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栀脑袋一瞬空白,短暂地失去思考能力,甚至忘了给老师请假,大学以来第一次“翘课”,抵达高崎机场后直接打车到医院。
医院里,陈映之和张向群都在。程栀到的时候,手术已经结束,张越躺在观察室里。陈映之煞白着脸,满脑子儿子脸上身上血淋淋的样子,推张向群去和警察交谈。
顾不上尴尬的身份了,程栀喊了声“叔叔阿姨”,视线穿过观察室的玻璃往里面瞧。只看见棉被下身体的起伏,和一张裹了纱布的侧脸。
程栀的心似乎也被这些纱布裹缠无法呼吸。
陈映之按了按眼睛,反过来安慰程栀:“别担心,没什么事了。”
虽这么说,但仍可听出话里的颤音。
程栀手搁在观察窗的边缘,紧紧攥着墙沿,指尖泛白。
“张越他……怎么会出车祸?”
程栀问完这句话,陈映之忽然沉默,转头意味深长看了她一眼,然后才说:“程栀,你是不是和小越在闹别扭?”
程栀一愣。
陈映之又说:“阿姨不是怪你的意思。你知道,小越这孩子比较冲动……”
程栀不知道陈映之想表达什么,但预感不太好,脸色被医院里的冷风掠过,微微僵硬,心却猛跳。陈映之这番,不是好话。
“你是个很优秀的孩子,”陈映之说,“而小越从小贪玩,凡事都要人操心,又犟,死心眼。小时候家里养了一只狗,后来没看溜出门被车撞死了,小越就再也不养狗了。”
程栀静静听她说,目光落及之处,玻璃窗里的人还是一动不动。
“他容易感情用事,也容易陷入感情。甚至恨不得把自己都搅烂投入这段感情里。这样的性格,让你很累吧。”
程栀抬头与陈映之对视,隐约猜出她接下来要说的话。虽然铺垫的这几句处处贬低张越,但语气却是锐利地朝程栀来的。
“你和张越不一样。阿姨挺喜欢你的性格,以后人生肯定有所成就,不会被感情左右。”
“阿姨……”
“你们俩,总归还是有很多差异,矛盾是不可避免的。现在热恋期不觉得,有没有想过以后呢?长此以往矛盾只会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直到崩坏。婚姻不像恋爱,要考虑的东西很多,按你们年轻人的话来说,它是叁观的选择。而你和小越……”陈映之顿了顿,“不一定适合一起生活。”
程栀默然。
说到底,谁都不看好他们这段恋爱。
包括当事人也心知肚明。
陈映之不需要程栀立即给出回答,她也不想被儿子记恨,又补了一句:“阿姨和你说这些,是想你再考虑考虑,你和阿越的事情我不会插手太多,但阿越毕竟更幼稚,所以一些事情,辛苦需要你来考虑。”
*
张越醒来时是这日黄昏。
程栀守候在他身边,张向群和陈映之去处理警察的事情了。张越半睁眼看见她,目光像脱落的生命监视器上的一段平波直线,好久,他才眨眨眼,下意识喊“栀栀”。
麻药刚散,人是混沌的,车祸的记忆也记不清了。
他以为自己还在澳大利亚,回到在国外生病想家想程栀的那日。
扬起一个明朗笑容,牵动脸部皮肤,传来的疼痛他还以为是感冒的副作用。
“你不是忙实验吗,怎么来了?我没事,一点小毛病……”
张越记得自己明明没有告诉程栀生病的事情啊。程栀手上有一个重要实验,他不想打扰她。
程栀知道他还糊涂着。张越睡着的时间里,她想了很多,反反复复的,想到身疲心累。
她将两个人合适度用张越专业里学的效益分析来计算,却忘了人是复杂的生命体,感性与理性从来不可分割。
人受理性指引,也受感性牵绊。
也许,正如陈映之说的那样,他们在一起还需要很多磨合的地方。但是又怎么样呢?
原来“我喜欢”就是最无可撼动的理由。
长时间没说话,声音沙哑:“张越。”
张越费力举起手抓住她,“怎么了,不高兴?那些外国佬欺负你了?”
张越初来国外,语言生疏,没少受一些有种族歧视的外国人排挤,他担心程栀也是。
程栀提醒他:“你已经回国了。”
张越愣了一下,这才注意到医院墙壁上挂着熟悉的中文汉字。
前挡玻璃碎开的画面重现于他脑海。
刺目的灯光、撞击声。
以及身体的疼。
“阿信……”
他忽然想起庄信。
他想起程栀和路宇举止亲密的画面,出国在外的不安让他多疑敏感,负气跑回厦门,被庄信约去喝酒……
脸色逐渐变得很不好看,脑袋钝痛。
程栀连忙叫来医生。
医生来看了,手术后的副作用,休息一下就好了。
病房重新恢复宁静,程栀见张越煞白着脸,躬身探他脸的温度,被他侧头躲开。
她的手凝在半空。
“庄信呢?”张越问。
“庄信?”程栀茫然。
张越记得车祸时驾驶座的惨烈,程栀却不知道庄信也出了事,没人跟她说。
张越心急,不顾身体的状况,撑着手就要从另一侧下床,踉跄摔在地上,手背的针管血液回流。
“张越!”
程栀跑到床的另一侧,用全身力量撑起他回床上。张越情绪激动,不停地问程栀庄信怎么样了。
“你冷静一点!”程栀眉头紧锁,“庄信怎么了?你昨晚和他在一起?”
也是,张越回厦门,必然会和他见面。
张越不说话,程栀叫来护士替他处理手上针头。护士说病人情绪不稳定,家属要减少外界对他的刺激。
陈映之也回来了,张越清醒,她放下心头大石,急切询问张越的术后感受,张越紧紧看着她,像刚才问程栀那样问:“庄信呢?他怎么样了?”
陈映之顿了一下,说:“在另一个病房,人没大事。”
所谓的人没大事,是陈映之为了照顾张越情绪编织的谎言。
程栀在另一层icu外隔着窗看见他。
他受的伤比张越严重,即便程栀学医,看见白色棉被下腿部平坦的一片,也呼吸停滞了数秒。
庄信和张越一样,爱玩,爱运动,爱篮球。
今后这些爱好恐怕都不再能有。
重症外是哭得晕过去又醒来的庄家父母,陈映之安慰的话语对他们来说起不了任何作用。
再先进的医学技术也换不回庄信的腿。
程栀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
张越回到厦门,被庄信拉去酒局。庄信本来就玩得疯,张越心里藏事,加上旧友久别重逢,两个人都喝得多了些。
散场后几个人把张越扛回他的车上,庄信叫了代驾,结果代驾路上出了点事,庄信等得不耐烦,自己上了驾驶座。
张越醉醺醺躺在后座,根本不知道开车的是庄信。
听警察重述了一遍昨晚的车祸细节,程栀倚靠病房的白墙,心里浮起后怕。
这么说有些无情——可她无法想象,如果是张越截了肢躺在icu……
幸好不是他。
人到底是自私的,她为自己的想法感到丑陋。
又悄悄上楼去看了庄信一回,撞上医生发现他术后感染,需要进行再度截肢,医院里ab型血库存不够,四处询问志愿者。
程栀是这个血型,做了第一个献血的。
不管怎样,她希望庄信能活着。
从她作为几面之缘的“朋友”的角度,从预备医生的角度,也从张越的角度。
庄信要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