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家四进宅东边后院有一片寒梅林,正欲过去赏梅,只听阿虎憨厚的嗓音在门口响起。
“爷,老夫人说该出发了,再不走待会雪又要下大。”
盛言楚和周蜜相视一笑,只好止步在梅园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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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纷飞,京郊码头的江水竟没被冻住,扶着程春娘坐上官船,盛言楚便跟盛小黑并肩坐在火堆边烤红薯吃。
梁杭云另租了一间船舱,安置好梁母和妹妹们后,梁杭云抱着书又来折磨盛言楚。
盛言楚挑了挑眉,见梁杭云过年这几天还做了七八篇文章,不由打趣:“杭云兄莫不是想明年一举摘下状元帽子?”
梁杭云笑了笑,清瘦的脸颊上凹出一个小小酒窝。
有酒窝不擅喝酒,倒也是奇事。
“我天资不如你,只能倍加努力才好。”梁杭云掀袍对坐,指着文章几处细致地问:“楚哥儿,你觉得我在这引经据典会不会显得太突兀?”
才来京城几个月,梁杭云举止谈吐越发的往京城书生身上靠拢,遇事不再像往日一样露怯,来到盛家后也没有因为和同窗盛言楚之间的地位悬殊而自卑,反而行事磊落光明,一点都不觉得向盛言楚请教会丢面子。
盛言楚到现在也没明白梁杭云一夜长大究竟是因为什么,点评完梁杭云的文章后,梁杭云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嘴。
“楚哥儿,我朝帝师遴选是不是一定要看家世?”
盛言楚略一思索,刚准备回答,想起梁杭云近些时日发愤图强的劲,盛言楚笑了。
“杭云兄是想问朝廷选帝师会不会剔除农家子?”
梁杭云脸上浮起羞涩,起身一揖到地,诚恳道:“倒叫你全说了出来,我想问得正是这个意思。”
盛言楚讶然,想不到他这个同窗的志向这么远大。
“原是不拘家世的。”盛言楚如实道,“但百官向皇上举荐帝师,大多都是从翰林院选。”
也就是说,梁杭云必须考去翰林院。
“这是自然。”梁杭云心定了定,“只我家贫…”
“无碍。”盛言楚笑着插嘴:“虽说我朝两位帝师都是世家子,但追溯到先帝时期却有个农家出身的帝师,所以杭云兄只管好好考,来日兴门户指日可待。”
“你别笑话我。”梁杭云又惊又喜,高兴之余又有些怅然,丧丧道:“这也只是我自个想想罢了,有楚哥儿你珠玉在前,也不知谁给我的胆子去肖想帝师之位。”
“杭云兄切勿妄自菲薄。”
盛言楚将脑袋枕在盛小黑暖和的肚皮上,侧头去看船窗外簌簌飘雪:“你有你的志向,我亦有我的,你志在帝师,而我…”
后边的话盛言楚说得很轻,梁杭云没听清,追问时,盛小黑突然醒了,一下跳起来后,枕着好好的盛言楚啪叽头着地,哐当一声响吓得梁杭云直抱脑袋。
“盛小黑!”盛言楚咬牙切齿地低吼,后脑勺磕在船板上疼得他恨不得将盛小黑抓来一顿打。
做错事的盛小黑跑得极快,盛言楚追出去时,盛小黑已一跃蹿上了虞城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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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城是水城,为了阻止大雪盖地冻住江水,虞城百姓每天都会沿着江岸撒喷香的鱼饵,鱼饵甩进水里,水底的鱼儿纷纷跳出水面争抢鱼饵。
盛小黑正是被这股动静吸引过去的,一上岸,盛小黑就跟沾了腥的猫一样趴在岸上逗鱼儿玩。
盛言楚交代阿虎去看着盛小黑,自己则搀着程春娘去虞城码头和卫敬汇合。
赶在年时,卫敬终于可以歇下来亲自来码头接盛家人去衙门。
盛言楚和虞城染坊有生意来往,故而一上岸立马有闻讯赶来的染坊东家跑来问候。
寒暄中,盛言楚透露开春还要从虞城进一批染料,几个东家顿时笑开,纷纷拱手说不耽误盛言楚和卫敬叙天伦之乐。
进了虞城衙门,程春娘自是去后院寻杜氏说话,盛言楚则跟着卫敬进主院。
卫敬将柳持安大年初一送来的布帛进账摊开给盛言楚看,微笑道:“这姓柳的真有意思,都说银货两讫,虞城的湘绣布帛还没交货他就将今年一整年的银子都送了过来,足足三万两呐,这可不是小手笔。”
装银票的木匣中还有一封问候信,盛言楚展开信粗略看了,信上的那些巴结话语断不是老实的巴柳子能说得出来的,但笔迹却是柳持安不假。
“三万两的湘绣布帛…”盛言楚将信放好,似笑非笑道:“义父,这么大的量都够西北百姓人手一件衣裳了,您说柳持安到底是什么身份?难道西北也兴咱们这的皇商一说?”
金家将皇商做到鼎盛时期也没能垄断嘉和朝所有的产业,柳持安一上来就将西北的布帛包圆,这般大的气势非寻常人能有。
卫敬:“此人我派人细细查过,身份的确有疑。”
虞城建在水上,一入冬比京城还要冷,盛言楚在地板上站了一会后就感觉脚底生寒,忙脱了鞋袜和卫敬钻进烧暖的床褥里头。
虞城不适合铺火炕,冬天只能靠缩在塞了汤婆子的暖被里取暖。
手烘热后,卫敬这才接着道:“西北蛮族并不兴我朝姓氏,那柳姓我倒找到了根据,距西北玉山皇城不远的的地方有一柳氏部落,虽以部落形态生活,但那些柳姓族人是我朝百姓,至于柳持安这人,柳氏族谱中并没有。”
盛言楚慢慢敛起笑容,所以柳持安这个名字也是假的?
“八成是假的。”卫敬道,“柳氏族人是猎人后代,虽是我朝百姓,但他们鲜少有人擅讲我朝官话,我派去的人回来禀报说柳氏一族已经渐渐西北化。”
“柳持安的官话讲得十分要好,不太像是柳家人。”卫敬顿了顿,又道:“你先前说有个叫巴柳子的男人和你娘…”
盛言楚靠墙抱着膝窝在床头,闻言闷闷道:“巴柳子就是柳持安…”
卫敬却摇头,悠悠道:“其实巴柳子确有其人,并非是柳持安…”
盛言楚猛地抬眸,大吃一惊:“义父说笑吧?我跟巴柳子打过不少交道,柳持安身上有巴柳子的影子,这会子怎又冒出一个巴柳子?”
卫敬不急不缓地说:“巴柳子绝对不会是柳持安,巴柳子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死了,我百般打听才听到一些事,那巴柳子是个老实巴交的跑商,常年在南域地界做小生意,十年前南域和我朝交战,巴柳子就死在其中…”
饶是这样,盛言楚还是满心疑惑。
“义父,我敢确定我认识的巴柳子就是柳持安。”
顿了顿,盛言楚还是将心中疑虑说了出来:“柳持安是西北人,而巴柳子死在南域,这两人无缘无故怎会有交集?”
如果真如义父所说,巴柳子死在十年前的南域之战中,那柳持安为何要假扮巴柳子数十载?
卫敬摇头不解:“这事暂没查出端倪,柳持安不敢用真名现身,可见他的身世有问题。”
盛言楚忙问:“那查出什么没有?”
“蛮族有两大世家,一为丘林氏,十年前蛮族对我朝俯首称臣后,皇上将丘林氏改为乔姓…”
卫敬从床头柜里取出一侧厚厚的书,定眼一看,是有关嘉和朝各大姓氏的记载。
卫敬翻到‘乔’姓一页,道:“柳持安的身世虽扑朔迷离,但他身边男人却露出了蛛丝马迹。”
“那人姓乔么?”盛言楚摸摸下巴,嘟囔道:“其实那人我眼熟的很,但就是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卫敬抖开书中夹着的纸,摊开一看,竟是张旧年的通缉令。
指着画中人,卫敬神色凝重地问盛言楚:“楚哥儿,你看看他像不像柳持安身边那男人?”
盛言楚歪着头静静打量,画中通缉犯他认识,当年他和他娘坐马车去县学读书,路上车夫偏离官道带他们进了一间偏僻的客栈,那是一家黑店,客栈里的贼子都被画中人残忍杀害。
“鬼斧?”盛言楚轻喃出声,抬手比了比画中男人没胡子的一样,这一比吓得盛言楚蹭地站起来。
慌乱起身时踢翻了暖被,卫敬冷得直打哆嗦,身着单衣的盛言楚也冷的紧,复又钻进被子里。
“柳持安身边那男人就是鬼斧!”盛言楚皱起眉头,胸口起伏不定,“前些年巴柳子…不对,是柳持安,那年柳持安从西北回来说要娶我娘,我隐约在船上看到了鬼斧…”
越说盛言楚脸色越难看:“柳持安在船上和鬼斧有说有笑,我那时觉得性格憨厚的巴柳子不可能和鬼斧走到一块,些许是两人同坐一船半道认识的,如今细想,倒是我疏忽了,若我那时挑明这二人的身份…”
“你若在那时挑明会惹来杀身之祸的。”
卫敬慢慢翻着卷册,指着书道:“西北丘林氏一族擅用斧,是百姓敬仰的枭雄,西北族人喜武,尤其是丘林氏…而丘林氏是西北皇族赫连氏的忠仆。”
卫敬声音很轻,意味却极为犀利。
能使唤丘林氏族人的,唯有西北皇族赫连氏。
也就是说,柳持安是西北皇族之人,真名为赫连持安。
盛言楚觉得今晚知晓的这一切太过匪夷所思,卫敬亦然。
“义父,”盛言楚拿起姓氏名册快速地翻,声音铿锵用力:“会不会咱们弄错了?柳持安怎会是西北皇族之人?他……”
卫敬反手按住一页,正巧就是赫连氏。
“亡?”盛言楚没明白上面字的意思,翻了翻,赫连氏后边空白一片。
卫敬脸色不由发沉:“赫连氏娶了我朝三公主…不知为何三公主突然回京居住,也就是从那年起,赫连一族女子产下的婴儿都有问题。”
盛言楚一下联想到朱门楼案,脱口而出道:“那些婴儿是不是都长得极为漂亮却是傻子,亦或是嘴歪眼斜畸形?”
卫敬嗯了声:“赫连一族四处求医,可惜无果,后有人查出三公主在京迎客的朱门楼有问题,传闻赫连氏后代子孙有此遭遇皆因三公主在里头下了毒。”
末了,卫敬补了一句:“这事老百姓并不知情,我也是近两年帮五殿下办事时偶然听到了风声。”
盛言楚深深吐息几次,语带艰难的对卫敬道:“朱门楼案我私底下查过不少,官家将三公主嫁去西北和亲,两族互通边贸友好往来,为何一夕之间西北对我朝举兵相向…”
盛言楚不敢往下说,后面的话卫敬替他说了:“定是赫连氏察觉了三公主对他们下毒的事,一日没解药,他们赫连氏就会接连不断的生出畸形傻儿,为了后代子孙,赫连氏只能缴械投降,对我朝俯首称臣。”
盛言楚愈发低了嗓音:“三公主到底是女流之辈,赫连氏又是她的夫婿,她怎忍心这般残害夫婿族辈?如此…如此就一种可能,这些事都是皇宫里那位指使…”
“楚哥儿,”卫敬打断盛言楚,旋即站起来沉声道:“今晚这事你休得和旁人说,会掉脑袋的!”
一国之君为了政绩竟使这种下三滥的法子,传出去老皇帝一生积攒的威望都会毁于一旦。
盛言楚跟着起身,拽住卫敬的衣袖,小声惴惴道:“今夜的事义父会跟五殿下说吗?”
卫敬匀平气息,叹了口气后耐心的教导起义子。
“五殿下是未来新帝无疑,这时候他跟官家就是同穿一条裤子的人…我若说了,你猜他会不会为了保全官家的名声而杀我灭口?”
盛言楚觉得口干无比,这种问题还用的着问吗?
“到底是天家子,无情人,五殿下定不会放过义父…”
卫敬拍拍义子的手,叹气道:“你我为臣子的,只需为君分忧即可,若西北一族对我朝不满,你我倒是可以借这个由头和五殿下说道说道…”
盛言楚额头青筋猛跳,脸上带着急:“不能说,柳持安想报仇的事一旦被他人所知,咱们也会跟着受难…”
卫敬侧身,微一挺眉:“他想寻仇是他的事,于你我有何相干?你急什么?”
“虞城和西北的湘绣生意是义父您签得线——”
卫敬眯眼:“本官身为漕运官,为虞城百姓生意着想有何不可?”
盛言楚一阵语噎,卫敬目光异常清冽,扫得盛言楚无地自容,砸过来的话像刀一样凌迟盛言楚。
“楚哥儿,你莫非在担心柳持安?”
没等盛言楚说话,卫敬自顾自地笑出声:“你是该操心他的安危,那人险些就成了你继父。”
盛言楚垂着脑袋,卫敬大手按住义子的肩膀,肃穆道:“你若可怜他,大可现在去告诉他,就说我卫敬已经探出他的真实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