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徽愣住,在他呆愣的同时,嘉禾将胭脂均匀的涂抹在了他的面颊上。
“陛下、在说什么?”
“朕要离开皇宫一次。”嘉禾一边为苏徽涂抹脂粉,一边以从容而理直气壮的态度说道:“你陪着朕,还和上回一样,你就扮作一个艳俗肤浅的丫鬟,朕是你的主子,是个死了丈夫的老寡妇。”
苏徽不知道是该吐槽则诡异的人物设定还是该疑惑为什么这小姑娘如此有远足冒险精神,这个时代的女性难道不是人均死宅么?
“陛下想要出宫见识民情,臣当然是支持的……”从青少年成长的角度来看,苏徽非常乐意看到嘉禾主动出门增长阅历,多走走看看,总比闷在紫禁城要好。
可问题是,条件并不允许啊。
且不说她是个女人,就算她是男子,可当了皇帝,哪有随意出入宫门的自由?别的不说,只说明朝的正德皇帝,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后,挨得骂都不算少,就因为这人一生放.荡不羁爱自由。
“朕必须得出宫一趟。”嘉禾神态严肃。
“又是为了见某人?”
嘉禾抿了抿浅色的唇,“对。”
她信任董杏枝,可董杏枝不可以离开皇宫,六宫上下唯有董杏枝坐镇她才能安心。她也不敢带其她的女官,她有种预感,除了苏徽之外的别人,都不会理解她这样做的理由。
于是她索性将自己的目的说了出来:“朕也不怕你知道,朕打算去见一名武将。有许多人都不会放心让朕与武人结交,朕只能偷着见。”
是李骐?苏徽马上想到了此人。
嘉禾是个不甘心做傀儡的皇帝,他待在嘉禾身边不足半年,亲眼看着着半年里嘉禾先是趁着荣靖大婚为自己造势,佯作挑选妃嫔,实际上选出了一批心腹之臣,然后是接着翰林试时闹出的风波,打压掌控在杜太后手中的宦官二十四司。
之后白鹭观中发生的一切,她一箭三雕,既见到了泰陵内的方涵宁与赵氏兄弟,同时还得到了锦衣卫黄三审的效忠,之后又借着重修白鹭观的名义顺手将昆山玉安排进了工部。
这小姑娘计谋环环相扣,虽说有那么一部分过于冒险,可终归都还是奏效的。
她现在有了谋臣、有了心腹,还缺为她效命的武将,会将主意打到李骐身上也并不奇怪。
可是李骐,是会死的。
还就是在今年死在她周嘉禾自己的手中。
苏徽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劝嘉禾放弃这次行动,需要冒得风险太大了,就算冒险成功了收益也近乎没有。
又及,历史上的夏文宗居然有试图拉拢李骐?
那她最后杀人该不会是因为拉拢失败恼羞成怒吧。
“怎么,你好像不愿意?”嘉禾看出了苏徽眼底的犹疑。
“没有。”他拧了拧眉头,“臣说过了,但凭陛下吩咐。”
他是历史的旁观者而非参与者——这句话在他心中反复的重复了七八百次。作为帝王近臣,他可以观察到嘉禾的一言一行,可只要他会动会说话,他就会不可避免的对嘉禾的思维产生影响。这是他必需要极力避免的。
就算到了端和十一年,嘉禾命令他给她端来鸩酒白绫,他也得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做到……嗯,大概能做到。
“那么,陛下打算怎么去见李骐?”苏徽问道。
苏徽有时候就像个乖巧精致的娃娃,嘉禾说什么他都老老实实的听,嘉禾拿着胭脂他脸上涂抹,他也不知道闪躲。
嘉禾含着笑,漫不经心的将苏徽一张漂亮的小脸抹成了猴子屁股,“朕让黄三审先朕一步去见他了,黄三审会按照朕的意思将李骐带到朕的面前,恰好与朕‘偶遇’。”抹完之后心中略有愧疚,又随手拿起帕子擦拭,“朕不是皇帝,是个丈夫在征战中死去的可怜女人。听说李骐有爱护兵将之名,这样一来,朕就能够与他说上话。”
先以嫠妇之身,引得李骐同情,在与他谈起军中艰苦,诱使李骐吐露真心,继而规劝李骐奉天子为主,最后在恰当时机展露真实身份。
要如何说服李骐,嘉禾在心中反复演练了许多次,甚至梦中她都化作了一身黑衣的寡妇,在一座墓碑之前哭诉战乱之残酷。
其实嘉禾从未亲临过战场,她所见过最血腥的场面也不过是三年前她即位时白鹭观的大火。她只能反复阅读北方送来的战报,竭力将自己代入到无辜黎庶的身上,后来战报看多了,不由自主的就将感情沉了进去。
现在的她确信自己能以真情实感说服李骐和她站在一起结束战乱,可问题在于,她该怎样出宫。
紫禁城不比白鹭观,不是她换身衣裳就能蒙混出门的。
然而就在嘉禾在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慈宁宫内传来了消息,彻底断绝了嘉禾出宫的想法。
杜太后命人过来告诉嘉禾,说她病重。
太医说是因为近来太后屡动肝火,忧劳过甚。
前不久嘉禾才在慈宁宫顶撞过太后,太后现在病倒,无疑是在说,这都是因为皇帝不孝的缘故。
这时嘉禾如果不想自己被天下人指责,就该赶紧前往慈宁宫下跪谢罪,衣不解带的侍奉太后,以此挽回名声。
出宫自然是不可能的了,嘉禾甚至怀疑自己的母亲是不是早就觉察到了什么。
第85章 、
每天夜晚,照常是苏徽整理史料的时间。
白天所录制的影像被ai在半空之中倍速投映出来,苏徽会对其中大部分进行删减,删去他认为无用的片段以及损害到了嘉禾隐私的部分。
今天他犹豫的时间格外的久。
回到住处后,苏徽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拆掉头上紧绷着的发髻,洗掉脸上缚着的脂粉,此刻投影所发出的光辉映照着苏徽苍白的面颊,他长发披散,沉思的时候目光有些发直,乍眼看起来倒像是某惊悚类鬼片的女主角。
因为他沉默的时间实在是太长,最后就连ai都不得不发声催促他:检测到您的精神状况良好,睡眠需求为35%。我想您应该不是困了。
苏徽回过神来,用力的揉了揉眼睛,“我不是要睡了,我也不是在发呆……算了,和你这个人工智能我也说不清楚。”
作为碳基生物,苏徽对没有血肉、情感,由程序代码构成的ai表示出了嫌弃,然而过了一会之后,大概是身边太缺少一个能够一起商量主意的人了,苏徽又忍不住开口道:“你分析计算的能力这么强,你难道就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对劲么?”
ai:?
ai:抱歉,我不能理解您的意思。
ai:请解答“不对劲”所指的范围。
苏徽仰身往床上一倒,双手枕着后脑勺:“你还是闭嘴吧,没有第六感的人工智能,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
让苏徽感觉到不对劲的是嘉禾。
作为一个史学研究者,他在接触史料的同时会自动在心中勾勒出历史人物的形象,有些形象单薄如纸片,有些则像是3d投影。根据后续所补充的史料,他会在大脑中断断续续的修改那个人的形象,就好比是雕塑家在不断的磨去石膏像中多余的部分。
夏文宗周嘉禾是苏徽耗费心血最多的研究对象,她的形象在苏徽心目中也是最为立体的。可是现在苏徽发现,他来到夏朝之后接触到的嘉禾,与他之前根据史料所在脑中还原出来的女帝有着极大的不同。
不同在哪,苏徽也暂时说不上来,但这份不同确确实实是存在的。总之他在短时间内发现了太多过去传世文献和出土资料没有记录的东西,这些都迫使他在自己心中重新塑造“周嘉禾”。
也许,形象塑造的失误是因为端和一朝史料的混乱和缺失。这点是史学界公认的事情了,由于周嘉禾女皇身份的特殊性,从而导致史官对她的记载也充满了前后矛盾与详略失当。
后人们有些竭力想要抹去她的存在,好自欺欺人的证明他们从来没有被一个女人统治过,有些则力图证明她昏庸、无能,最后他们废了她完全是替□□道,而不是谋逆犯上。
更要命的是夏文宗死后,夏朝经过烈宗一世便亡了,北京城中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混乱,紫禁城中的帝王起居注不少散逸民间,后来虽陆陆续续找回,却是真伪难辨。新的王朝出于种种目的,更改前朝的史籍是常有的操作,民间那些奇奇怪怪的传说、故事也成为了野史,混入浩瀚的端和文献之中充数。
苏徽才二十二岁,是年轻到不能再年轻的学者,他还有很长的学术之路要走,所以会对夏文宗的理解出现偏差,也是再正常不过的……对吧。
想来想去,苏徽把心中感觉到的那份异样归咎于学识不精。
端和一朝留下的史籍汗牛充栋,他这个年纪还只来得及接触其中一小部分,怎么能够就此认定自己对夏文宗算得上是了解了呢?这样未免也太傲慢了。
他从纠结的状态中解脱,重新坐起来整理搜集到的一手材料,ai询问他是否要将这些天的录像资料传送回二十三世纪,苏徽想了想,选择了否。
苏徽忙碌到半夜才睡去,第二天早上还得早起。
醒来的时候不出意外的看见了黑眼圈,他懒得在意,反正拖时空回溯装置的福,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是十五岁,十五岁的小少年新陈代谢旺盛,身体素质好到不得了,只要找机会好好补个眠,他照样能够精神起来。
乾清宫寝殿内见到嘉禾的时候,不出意外的看见嘉禾的眼眶下也是一片淤青,原来他们两个昨晚都没睡好。
苏徽忽然想笑,怀疑再这样下去嘉禾就可以提早几百年推广烟熏妆了。
咳,眼下不是笑这个的时候。好好的青春期少女再这样晚睡早起、饮食不规律,那可真的要影响身体了。
苏徽走到嘉禾面前,为她梳头的女官见他过来,自然而然的将梳篦交到了他的手上。苏徽一愣,边学着女官之前的动作为嘉禾梳着发髻,边问:“陛下昨晚又没睡好?”
“不是没睡好。”嘉禾说道。
苏徽放下心来。
“是整晚没睡。”
苏徽手一抖,扯下了嘉禾的一根头发。
这是损伤“龙体”的大罪,旁边侍奉着的女官和宫女们都吓得屏住了呼吸,却见无论是嘉禾还是苏徽,都没一个人将这头发当回事,苏徽轻飘飘的将头发放到了妆台上预备等会丢掉,嘉禾揉了揉方才被揪痛了的地方,继续说道:“太后病重,朕得为太后祈福。所以昨晚,朕抄写了一夜的经文,以求诸天神佛庇佑,好使太后平安无恙。”
根据史料记载,周嘉禾这一生应当还是笃信佛道,但苏徽跟了她这段时间,感觉嘉禾虽然不是什么唯物主义者,但还不至于迷.信释老,她做出虔诚的模样,更多的都是为了政治上的目的。说什么担心母亲的身体彻夜抄录经文,恐怕只是为了向天下人昭显自己的孝顺。
在这个世代,忠与孝高过一切,不孝之人就算是皇帝,也会被万世唾弃,做太后的甚至可以用这样的罪名废帝另立。杜太后用自己重病作为理由将嘉禾拖在宫中,嘉禾还真没有任何的办法。
“等会陛下要不要去休息一会?”苏徽宛如一个爱操心的老妈子。
“不必。等会朕还要再去一趟慈宁宫。”嘉禾说:“朕去亲自见一见太后。”
杜银钗的身体一向很好,完全没道理忽然就倒下。嘉禾毫不怀疑自己的母亲是在装病。但就算杜银钗是在装病,嘉禾也没办法拆穿她。
嘉禾疑心杜银钗是猜到了她的计划,但她不知道杜银钗对她的掌控究竟到了何种地步,这使她分外不安,非得千万慈宁宫走一遭不可。
“太后不至于为难朕。”她看穿了苏徽眸中的担忧,于是轻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算是在安慰苏徽。
“朕就是有些可惜……”可惜李骐。
李骐应当已经入京了。
“朕从未真正见过边关是什么样子,希望能有个人与朕说说。如果阿姊不与朕生分的话,朕倒是想听听阿姊讲边关的情况。没能见到小李将军,是朕心中的一桩憾事。”
“云微。”嘉禾在走出乾清宫时忽然压低声音对苏徽说道:“朕想让你替朕做一件事情。”
“陛下请讲。”
“为朕出宫。”
她周嘉禾是皇帝,被天下人所瞩目,想过要出宫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苏徽则不一样,小小女官要去哪里都可以。
于是当嘉禾前往慈宁宫的时候,苏徽也领了密令,离开紫禁城去见李骐。
嘉禾希望苏徽能够为她说服李骐,使之成为她的心腹。可是这件事情苏徽并没有多少把握,首先他就不是一个口才了得的人,其次,他认为嘉禾这样的举动没有意义,李骐过不了多久就会死了。
不过这些话他都不能说给嘉禾听,嘉禾交待给他的事情,他也不能不做。
六宫之中人人皆知董杏枝是皇帝身边第一人,而云女史则是近来崛起的红人,苏徽就算要出宫,也不能继续以“云微”这个身份。
嘉禾对苏徽的安危还是十分上心的,给他秘密的安排了随从与护卫,又费心给他编造了假的身份。
苏徽这张脸生得太漂亮了,嘉禾担心他会被恶人盯上,于是勒令苏徽换上男装出门。
原本就是男人的苏徽心里发慌,生怕自己穿上了男人的衣服就会被嘉禾看穿身份。
可是当他磨磨唧唧换上时下年轻男子常穿的襕衫站在嘉禾面前时,嘉禾也仍旧没有觉察到什么不对。
原本催眠喷雾都握在掌心,打算等嘉禾一旦发现什么不对就给她来一下的苏徽顿时心情复杂,十分不甘心的问:“臣打扮成这样,像男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