏修贤赌气辩驳:“我自是不敢在外头说这种掉脑袋的话,只跟你说说罢了,咱们皇上身子每况愈下,要说底下没成年皇子因而在皇位上多撑几年倒也无碍,可太子不小了,何况四殿下虎视眈眈在侧,储君一位不稳,国本动摇啊,皇上他——”
“皇上他肯定早有安排。”
盛言楚负手而立走到窗前,窗外夏雨滂沱,砸在窗格上噼啪做响,盛言楚声调却异常的平缓:“咱们皇上登基时孤苦无依,先帝是迫于无奈才立他为储,皇上当时年少气盛,一心想做出政绩给先帝看,征南域收西北,皇上太在乎高位的一切,之所以不愿放权给太子,是因为皇上清楚太子不堪大任…”
夏修贤霍地走过来,拔高声线:“可现在皇上身子大不如从前了啊,适才皇上下令贬太子为安王,迁去皇陵无诏不得出来,储位一空,皇上难道是想让四殿下继位?四殿下就是个酒肉饭桶,他若上位,我料想宫里的太监都要少一大半,怕全都是貌美的宫娥和宫妃!”
雨声很大,彻彻底底地盖住了夏修贤愤慨的怒吼。
夏修贤当官三载有余,因夏父的原因,夏修贤在官场上如履薄冰,不敢做出丝毫岔子,可二十啷当岁的青年谁不想加官进爵?新君若是沉湎淫.逸的四皇子,夏修贤觉得日后他的官途必是黑暗一片。
“你急什么?”盛言楚将李老大人对他说得这句话送给夏修贤。
确实不用急。
雨停天晴后,京城笼罩的热气被洗刷一空,百姓喜得能有半天凉爽日子过,午时太阳爬上头顶后,炎热又将京城覆盖的严严实实。
朝堂上,老皇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宣诏废太子立为安王,即日出城守皇陵,四皇子一党有人不满,言及太子豢养私兵是谋逆大罪,该杀或一辈子囚禁在王府。
龙椅上的老皇帝沉着脸,见百官议论纷纷,忽高声质问太子豢养的万人私兵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