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单目前尚未公布,但只要不出什么变故,她和妹妹铁定要进书院念书了,
刚才在犊车上说起这事,阿玉比她更不乐意。
她自然知道妹妹为何不愿进书院,圣人和皇后倒不至于强行指婚,但只要名字一出现在学生名单里,亲事就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随性。
可是因为前阵子出了段小将军那样的事,阿玉一直希望将来的亲事全由自己作主。
谁都知道姨父是威震东南的强藩,妹妹又是姨父的独女,光冲着姨父手里的兵权,想与滕家联姻的人家都不知凡几。
真要是把亲事交给朝廷来指,即便姨父用心甄别,恐怕也难以断定对方究竟是为了利益提亲,抑或是真心喜欢妹妹。
这世上的小娘子,又有谁愿意自己的亲事掺杂这些东西。
好在妹妹腊月刚满了十五,未必会马上指亲,只是她这边……唉……杜庭兰心里乱糟糟的,拉着滕玉意的手要说话,那边有人唤道:“滕娘子,杜娘子,快来这边玩。”
原来是武绮、郑霜银等一帮仕女。
众女坐在花亭里,含笑朝滕玉意和杜庭兰招手。
两人一边拾阶上亭子,一边笑着回礼,女孩们今晚的衣裙都穷极瑰丽,脸上也都丰颐红妆。
众女忍不住打量滕玉意的装扮,都是一样的纱罗缭绫,但滕玉意每回的配色都与众不同。
上头穿着墨绿色襦衣和半臂,底下是浅玉色团窠撒花曳地裙,一个绿色浓丽到极致,另一个绿却清透到心里,浅玉色裙子外头还笼着如云似雾的水色单丝裙,丝罗上有大朵大朵的白牡丹。
衣裙已经如此繁丽,头上也就未多做点缀,只在双髻上各插一小扇玉骨密齿梳,特地选的清透如水的玉料,又与衣裙相映成趣。
婢女们提起桌上的波斯白琉璃瓶,给滕玉意和杜庭兰各斟一杯蔗浆。
柳四娘笑道:“我们才说今晚李三娘身上这条五色夹缬花罗裙耐看,滕娘子这一来,我竟挪不开眼睛了。”
郑霜银自从经历了桃林脱困一事,早对滕杜二人与众不同,闻言微笑道:“江南花木鲜秀,绣娘们日日待在如画风景中,针黹和配色上当然总有巧思,这可不是单靠银钱堆积就能换来的。”
彭花月道:“说到这个,滕娘子,上回大伙说好了跟你讨花样子,既然今晚大伙都在,不如定下一个到你们府里吵闹的日子吧。”
滕玉意笑应:“欸,择日不如撞日,诸位明日有空否?”
诸女笑起来:“有空有空,快,你们谁去讨副纸笔来,别等她反悔。滕娘子,你现在就在案上给我们写帖子。”
杜庭兰笑着替妹妹向下人讨笔墨,下人们便凑趣送来一叠绿金笺,滕玉意挽袖捉笔,才发现对面的武绮一直在发怔。
武绮最是爽朗爱说笑,这样沉默是少有的事,这让滕玉意想起昨日程伯说起的那件事,郑仆射的大公子郑延让和武中丞的长女武缃原本定于这月订亲,为此程伯早早就备好了给两府的贺礼,怎知昨日刚送出去,两府的礼盒都被退回来了。
程伯吓得令人去打听缘由,才知道两家正闹着要退亲,至于为何要退亲,只说大约是郑大公子突然要悔婚,听说郑仆射已经气病了,武中丞更是连朝都没上,各府听说这件事,无有不暗中责备郑大公子的。
武缃是武绮的长姐,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想必武绮心里也不痛快。
李淮固轻轻推了推武绮的胳膊:“二娘。”
武绮回过神来,歉然对滕玉意说:“阿玉,你不必给我发帖子,明日我怕是没空。”
众人同情地点点头,武家现在鸡飞狗跳的,武绮怎会有心思添置衣裳。
柳四娘说:“听说书院二十日就要开学了,你们可知道都有哪些女夫子?教哪几门功课?”
名单虽未公布,但也差不多定下来了,这在长安的势要人家中不算秘密,因此席上提到这事的时候都很坦然。
郑霜银道:“听说与国子监的功课是一样的,也分大经、中经、小经。(注1)”
彭锦绣露出头疼的表情:“我最怕这些经啊诗啊的,过去这几年好不容易在家里躲过了,哪知来了长安还躲不过——”
彭花月咳嗽一声打断妹妹,顺便摇了摇手中的流萤小扇,笑道:“刚才我们过来的时候,不巧阿芝郡主正好离席,恍惚听见郡主说要找人,也不知要找谁?”
有人接话:“哦,不是找在座的各位,郡主说要替她阿兄找一个什么恩人。说她阿兄满十八了,这些年一直没查到那恩人的消息,郡主说若是能瞒着她阿兄找到这个人,就当是送给阿兄的生辰礼了。”
另一人说:“这件事我也听说过,听说当年成王世子因为贪玩差点溺死,多亏有位小娘子相救才捡回一条命,这些年成王府明里暗里就没断过找寻那人,如今成王世子又在大理寺任职,论理寻人更方便了,原来还没找到么?都过去这么多年了,那个小恩人该不会……”
“其实每年都有小娘子前去成王府冒认,不过当年那人应该有什么印记,反正成王世子一看就知道不对。”
武绮在旁听了半晌,意兴阑珊地说:“也不知这些小娘子怎么想的,就算冒认成功了,一个小娘子又不能挟恩求个官爵什么,顶多得些银钱罢了,用得着费这样大的心思么。”
“咦,原来你们不知道?”
席上被这话勾起了好奇心:“什么?”
那人嗓腔压低了几分:“成王世子因为自小蛊毒缠身,至今没跟哪家小娘子有过攀扯,亲事拖到现在,堪称遥遥无期。你们想想,或许只有自称恩人,才能机会嫁给成王世子,就算成王世子不娶,毕竟是救命恩人,总归会另眼相看,成王世子又不能一辈子不娶妻,一来二去的,假如那人愿意嫁给成王世子,再过几年成王夫妇说不定就会让儿子求亲了。即便成王世子难以动情,总归有救命的恩情在里头,成亲后小两口也不至于变成怨偶。”
众人恍然大悟:“也对,只要蛊毒不解,成王世子也喜欢不上别人,难怪总有人愿意去认领身份了,如果是冲着成王世子去的,这法子的确管用。”
“还有一种说法,绝情蛊该怎么解连清虚子道长都没头绪,说不定要靠恩情来解呢?没准那人一出现这毒就解了,这可都是说不准的事。你们想想,连成王夫妇和清虚子道长也帮着找,估计早就考虑过这种可能了。”
滕玉意暗暗摇头,蔺承佑中的这蛊毒哪有那么好解,前世她就从没听说过他喜欢哪家小娘子,不,如果她那个梦是真的,那么他直到在鄜坊被人暗算都是孤家寡人一个,除非有什么奇遇,这可恶的蛊毒想必会伴随蔺承佑一生吧。
说到这她居然有点同情蔺承佑。一个人一辈子都不知情爱的滋味,想想怪可怜的。
彭花月忍不住问:“阿芝郡主可找到那人了。”
另一人摇头:“据说头些日子就开始着手了,结果一直没下文。”
李淮固淡笑着放下杯箸,冲众人欠了欠身,带着婢女离席而去,看样子要去更衣。
滕玉意垂眸喝了口茶,一抬眼,对面的彭锦绣仿佛意外看到了某个人,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脸上也飞快浮起一抹红霞。
咦,能叫彭锦绣臊成这样……果不其然,就见淳安郡王从花园那头路过,他头戴玉冠身着鸦青色锦袍,身边还有一大帮缝掖之士相随,郡王性情沉静,每回在人前出现总给人一种疏离感,然而举止潇潇,气度委实出众。
滕玉意觑回彭锦绣,可惜没等她多端详几眼,彭锦绣就被彭花月拉着起身了。
滕玉意顿觉无趣,一手托腮,一手无聊把玩手里的白琉璃盏,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看到春绒和碧螺立在亭外冲她使眼色。
这是绝圣和弃智有下落了。
滕玉意悄声对杜庭兰说自己要更衣,径自出了亭子,到了人少之处,这才悄声开口:“怎么样?东西送到了吗?”
春绒擦了擦汗说:“端福说,两位小道长今晚一直在后院陪伴清虚子道长,端福怕惊扰了道长,也就不敢近前,后来他在外头听见清虚子道长吩咐小道长去致虚阁取东西,忙让婢子回来问娘子,待会小道长如果去致虚阁,要不要过去把他们拦住。”
“拦住拦住。”滕玉意说。
她本想昨日就把紫玉鞍送到青云观去,没想到昨日绝圣和弃智就来了成王府,后来虽说提前给他们带了口信,却一直没机会与他们见面,今晚这一来,她并未把这东西交给成王府的管事去过册,而是一直让端福捧着。
她可不想让这样的好东西在成王府的库房里落灰,不把这宝鞍亲自交到绝圣和弃智手里,她是绝不会放心的。
再说昨日小涯那番话让她很不安,当年圣人的生母蕙妃与怡妃交换命格的阵法正是由清虚子道长主持的,绝圣和弃智既然是青云观的弟子,没准会知道“借命”一术到底怎么回事。
今晚借着跟两人碰面的机会,她无论如何要打听打听这事。
春绒依照滕玉意的吩咐去通知端福,不一会端福就过来了,滕玉意便让春绒回去跟表姐说明自己的去处,自己则带着端福和碧螺去往致虚阁。
成王府地界极大,府邸几乎占据了半座坊,花园分东花园和西花园,致虚阁就坐落于西花园的东北禺。
东花园处处是宾客,西花园这边却要僻静不少,越往里走人越少,绕过牡丹花丛,又拐过一道丈余高的假山,总算到了致虚阁,却没看到绝圣和弃智的影子。
端福说:“老奴走的时候,小道长正忙着给老道长打水洗脚,估计还要一会才能出来。”
滕玉意惊讶地看看月色,才戌时初,道长他老人家歇得够早的。
“那就等着吧,待会小道长一露面就过去拦住他们。”滕玉意望望致虚阁阑干底下的莲池,又望望对面的守静轩。致虚、守静……这地方的名字大约是清虚子道长拟的。实在太幽静了,周遭一个人影都无。
等了一会不见绝圣和弃智,她干脆垂首观赏那月色下的一池红莲,未几,又转过头观赏四周,意外发现池边的月洞门边栽了几株牡丹,花苞多双色,比旁处的牡丹更美艳勾魂。
滕玉意心生爱意,走到月洞门前细细观赏,弯腰刚摸上其中一朵,就听月洞门后就传来脚步声,滕玉意防备心顿起,赶忙退到一边,端福身形快如鬼魅,一瞬就护在了滕玉意面前。
等那人从月洞门后出来,滕玉意主仆都是一愣,这男子目秀眉长,气度端静,正是淳安郡王。
淳安郡王像在等什么人,听到脚步声才出来,意外看到滕玉意,也有些讶然的样子。
打量两眼滕玉意,又看看她身后的仆人,慢慢压下了目中的疑惑之色,冲滕玉意点了点头,迈步要越过滕玉意身畔,脚下像是碰到了什么东西,突然止住了,垂眸瞧了瞧,起先并未作声,走了两步之后,发现滕玉意主仆没留意脚下,只好回去捡起那件东西,将其递给滕玉意,温声说:“你掉了东西。”
滕玉意一望,居然是自己丝绦上系着的小香囊,怪了,她在外头从不会遗失这些贴身之物,也许刚才只顾着防备,所以没及时察觉。
“多谢殿下。”她欠了欠身,让碧螺从淳安郡王手中接过来。
淳安郡王看了眼滕玉意,仿佛有些疑惑之色,最后只点了点头,负手离开了。
碧螺红着脸拍拍胸脯:“郡王殿下真够细心的,先前许是为了避嫌,并没有要帮咱们捡的意思,直到看我们没留意丢了东西,才回头捡了递过来。”
滕玉意只奇怪淳安郡王会独自出现在此处,不过她更绝圣和弃智为何还不露面,就算清虚子他老人家一年没洗脚了,也不用洗这么久吧,正寻思着,就听到背后又传来脚步声,是靴声,看来也是个男人。
回头望,却是蔺承佑在后头。
“世子?”滕玉意大感意外,没等到绝圣和弃智,居然等到了蔺承佑,旋即又高兴地想,这也不错,她可以直接把紫玉鞍送给蔺承佑了。
蔺承佑看看滕玉意,又看看幽静的四周,面上还是那副玩世不羁的模样,但心情已经糟透了,今晚他既是寿星又是成王府的主人,原本是困在席上抽不出身的,如果不听宽奴说端福在此处,他也不会想法设法出来一趟。
倒是如愿见到了滕玉意,可是也顺便看到了跟她在一起的皇叔,这地方如此幽僻,又并非今晚的待客之所,要不是私底下想见面,谁会专程跑这地方来。
回想昨日,他离开郡王府的时候顺手偷走了锦盒,把两处锦盒放在一起对比,不幸发现所有细节都一一吻合。
他没法再骗自己不是同一个锦盒,更没法说服自己世上会有这么巧的事。
既然已经确认了那盒梨花糕是滕玉意送的,今晚又撞见此处撞见滕玉意和皇叔,或许他现在该若无其事打个招呼就走?
可他偏不信邪,脚步一动,又鬼使神差朝滕玉意走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唐代把儒家经典分为正经和兼经。
正经有九:《礼记》《左传》为大经,《毛诗》《周礼》《仪礼》为中经,《周易》《尚书》《公羊》《穀(gu,三声,粮食作物的总称)梁》为小经。
所谓兼经,就是指《孝经》《论语》。
唐朝的取仕门目五花八门,就拿明经来说,考试的时候会考上述大、小经各一,或者考两门中经。
以上关于科举的内容详见傅璇琮先生所著《唐代科举与文学》。
第87章
蔺承佑朝滕玉意走去,脑中却不由想起自己前襟里的那对步摇。
昨日去青云观的路上他回想这一阵发生的事,越想越觉得那点心不可能是滕玉意送的,于是在路过那家摘星楼的时候,他到底遵从自己的心意进去了。
坐下后,主家恨不得把店里最好的首饰全呈到他面前,蔺承佑一看才知道,所谓“摘星”,并非虚言。这家店首饰的珍异和精巧,丝毫不输四方进贡而来的贡品。
起初他有种无从下手之感,想到玉真女冠观近日忙着搜查证物,他没法去地宫找步摇,于是先专心挑起了步摇,挑来挑去,他相中了一对花枝缀琼玉的步摇。
“琼,玉”,皆寓美意,两下里一合,又与滕玉意的闺名暗暗相合,他转动那步摇,暗想,这首饰怎么像是专门为滕玉意所制的,想象了一下滕玉意戴着这对步摇的模样,心里先满意了八分,但总归是第一回买首饰,怕有什么不当之处,就把主家叫到自己面前来,举起那对步摇在主家头上比划。
主家吓了一跳,这小郎君什么毛病,开店这么久,头回见店里的主顾拿他试样子的,但为了做成这笔大买卖,只好讪笑着,一动不动让蔺承佑给自己簪上那对步摇。
蔺承佑对着主家琢磨了半天,主家生得肥头大耳,这对步摇到了头上也是光彩灼烁。
滕玉意鬓翠如云,戴上只会更好看。
这下他彻底满意了,让主家算好价钱,买下步摇藏入怀中,负手昂头出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