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节

    嘉禾很是不满:“你就不能把自己这张脸涂黑一点或者给自己粘个络腮胡子么?朕知道你们年轻的姑娘家爱漂亮,等你回来,朕赏你几匹绸缎裁衣裳就是了。”
    苏徽欲哭无泪,“陛下,臣难道看起来不像个男人么!”
    嘉禾仔细盯着苏徽看了一会,说:“若是个男子,倒也是个清隽的少年郎。”
    苏徽欣慰的舒了口气。
    又听到嘉禾说:“京中好龙阳者甚多,朕给你再安排几个护卫。”
    就算是男人在嘉禾眼中也是弱受的苏徽:……
    第86章 、
    苏徽走出紫禁城之后很是茫然无措了一阵子。
    能够离开皇宫,亲眼见到端和年间北京城的市井风貌,他当然是很高兴的,虽然他不研究社会史,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对相关的问题不感兴趣。
    原本他离开紫禁城之后,就应该像松了锁链的狗子一样撒欢狂奔,可实际上他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开心,反倒觉得自己和一抹无处可依的孤魂野鬼没什么区别。
    不对,他就是一抹孤魂野鬼,是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旁观者。
    随从知道苏徽是“女子”,便询问他是否需要租一辆马车,苏徽摇头。
    “那公子是需要骑骡子?”
    苏徽皱眉。
    “驴?”
    他还是摇头,说:“你给我租一匹马吧。”
    “公子会骑马?”随从肃然起敬,时下女人多囿于闺阁,能够策马驰骋的只可能是荣靖公主那般的奇女子。
    “不会啊。”苏徽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可我会不会骑马,跟我喜不喜欢马之间有什么必要联系么?”
    到了二十三世纪,马这种生物就算不是濒危物种,也不是能够轻易见到的生物。只有权贵人家的子弟偶尔会有那么几个因复古的风潮装模作样的学一学马术,苏徽少年的时候也短暂的对马有过兴趣,但苏潆仿佛是真将自己的儿子当成了机器人,没有喜怒哀乐更没有什么爱憎好恶,一口拒绝了他,然后重新将苏徽关进了书房中,告诉他,乖儿子,你今天的微积分作业还没有完成。
    苏徽骑马的梦想就这么胎死腹中,随着时过境迁,他早已不记得当年的心境,今日当随从真的将一匹温顺漂亮的白色母马待到他面前时,他也没有多少开心,沉默的看了一会之后,牵着缰绳就走。
    他不会骑马。
    他打算走着去见李骐。
    他甚至无聊到要牵着一匹马慢慢走过去见李骐。
    那些被嘉禾安排过来跟在苏徽身边护卫他的随从个个都露出了欲言又止的神情,一方面觉得这个“云女史”实在是不可理喻,但另一方面又因为“云女史”在陛下面前太受宠爱,他们敢怒不敢言。
    不过苏徽容貌生得好,又别有一种高贵清冷的气场,牵着马走在北京城的闹市之中,颇有一种世外高人的风姿。过往行人见着了他,不少窃窃私语。投来崇敬的一瞥。亦有年轻的女子自阁楼上推窗悄悄张望,心中感慨这是何等的神仙人物。
    而苏徽对此茫然不觉,他心里记着自己是个史学工作者,应该抓紧一切机会收集研究资料,可是向来敬业的青年学者苏徽今日却不知怎的,一直处于走神状态。
    在他路过天桥的时候,也许是他走神走得太明显了,蹲在角落里的一个算命先生叫住了他,“这位公子可是有什么心事?”
    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苏徽本来是不想理会这种神棍的,可是他迷迷糊糊想到,卜卦算命好像也算是民俗的一种,可以研究,既然如此,那他就不妨去试一试吧。
    怀着好奇心,苏徽真的停下了脚步。
    而当他看清楚那个算命先生的长相之后,他忍不住嘴角抽搐,更加确信了自己是遇上了骗子。
    原因无他,面前出现的这个人苏徽认识,不仅认识还知道这人根本不是专业卜卦出身,连当神棍都不合格。
    “张先生。”苏徽弯腰,朝着这个穿着破旧道士袍子的中年人打了个招呼。
    摄像机得赶紧打开,他要将这个男人的样子给录下来,然后带回二十三世纪给他的硕导云教授看,他硕导敬爱了一辈子的著名小说家现在这身打扮跟个乞丐没什么两样。
    “你认得我?”张誊光吃了一惊,第一反应是:催稿的人到了。
    这年张誊光已经略有了些名气,不对,是扬名于京都,凡是酒楼、茶肆,说书的、唱曲的,皆以讲张誊光写出的故事为荣,戏园子里也绞尽脑汁的联络张誊光,想要他为他们写戏词。正经的文士不屑于张誊光打交道,将他划归于三教九流之列,可京城市井之中,张誊光却是极其的受欢迎。甚至还有富贵之家出了大价钱养着他,只要他每月按时写故事。
    三年前苏徽以宁康公主内侍的身份见过张誊光一面,不过张誊光想来是忘了,苏徽于是说:“我是先生的……仰慕者。”
    张誊光舒了口气。
    “先生这段时间是在写《金玉海棠》么?”苏徽读硕士期间跟着云教授一起研究过张誊光,那时他受命为导师整理张誊光生平资料,将张誊光所有能够考证出创作时间的作品都列了一个表格。现在是端和三年,张誊光手中正在写的是一篇叫做《金玉海棠》的长篇,讲得是一个侯门贵女家道中落后流亡四方的故事。
    张誊光听苏徽说出了《金玉海棠》这几个字,心中确信了苏徽的确是他的仰慕者,又见苏徽实在面善,于是招呼他在他身边的空地坐了下来,大大方方的对他说:“那本《金玉海棠》再有几个章回就要写完了,我是在想,下一本我该写什么。”
    “所以……”苏徽和他一起蹲坐在地后,仰头看着天桥来来往往的人群,“先生是来搜集写作素材的?”
    张誊光其实仍未能完全理解苏徽词句的涵义,但他大概也能猜出苏徽是在说什么,他大大方方的回答苏徽:“我在这天桥之上,每日看着成百上千的人从我面前经过,他们中有人喜、有人怒、有人行色匆匆、有人意气飞扬,我瞧着他们,心中想他们的故事,猜测他们与谁是怨侣,同谁是冤家。至于这算命摊……哎呀,那可更妙了!”张誊光捋着胡须眼眸微弯,“会来算命的,多为失意之人,我只需要稍加引导,他们便会赶着将心中的苦水向我倾吐。这世上烦恼各有各的不同,我从他们的故事之中,提炼我要写的故事。”
    “那先生已经定好下本的内容了么?”苏徽安然的坐在张誊光的算命摊边,好像全然忘了等会还要去见李骐的事情,那些宫里带出来的随从们藏在一旁朝他暗使眼色,苏徽只当没看见。
    “唉,可惜呀。这些天我日日冒着风吹雨淋,却也还是一无所获——”
    见苏徽似乎有些遗憾,他又狡黠的笑了笑,“但《金玉海棠》之后该写什么,老夫心中已经有数。”
    “是什么?”
    张誊光本来是不想告诉这个年轻人的,可不知为何他见着苏徽后是真的满心喜爱,就如同苏徽是他的后辈一般,于是他小声说:“前几个月荣靖长公主大婚,半个京城都张灯结彩,铺设红装,那可真是前所未有的热闹婚礼啊。”
    居然是要写荣靖!
    苏徽知道张誊光历史上的确以荣靖夫妇为原型进行过文艺创作,但今年距他当初差点被杜榛弄死不过三年,他居然又瞄准了这两口子,苏徽也不知是该夸他胆子大还是该感慨他心大。
    “先生,荣靖长公主……可不好写吧。”苏徽委婉的想要提醒他当心惹祸。
    “不好写。”张誊光颔首,“可若是写出来,必定人人都爱看。”
    “为什么?”
    “金枝玉叶、巾帼英雄——只这两点就足以吸引不少的人。”
    苏徽大概是被杠精附体,张嘴就说:“先生要真胆子大,何不去写乾清宫内的女帝?我看着天下人对女帝的好奇更甚于对长公主呢。”
    夏自开国以来,从未兴过什么文字狱,对待百姓也向来是宽和的态度,再加上周氏皇族的确传奇,从长业年间开始,乡野中就有各式各样的话本,描述开国时的故事和帝后之间的缠绵爱情。
    当时有太监将其中一部分送入宫中献给了皇帝,他看过之后只是淡淡一笑,非但不怒反而倍感新奇。
    在这样的环境之下,张誊光想要写女帝的故事也没什么不可以的,更别说嘉禾的脾气远比荣靖要好。
    “可……女皇本身,并没有什么故事值得去写。”
    “怎么没有了!”苏徽几乎就要跳起来,“你说长公主是金枝玉叶、巾帼英雄,难道陛下就不是么?”
    她流着和荣靖一样的血脉,继承了夏朝开国帝后的刚烈与决绝。
    她从未身临边关,可她所在的地方,就是最凶险的战场。她要对抗的是这个时代所有的不公,从后世留下的史料来看,她直到死去的那一刻都还没有放弃。
    她的寿命短暂,死后她所做过的努力也几乎全被推翻,可是她仍然化作了长夜之中一颗明亮的星子,坠落之时划出了一条惊艳后世的弧光。
    “说起来,老夫倒是有幸见过当年还是宁康公主的陛下一面……”张誊光被苏徽的情绪所感染,不由自主的开口说道:“那年我倒在血泊之中,依稀看见了一个站在人群之中,为我据理力争的少女。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理应为她写一篇故事。”
    可是……
    他并不了解那个居住在深宫之中的女帝,这三年来她作为傀儡,只有最近一段时间才偶有消息从深宫之内传出。
    “没事,我可以告诉你她是怎样的人。”苏徽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作为皇帝中的异类,还没有自己的后嗣,嘉禾死后,她生前的功绩都被抹掉了这是苏徽所不能阻止的
    他想的是,就算不能改变史书上对她的记载,至少让民间流传一点她活着时的故事吧然后
    小苏就要被ai警告了
    总之现阶段的小苏疯狂试探ai的容忍底线
    第87章 、
    然而就当苏徽说出那句他可以将深宫之中女皇的故事说与张誊光听之后,熟悉的剧痛再一次袭来。
    有了之前的经验教训,这回苏徽忍住了没有吭声,张誊光只疑惑的看见这个年轻人骤然间面色惨白,而后沉默不语。
    “小兄弟这是怎么了……”饶是苏徽遮掩的再好,也终究还是流露出了几分痛苦之色,张誊光猜他是不是忽发疾病。
    过了一阵子之后苏徽才从剧痛之中缓过神来朝着张誊光摆了摆手,“我没事。”说是没事,可他这样的神情又怎么看都有事。
    张誊光虽满心好奇,可既然苏徽没有向他透露真相的意思,他也不好继续追问。他趁着苏徽恢复精力的时候仔仔细细的打量着这一张脸,忽然:“小公子是宫中的人吧。”
    “嗯。”苏徽并没有否认。
    张誊光看了他一会之后又说:“三年前在下曾蒙当年还是宁康公主的陛下相救,心中不胜感激。我记得那时陛下身边有一器重的内侍,那人还来我的病榻之前替陛下探望过我,那公公虽然年轻,却是谈吐不凡、气韵高华,我与他一见如故……”
    苏徽知道张誊光说的是他三年前的马甲,叹了口气正打算承认他就是他自己的“妹妹”,却听张誊光问:“您就是三年前的那位云公公吧。”
    苏徽一愣,顿时有种热泪盈眶的冲动。
    三年过去,没想到张誊光居然还认得他。这可是就连周嘉禾都没做到的事。
    “张先生是如何认出我的?”苏徽心情复杂的问道。
    张誊光拈着胡须答道:“云公公之形貌与三年前大有不同,但老夫看人从不看皮相,只在意形神、气韵。云公公就算模样、声音都与从前并不一致,可那份独一无二的气质,却是绝对错不了的。”
    “什么气质?”苏徽好奇的询问。
    张誊光细想了一会,“硬要说出口的话,当如黎明时分檐上弦月,浸在夜雾之中瞧不分明,只留下隐隐约约一抹淡然的玉色,与人间似是近在咫尺伸手可得,然实际上永不能及。我不知公公在陛下面前是怎样的态度,可公公在旁人眼中,却总给人一种不自觉的疏离,您就算是此刻立于闹市,也仿佛身披云霄,与俗世隔绝;您看着众生百态,用得是俯视的态度,想来红尘不能沾染您分毫。”
    “听你这么一说,我挺像个出家人。”
    “非也非也——”张誊光摇头,“出家的和尚慧剑断情,慈悲终生;隐世的道士清静自然,心无波澜。您不像他们,您的心中有喜怒哀乐,可您有意识的避开世人,半是怜悯半是无奈。就譬如弦月之辉,清淡幽冷,照耀不了这广袤天地。”
    苏徽听后,并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过了一会,他转而又问起了另一个问题,“可先生真的不觉得我的长相和三年前的云乔有很大的不同么?”
    张誊光眯起眼睛,甚至特意从怀中摸出了一份眼镜架在了举在了眼前,“三年不见,公公反倒是更显年轻了……不过要说相貌,公公的五官、脸型,乃至整张脸的轮廓都和三年前是一样的,老夫绝不会认错。至于声音那更好办,善使口技者老夫认识不少,早已见怪不怪,不过、不过容貌能用妆粉修饰改变也就罢了,可您的身高……老夫明白了!”张誊光一副自己懂了的样子,“三年前您年纪尚小,受陛下之命出宫,恐被人轻慢,所以故意改易形貌将自己伪成已及冠的男子,还踩了高跷!”
    苏徽不得不佩服张誊光,他们搞文艺创作的人果然就是脑洞大,嘉禾也好、昆山玉也罢,这群人都没有张誊光的联想能力。
    出于一种复杂的情绪,他将原本已经握在了手中的催眠喷雾又塞进了袖子里,小声的对张誊光说:“先生猜对了。”
    短短五个字,他说得又轻又快,若是张誊光耳力不好或是走神了,根本就不会听清楚他都说了些什么。
    说完之后他朝着这位老先生一拱手,牵着马眨眼间就消失在了人群之中,倒真有世外之人的风范。
    张誊光捋着胡须站在自己破旧的算命摊前,望着苏徽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语,眸中渐渐流露出了几分遗憾之色。
    这小子跑得太快,不是说好了要将女皇的故事告诉给他的么?
    罢了,他自己全凭想象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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