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禾会在这里住上半个月,这半个月的时间里白鹭观将一直维持着这样戒严的状况。
“朕有没有和你说过,朕登基至今,一共遭遇了三场刺杀。”拜祭完三清之后,嘉禾漫步在道观的竹林之中,用漫不经心的口吻和苏徽说起了这件事。
“臣听说过。”其实不是听说过,而是后世的史料中记载过。
嘉禾登基之后,朝野上下多得是反对的人。温和一点的伏阙请命,用长跪不起的方式抗拒女子称帝,狠辣些的,直接雇来了刺客或者自己充当刺客。
“朕命大,每一次都侥幸活了下来。太后担心朕,一而再再而三的增加朕身边的戍卫。朕有时候看着身边一重重的人墙,会有种自己被困住了的错觉。”她用一种玩笑般的口吻对苏徽说道。
“不过太后也是为了朕好。”紧接着她又这样说道:“朕自然是感激太后的。”
这世上大部分的人都不愿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嘉禾一方面抱怨戍卫她的兵卒太多,可另一方面又对自己的安全问题十分的在意。在竹林走累了之后,便寻了个凉亭坐下,将锦衣卫的统领唤到了自己跟前,还问他要了卫兵的布防图来亲自查看。
小姑娘有这样高的安全意识是好事。苏徽心想。
然而到了临近黄昏的时候,嘉禾忽然悄悄对他说道:“朕观察了差不多一天的时间,可以找机会逃出去了。”
苏徽:?
他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你等会跟朕一起离开白鹭观。”嘉禾又说。
合着她这样操心卫兵的布防不是担心这群人保护不好她,而是担心这群人把她保护得太好,她没机会钻空子?
“陛下要去哪?”苏徽维持着表面上的镇定,无论如何,先搞懂嘉禾的目的地才是最要紧的。
说不定嘉禾就是被关得太狠,想找机会在四周逛一逛而已。
嘉禾说:“趁着天还没黑,朕要去一趟泰陵。”
泰陵是夏太.祖的埋骨之地,但嘉禾就算与自己的父亲感情再怎么好,也不至于闲的没事干偷偷跑去祭拜他。
唯一的解释就是——嘉禾要搞事情。
苏徽的第一反应是阻拦,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贸贸然跑去泰陵,一路上的路程不算近,万一遇上了危险怎么办。
可是当他对上嘉禾的目光时,他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她看起来坚定至极,谁也不能阻拦她。
“你不是希望朕信任你么?朕如今让你和朕一起行动,这难道还不算是一种信任?”
苏徽意识到她这句话中有挑衅的意味,她是在用激将法。但是在短暂的犹豫之后,他也只能叹了口气对嘉禾说:“好,我跟陛下一起出去。”
嘉禾身边的心腹不少,在今日这场行动之中各司其职。有几人复杂打掩护、有几人为嘉禾弄到了道士的衣裳,还有几人如常的待在往日的岗位上,不使旁人起疑心,最受嘉禾信赖的董杏枝则换上了她的衣服,伪装成了皇帝的模样躺在锦帐之中。
苏徽不由想起了过去他还是云乔时讲给嘉禾的那些故事,故事里总有那么几个离经叛道的大小姐,闺中烦闷,向往红墙之外的天地,于是悄悄命丫鬟扮作她的模样,自己则改换妆容蒙混出家门。
……希望嘉禾今日行动的灵感不是来源于当年的他自己。
白鹭观戒备再怎么森严,终究还是比不得皇宫,更何况嘉禾早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和苏徽一同离开道观的一路上无比的顺利。
“陛下说要去泰陵,可泰陵与白鹭观相隔并不算近,陛下要怎么过去?”从侧门走出白鹭观后,一身坤道打扮的苏徽问身边同样装束的嘉禾。
嘉禾并不说话,她难得的发了一小会的呆。这一天她幻想了很多次,走出白鹭观的那一刻,她心中涌起了一股不真实的感觉。
“随我来。”她低声说道。
天子莅临白鹭观后,不仅仅是白鹭观内被清空,只留下部分道士,白鹭观四周住着的农户也被暂时迁居到了远处——不过这座道观位于城郊,周边的住户本就不算多。
嘉禾领着苏徽走过荒无人烟的小径,秋时的凉风拂过,田野之中麦穗翻涌如浪。
如果不去考虑目的地,只将这当做是一场远足,那这一路上的风景倒是不错。嘉禾不理会他,苏徽便也不再多问,悠闲的想道。
苏徽猜嘉禾不可能真的只靠一双脚走到泰陵,应当还会有人协助她。走过不知多少空着的房屋之后,前方出现了一辆马车。
赶车的人一身布衣,带着斗笠,马车乍眼看起来也平平无奇,走近之后苏徽才发现,那个子矮小的车夫竟然是方延岁。
“陛下。”方延岁朝着嘉禾拱手。
他见到苏徽时并不惊讶,嘉禾一个女子,和异性一同出门时会带上女官做随从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苏徽看见方延岁,也有一种意料之中的感觉。他大概已经猜到嘉禾要做什么了。虽然史书记载语焉不详,但方延岁看样子真的是方涵宁的侄孙。未来端和一朝著名的帝党忠臣肯陪着嘉禾冒险领她去见自己的叔祖父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两拨人都没有废话,黄昏日落,再不快些动身去往泰陵,那可真就要天黑了。嘉禾领着苏徽一同钻进了马车之中,方延岁驾车疾行。
方延岁这年十三岁,嘉禾十六,而苏徽骨骼年龄十五。说实话让一个十三岁的小孩赶车,还真有些过分。苏徽悄悄开口:“难道这一行就我们三人么?”
他的意思是,方延岁年纪太小,怎么看都应该带个车夫。
原本闭目养神的嘉禾睁开眼睛瞟了苏徽一眼,“朕自然还带着别人。”
千金之子不坐垂堂,她悄无声息离开白鹭观,看似是在犯险,可实际上却还是慎之又慎。她明面上只带着嘉禾一人上了方延岁的马车,实际上却不知还有多少人正暗中跟着方延岁。
苏徽明白了她的意思,暗暗的在心中又感慨了一下这姑娘的安全意识真高,心思真深。
不过心思深是好事。
“换衣服吧。”嘉禾说道。
“啊?”
“朕不能穿着道士的衣裳靠近泰陵,你也是。”嘉禾将车上准备好了的裙裳翻了出来,一套丢给了苏徽,“换吧。”
作者有话要说:某女装大佬现在慌得一批
第76章 、
男扮女装多日的苏徽在听到嘉禾吩咐他在车内更换衣裳的命令后,吓得血液差点凝固。
“怎么了?”一向善于观察的嘉禾几乎是即刻就意识到了他的不对劲。
“臣……”苏徽无意识的揪住衣襟,仿佛嘉禾是个随时会扑过来扒光他的恶霸,“紧张。”
“有什么可紧张的。”嘉禾展开双臂,“这样吧,那就由你来服侍朕更衣。”
苏徽恨不得一头撞死在马车内,“陛下,这、不好吧。”他绞尽脑汁找着借口,小声对嘉禾说道:“如此不合礼制……”
“顾不得这么多了。”嘉禾一个生于夏朝的女子,在这样一个时候竟是意外的开明,“辞远乃是君子,不会妄动邪念,又有马车壁相隔,你怕什么?再说了,他也不过十三而已。”
十二三岁是个很讨巧的年纪,将将迈入少年,却又保留了孩童的稚嫩。
需要方延岁赶车的时候,你可没拿他当小孩子看——苏徽在心里无声的吐槽。
车内备好的是两套民家大户人家婢女的装束,且只有外衣而已。苏徽拿过来看了看,松了一口气。他刚才差点以为要脱光呢。
夏朝的衣冠与明代类似,大多为上袄下裙的式样,穿起来并不算复杂,至少比起秦汉之时的深衣要简单。只不过苏徽服侍嘉禾更衣时手抖得厉害,衣带都系的歪歪扭扭。
嘉禾无奈之下自己动手整理歪了的衣襟,“还好朕当初没让你去做宫女,就你这样笨手笨脚的,迟早要挨罚。”
苏徽无话反驳,尴尬的顶着嘉禾的注视开始脱自己的衣服。
在二十三世纪,苏徽能够做到被一群泳装美女包围而面不改色,可是到了夏朝,他仿佛是被这个时代的保守所感染,脱嘉禾的衣服的时候他觉得他在轻薄嘉禾,被迫脱自己的衣服的时候,他又感觉自己被轻薄了。
“你……”嘉禾看着苏徽几乎没有起伏的胸口,委婉的说:“今后多吃点。”
苏徽:……
他现在不止想撞墙,他还想跳窗投河,死都不要和嘉禾死在一块。
他一个男人,居然被一个正在发育中的十六岁的少女嫌弃胸小。平胸怎么了?平胸难道就不能做美美的女孩子了么?
换好了衣服后折磨还不算完。他们既然是要扮作方家的侍女去接近方涵宁,那么侍女自然不能梳着道士的发髻。
嘉禾于是又从车内不知哪个角落翻出了木梳、珠花、发簪之类的物件,递给了苏徽。
不过在苏徽伸手的时候,她迟疑了一下,“你,会么?”
“大概,会吧。”
然而事实证明,直男的审美无论在那个时代都是行不通的。片刻后嘉禾从镜中看着自己头上歪歪扭扭的双鬟,忍无可忍的从苏徽手里夺走了木梳,自己动手。
她从小是被人服侍着长大的,未曾给自己梳过头,但就算是这样,她的一双手也比苏徽的要灵巧。鸦青的发丝在她手中如水涌动,三下两下就成了绾于耳畔的双螺。
接着她又略显粗暴的将苏徽按在了自己面前,祸害起了苏徽的头发。
是真的祸害,前宁康公主、现女皇陛下从未想过自己也有伺候人的这一天,心中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拽着苏徽头发的时候下了重手,扯下了不少发丝。
可是看着苏徽那张楚楚可人的脸,她又心有不忍,最后她还是认认真真的为苏徽梳了与她类似的双鬟,结髻于脑后,鬓边垂下轻飘飘两缕黑发,端庄婉丽,令人见之心动。
她掐着苏徽的下巴瞧了好一会,好一会后才如梦初醒,“朕若是男子,说不定会封你当个贵妃。”
“唔……谢过陛下?”苏徽觉得自己仿佛是被夸奖了。
“谢什么谢?”嘉禾却又恼了,“容貌出众之人,走到哪里都会惹是生非,就如同怀揣美玉之人招摇过市,总会惹人觊觎。”别的不说,他们要扮演的是方延岁的丫鬟,扮丫鬟是为了低调,而苏徽这张脸一旦露出来,就一定会被人注意。
嘉禾抓起了另一个包袱里装着的胭脂水粉,气势汹汹的开始了对苏徽的另一轮迫害。
去往泰陵的道路不算近,可是嘉禾这一路上……虽然她不愿承认,但她玩得挺开心的。最后苏徽脸上被抹了厚厚的脂粉,成了一个艳俗的少女。
而苏徽则是想明白了,古往今来的女孩子果然都不能拒绝芭比娃娃,确切的说,是不能拒绝将不会说话不会动的芭比娃娃按照自己的意愿随意打扮的快乐。
泰陵自是有重重卫兵戍守着。
方延岁以方家车夫的身份前去交涉,将一张盖了御印的丝绢展露在了泰陵卫统领的面前。
这些人虽然成日里守着帝陵无所事事,可京中的风云他们却也是一清二楚,前些时候皇帝选御前翰林的事情震惊朝野,这些泰陵卫中不少也是勋贵之后,彼此之间还互相打趣要不要也去参选。
后来御前韩玲名额定下,他们知道了其中有一人姓方,是帝师方凌崖的小儿子,也是泰陵之中守陵太监方涵宁的侄孙。
方涵宁疯了三年了,就算从前再怎么威风,如今也是落毛的凤凰。泰陵卫们皆是轻狂儿郎,毕竟他们这些戍卫皇陵的多是些纨绔子弟,不敢上阵杀敌换取军功,又不愿科考入朝为官殚精竭虑,守着一座坟茔换资历求升迁对他们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一条路。他们不将这个老人放在眼里。可是当他们听说方老儿的侄孙在陛下面前得了宠信之后,却又不由自主的对这人客气了不少。
说实话他们也不清楚方延岁得帝宠是被宠到了一个怎样的程度,都说御前翰林便是未来的“皇妃”,按照这种说法方延岁该封个娘娘才是。眼下方家的人带着一方盖有御印的绢帕来到泰陵,足见其所受的恩宠都不是传言。惯于见风使舵的守陵戍卫们连忙将马车放了进去,免得得罪了未来的“宠妃”。
帝陵的一切都还是簇新的,先帝落葬不过三年,无论是神道的石兽还是享殿的梁柱,就连栽种的树木都还不甚茂盛。
嘉禾在来到自己父亲埋骨之地的时候下意识的沉默。
三年的时间虽然足以冲淡对父亲的哀思,可偶尔她心中还是会感到悲切,如果三年前她早些猜出天书中那串与时间有关的符号,也许就能避免父亲的死亡。
“要去拜祭先帝么?”车帘外,方延岁低声问道。
“不必了。”嘉禾定了定心神。
马车直接驶向方涵宁的住所——那是一间偏僻而简陋的厢房,泰陵修缮得再怎么奢华也是给死人的住所,守陵的宫人大多过得清苦,方涵宁也不例外。
方延岁摘下斗笠,又将脸上的炭灰擦去,脱下了外头罩着的麻衣,露出了内里的锦缎长袍,这样一眨眼,他便从赶车的马夫成了方家的小公子。
嘉禾也从车内钻了出来。方延岁本想搀扶她,但嘉禾避开了他的手,径自从车上跳了下来。下车之后她便规规矩矩的垂首站在方延岁身后,仿若真是他家的侍婢。
一向恪守君臣之礼的方延岁后背僵硬,行动都不大自然。
“辞远,事急从权,今日并非你有意僭越,你不必在心中自责。”嘉禾声音压得很低,嘴唇几乎未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