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月牙弯
月牙弯
托着江江飞满天
那年她四岁,小小一个,父亲也很健壮,抱着她举过头顶,月牙弯,夜色洒满庭院,她被父亲托着满院子的跑,咯咯咯的笑一路。
母亲在她两岁时走了,父亲宠她,什么都应她。
她不似那些女孩子一般,见天儿聚到一起,碎嘴闲舌地谈论着哪家的alpha仪表堂堂,家缠万贯,日后定要争个姨太太当当。
她时常窝在母亲在世时常去的书房看书,她想出去,这镇子太小了,装不下她江令婧的一腔热忱。
她想去外面看看,父亲就放下手头的生意,带着她到江东的小城住了一个月,那里的人似乎不太一样,同样的旗袍大褂,穿在他们身上,似乎显得更为板正,正气凛然。
她要骑马,父亲便同意了,此后她便更加自由,时常往外跑,跑得倒是也不远,镇外有几片林子、草地,没什么小兽,倒也安全。她就到那里去,一待就是一天,午饭也吃不上,傍晚回家总是要被厨娘妈妈念叨两句。
小姐正长身体呢,午饭怎么能不吃呢?
江令婧听话地应下,笑嘻嘻地说:那张妈妈你明天给我捏两个野菜团子我带着吃,好久没吃张妈妈的野菜团子,江儿都想了呢。
她总是要离开这里的,她想。到书里说的那些地方去,她可以当个老师,教人读书识字,这镇子的人没读过书,尤其是镇西,那街上的墙、巷子、连带着人,似乎都要烂透了。
那时候她也不过十几岁的年纪,到底是不懂什么是人算不如天算。
那天她像往常一样跑出去玩,累了便去茶楼听戏,她极喜欢听戏的,那里面的人一个个都鲜活灵动,那缠绵悱恻的爱情,灼心烧肺的思恋,交颈低喃的依偎相伴,支撑着她幻想自己的美妙人生与爱情。
那天的戏讲的是一段揉心割肺的虐恋,江令婧吃了一壶茶,临走时全都哭回来了,她揉揉哭得发红的眼睛,讪讪离场。
她兴致不高回到家也没发现整个宅子的诡异气氛,直到晚饭时候,父亲略带不安的同她说你要有个弟弟了,她才反应过来今天下人的反应,躲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窃窃私语、指指点点,藏不住地同情。
后来她才知道这份同情的缘由,那位新夫人,听他们都是这样说的,是位家世极为显赫的小姐,是有家事的人,前些年和她父亲苟合了,现在她那位丈夫死了,马上就要嫁过来了,连带着她的万贯家财。
是他父亲一早就惦记着人家的财权,引诱了人家的太太,又与她一同杀了那位便宜丈夫。
他们是这么说的。
是那位太太本就腻了自己的便宜丈夫,人又不安生,看上了他父亲,勾引他一同杀了人。
他们又是这么说的。
那弟弟叫什么?若是他灵气好动,我便带他去骑马。若是他喜静,我便与他下几盘棋。
许是到茶馆听听戏也不错,嗯你说呢,爹爹。
江令婧心生欢喜,难得家里要添人了,她自是要亲近周到的。她倒是不在意旁人的说法,她爹爹喜欢上的人定是个极好的人,定像她娘亲那样的贤惠温良才是。
不必了,弟弟怕人的。
那我便多给他买些小玩意儿,弟弟平日里喜欢...
我说不必。
那是父亲第一次凶她。
那时候江令婧还不知道,她心中那位应该如同母亲一般善良的新夫人在进门前便没少在她父亲身旁吹枕边风,叫她离他们儿子远点,免得她心生怨恨,叫她欺负了去。
这人啊,沾了毒,脑子也就不好使了,更分不清是非好坏了。那新夫人说一句,他就听一句,枕边风吹的多了,竟越发觉得江令婧越发面目可憎起来了。
弟弟不亲她,新夫人从未正眼瞧过她,父亲性情大变,越发的阴寒消瘦。
那宅子似乎再照不进月色,连带着江令婧一同被隔绝在外,她有家有父亲却像个孤儿一样,冷暖自知,孤寂难捱。
因为这样,那日见到流浪的小黄狗,深感同病相怜,便抱回去养着,倒也能同她做个伴。没到一年便被父亲告知走丢了,她心里明白是新太太怕狗却也不得不妥协。
不然呢,话说的太明白了,免不了又要挨顿骂的。
这家她待着不舒服,于是她往外跑的更勤快了,她每日无所事事到处闲逛,反倒在镇西见着了她那条黄狗,脏兮兮的耷拉耳朵,远远的叫了一声,看起来是还记得她,身边还窝着个在睡觉的小乞丐。
苦是苦了点,但是也有人陪。
她分化那天,又是个朔月,月牙弯弯,父亲急得直在她门口打转,刚开始她烧的神智不清,没一会便退了下去,没怎么受苦,她也就分成了一个omega,那日父亲似乎又变回来了,轻抚着她的脸直说我们江儿受苦了。
他身后的月色也终于落进了院中,静雅温柔。
她静养了些许时日,父亲便陪了她这些时日。
可这终究是没能抵过新夫人从未间断吹的枕边风。
江令婧生得漂亮,优雅大方,家世又好,身上那股清高疏离感,更是容易引人产生征服欲。任谁见了都会忍不住多看几眼,更何况又分化成了omega,便更加招人在意。
“呦,以前还真以为你像你爹爹说的似的,多随性潇洒,自由不羁呢。见天儿的往外跑,原也是出去勾人去了,瞧这提亲的都快把门槛踏破了。”
这话说得多了,人眼也就瞎了,自己看不见,只管听信别人的了。
“不知廉耻!那些书都给你读狗肚子里去了吗?竟学会勾人了!”
“我没有勾人!”
“还嘴硬,那提亲的的人都快排到了镇西了,你还敢说没有!”
“我就是没有!”
那是她第一次和父亲吵架,以她挨了一巴掌告终。
父亲说她读书读得花了心肠,听的戏也净是红尘情事,再不让她读了,给她关在屋子里,整日的抄写经文,净是些相夫教子,恪守妇道的上辈子的封建烂书。
她逃出去一次,丢了个镯子,回来又是一顿打,之后,她在没出去过,整日被关在屋子里,睡了醒,饿了吃,整日抄书,没见过月色,不知道又过了几年。
她浑浑噩噩,脑子似乎落了尘蒙了灰,很少有清明时候。
直到有一天,她被放了出去,很多下人拥着她,为她洗漱梳妆,再拥着她见了个男人,那男人盯了她一会儿,转而笑着对她父亲点点头,说
“这次算你命大。”
父亲为了活命,把她卖出去了。
成亲前夕,似是心怀愧疚,父亲在她门前站了好久,终是推不开门,开不了口。
江令婧坐在梳妆台前,顶着自己还未来得及清理下的妆发,面色惨白,对着门外开口喊道。
“今日是朔月,父亲何不抬头来看看这月牙弯不弯呢。”
他父亲瞳孔微微颤动,接着似是再支撑不住了,躬身,一手撑在墙上,一瞬间泪流满面。
他终究是没脸再进去。
大婚那天,她看着父亲那张消瘦苍老的脸,心中一片坦然。
清了,二十几年的生育之情,养育之恩,她江令婧不欠他了。
她顶着头冠,一身红袍盯着身前的男人干裂的唇抖了很久,才听到他嘴里飘出的几个干瘪的字。
“你以后,多保重。”
她面色如常,终是没有血色,抿唇轻笑作揖。
“江儿祝爹爹自此以后,财满金银,官运亨通。”
福寿,
安康。
她提裙,上轿,抬手,落帘。
外界的喧嚣再与她无关了,她独自坐在这一方天地中,无声哭到沙哑。
那大红轿子载着她摇摇晃晃,在她毫不知情间将她送进另一个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