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承佑沉着脸想,一个京兆府的小吏通过女人搭上宰执,只是为了升官么,会不会还有别的什么目的?
一念至此,那个早前被他压下的疑惑又浮上心头,舒文亮早年在淮西道彭震手下任幕僚,后来又是在彭震的推举下进了京兆府。
照这样看,舒文亮借自己的外甥女搭上郑仆射,会不会其实是彭震的授意?
彭震是一方节度使,若是直接送女人给郑仆射,任谁都看得出他有不轨之心,但如果通过底下人来安排女人,那就隐晦得多,也聪明得多了……
来回思量一番,蔺承佑转头看向那边皓月散人的尸首,所以她和她的幕后之人挑舒文亮作为嫁祸对象,不仅因为他有个做过恶事的怀孕外甥女,也不是因为舒文亮身材矮小。
或许真正的原因,是为了对付舒文亮背后的彭震。
可是……这一点又叫他想不明白了,皓月散人一心要谋害圣人,对付彭震对自己有何益处?
要知道彭震是淮西节度使,拥军十万,军纪严明,面上对朝廷忠心耿耿,言行上毫无错处,贸然与这等朝廷信任的强藩交手,只会给自己带来天大的麻烦。
但皓月散人不但查到了彭震暗中令人给宰执送女人的事,还把这枚不起眼的“小卒”舒文亮撬出来当嫁祸对象。
这样做的意义何在?
舒文亮一死,彭震不可能不知情,而凭此人的雷霆手段,也不可能任人这样暗算自己。
然而静尘师太还是这样做了。
想来想去,蔺承佑心猛地一跳,莫非他们这样做,是为了让朝廷顺着舒文亮这条线查下去。
只有查下去,朝廷才会得知彭震暗中笼络朝臣的阴谋,而如果彭震真有不臣之心,知道朝廷在暗中查他,绝不可能坐以待毙。
蔺承佑面色沉了下来,所以静尘师太和她的幕后主家这样做……是为了逼彭震造反?
忽听严司直和另一位衙役说:“宋世子的尸首已经检验完了,回头要送到青云观去。”
蔺承佑回过神,大理寺这边的事整理完了,他需马上进宫一趟,除了跟伯父汇报此案,还得跟皇伯父商量帮贞娘招魂一事。
他走到宋俭的尸首前,宋俭面庞安静,眼睛却睁着。
蔺承佑怃然良久,试着帮宋俭合眼,试了几次都合不上,想来没等来贞娘的魂魄,宋俭始终放不下心中的执念。
严司直在旁静静伫立一晌,叹息道:“世上的事何其无常,好好的一对恩爱夫妻,最后竟落得这样的下场。”
***
滕玉意在院中练了一回剑,终于等到程伯过来回话。
程伯说青云观听说是滕将军令人送的礼,把点心和酒都收下了。
滕玉意放了心。
那两罐换骨醪可是她珍藏了好久的宝贝,若不是想好好向蔺承佑表达谢意,她也舍不得把这两罐酒取出来。
假如蔺承佑连这个也瞧不上,她也没法子了,因为她寻不来更好的宝贝了。
“紫玉鞍做得如何了?初七可就是成王世子的生辰了。”滕玉意忙着跟端福学剑,口里却不忘问程伯。
程伯眼神忽闪,娘子这一从大隐寺回来,就又是给成王世子送酒又是催紫玉鞍的,该不会是……
说起来娘子也及笄了,连日来为了躲灾又与成王世子打过不少交道,成王世子又是那样的好模样,娘子会生出心思也不意外。
唉,他得尽快让老爷知道这些事。
“程伯?”滕玉意等了半天没等来回话,不由有些奇怪,程伯居然也有失神的时候。
程伯苦笑道:“催着呢。已经做好了,今日工匠就会送到府里来,到时候娘子亲自过目,如果还需改动,就马上吩咐下去,不必担心,绝对来得及在初七前做好。”
滕玉意满意点头:“这还差不多。”
程伯又把早上刚打听到的消息告诉滕玉意:“听说朝廷这个月就会重开香象书院,名单差不多已经定好了,娘子的名字也在其列。”
滕玉意动作一顿,忙把手中的小涯剑收回来:“这件事阿爷知道吗?”
程伯:“老爷知道。”
滕玉意恼火道:“阿爷这是打算让朝廷给我指婚了?”
程伯眨了眨眼,莫非他多想了,看这架势,娘子好像没想过嫁给成王世子。
“老爷起先也想推拒此事,但此前圣人曾将老爷召入宫中,从宫里出来后,老爷就改了主意。这毕竟是朝廷与各藩臣之间互相牵制的一种手段,老爷身为一方节度使,想来也是身不由己。”
滕玉意冷哼:“你不必说了,回头我亲自问阿爷。”
程伯唯恐父女俩又吵起来,忙道:“娘子也不必太过担忧,圣人和皇后素来仁厚,即便指婚,也会事先征询两方的意见,这回去书院里念书,娘子只当去结交些合得来的小娘子,再说娘子已经与段小将军退了亲……京城里这些世家子弟也不全是纨绔,比如淳安郡王、武中丞家的几位公子……哦对了,还有成王世子,个个都是芝兰玉树。”
说到成王世子时,程伯故意加重了字眼,同时还偷偷觑着滕玉意的神色。
滕玉意仍在盘算如何跟阿爷说道此事,不经意回眸,狐疑道:“程伯,你今日怎么这样奇怪?”
程伯吓得收回目光,这样看娘子又不大像对成王世子有心思,不然该有羞态。
想想也对,娘子每回提到成王世子时都很坦然,不像怀着什么倾慕之意,倒像是把成王世子当成大恩人来看待,所以这也不奇怪,娘子要是待谁好,那是恨不得掏心掏肺。
疑虑是打消了,担忧又浮上心头,娘子送那样贵重的东西给成王世子,不怕别的就怕成王世子那边生出什么误会,老爷和娘子都不大想跟皇室联姻,而蔺承佑可是正宗的皇室子弟,一来二去的……
不行,他还是得把这件事告诉老爷。
滕玉意斜睨程伯:“程伯,你今日有点心不在焉啊,好了,你忙你的去吧,要是阿爷回来了,不论多晚都告诉我。”
“哎。”
哪知这一等,滕绍居然好几日没回府,每每问程伯,程伯只说老爷要忙军务,好在离香象书院正式开学的日子尚远,朝廷也迟迟未正式公布学生名单,滕玉意心里再不情愿,也只能静观其变。
不知不觉到了初六这日,程伯捧着修整好的紫玉鞍请滕玉意过目,滕玉意绕着紫玉鞍转了好几圈,表示很满意。
“收好吧,明日我亲自去成王府送礼。”滕玉意道,“对了,打听清楚了吗,明日去成王府的都有哪些人?”
“人太多,士庶都有。娘子你瞧,光名簿就有厚厚几册。”
这么多人?想必贺礼也会很多,到时候她送的紫玉鞍不会淹没在一大堆宝物中吧。
看来她得提前想想法子才行。
滕玉意慢慢踱步:“也好,明日早点去杜府接姨母和表姐吧。对了程伯,你帮我给青云观的小道长送封信,还有,李光远李将军家的女眷也会去吗?”
程伯一愣,李光远可是老爷当年手下的副将,因为立下大功连得擢升,如今也是炙手可热的藩臣了。
“娘子怎么想起来问李将军了?”
滕玉意:“别问这么多,你先找一找名册上可有他们。”
程伯翻了好半天名簿:“有,李将军和女眷都会前去。”
滕玉意一顿,点点头说:“知道了。”
等程伯退下,滕玉意疑惑地想了半天,低头敲敲剑柄:“小涯,你出来,我向你打听一件事。”
这几日小涯除了吃便是睡,今日也不例外,滕玉意敲了好几下,他才懒洋洋钻出来:“又有什么事?”
滕玉意思索着在席上坐下:“有些事我已经记不大清了,但有个人总让我有些疑惑,喂,小老头,这世上除了我,还有人会记得前世这些事吗?”
***
蔺承佑一大早就被太子拉到淳安郡王府去了,廊下垂竹帘,设青缛紫案,叔侄三人坐在茵席上,一边说笑一边喝茶。
帘外幽篁婆娑,姿态入画,院中花影葱茏,清芬满怀,对着这样的美景,再多愁绪仿佛都能涤净。
太子用银笊篱舀了舀茶汤,亲自给蔺承佑端了杯茶盏,笑道:“来,喝口皇叔亲自煮的茗汤消消乏,案子破了也没看到你歇一歇,明日就是生辰了,别再把案子挂在嘴边了。”
蔺承佑:“放心,今日我绝不提。”
太子道:“香象书院不日快开了,昨日阿娘说了个笑话,说长安城有小娘子不愿嫁入宗室的,最近都忙着议亲或是给郎君送信物呢。”
蔺承佑思绪早不知飘到哪儿去了,闻言没接话,倒是心不在焉道:“欸,长安最好的首饰铺是不是摘星楼?”
淳安郡王微讶:“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了?”
蔺承佑哦了一声:“随便替人问的。”
他虽从小见惯了珍奇珠宝,却从没亲自去买过首饰。阿娘和阿芝的那些首饰要么是宫里定制,要么是府里添置的。
说起这家摘星楼,他往日也曾去过几回,但都是为了查案,或许除了这家名头响的,长安还有更好的首饰铺,怕跑错了,所以想跟人打听打听。
太子认真帮忙想了想,摇摇头道:“这得问皇叔了,我也没在坊间买过首饰。”
正好管事带着下人们抱着一堆东西从庭院中路过,淳安郡王冲管事招手:“过来。摘星楼如何?”
管事弯腰在阑干外答道:“应该是长安最好的一家了,价钱比旁处要贵得多。取名‘摘星’,便有罗尽天下异宝之意。”
这名字倒是不错,蔺承佑琢磨一番,笑道:“知道了。”别的东西滕玉意估计也瞧不上,既然这家是最好的,那就好说了。
太子疑惑地看了眼蔺承佑:“你替谁问的?”
“同僚。”蔺承佑含糊道。
太子还要再追问,管事后头的一个仆妇突然从怀里掉下来一样盒子。
蔺承佑无意间一瞥,脸上的笑容凝住了。
那锦盒居然与送到青云观的锦盒一模一样,再看那妇人脚边,盒子里的东西已经撒出来一小半了,是点心。
管事喝骂妇人几句,回身冲几人赔罪道:“下人无状,惊扰了几位殿下。”
蔺承佑心里疑惑不定,怔了一晌,装作不经意笑道:“那都是些什么啊?”
管事笑道:“都是外头那些倾慕殿下的小娘子送来的礼物,有点心,有香囊,有些东西因为查不到来历,连退都没处退。”
蔺承佑心口急跳,忽然转过头笑道:“皇叔,那盒点心都撒了,就这样扔了多可惜,不如拿过来给我们吃了吧。”
太子也冲管事招手:“拿来吧,阿爷最恨我们浪费黍粮。”
那管事就把那锦盒送过来,蔺承佑一看就变了脸色,锦盒里整整齐齐装着二十多枚糕点,糕点洁白软糯,上头点缀着细白的梨花花瓣,要多别致就有多别致。
第85章 醋海中遨游。
蔺承佑定定看着漆盒里的鲜花糕,不,看着鲜花糕上的梨花花瓣。
他记得那晚滕玉意因为练轻功纵下屋梁时,曾经不小心从袖中掉出一包用水色巾帔裹着的东西。
当晚月光如昼,可以清楚看到巾帔里装着梨花花瓣,想来就是院子里那株梨树上落下来的,被滕玉意细心收集起来了。
他曾疑惑她为何收集这么多花瓣,后来想起她对见天和见仙说过全江南最好吃的点心是她自己做的鲜花糕,于是暗猜她是为了做鲜花糕之用。
眼前的这盒鲜花糕,用的恰是梨花花瓣,每一片花瓣都很完整,一望就知精心挑选过。
单从肉眼看,他无法分辨是不是同一堆花瓣,但梨白轩既然得名“梨白”,正是因为院中的那株梨树生得好,料着那株树上掉下来的花瓣,也跟这盒点心上的一样洁白饱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