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仍然不是男女之间的心动,而是独狼终于找见可以同行的伙伴时,心中遏制不住的狂喜。
那时李世安就有预感,他未来必定归属于这个女人。
一个月之后杜银钗如约归来,李世安在要她长谈了一天一夜之后,正式加入东南周氏的军队,成为了她丈夫麾下的一员。
这是后来影响了李世安命运乃至天下的一个决意,那一年未来的夏太.祖还是稚气未脱且锋芒毕露的少年,带兵打仗颇有天分,就是个子太矮年纪太小,穿上铠甲时总让人想要发笑;郑牧才从落魄书生摇身一变成为将领,成日里昏昏沉沉不知身在何处,骑马射箭倒是意外的在行;杜雍成日里埋头算账,为了每一笔粮草每晚熬夜,还抽出时间学了好几门的洋人语言以便同他们做生意时讨价还价……未来夏朝的十三姓功勋那时都个个平平无奇,在东南一隅为未来而茫然。也不知是上苍有意将这些天才们聚集在一处,还是时势造英雄,使他们这些人在磨砺之后大放异彩,总之十余年一弹指,仿佛是做了一场悠长的美梦,梦醒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但……李世安愿意相信杜银钗没变,这么多年过去,他见到杜银钗,心中的感受如同当年那样。
他们都是两匹独狼,凶残、贪婪、不择手段,他们互相提防而又惺惺相惜,许多事情不需要多言就自有默契。就比如说他知道她做了皇后之后也并不会开心,于是他帮着她杀了她的丈夫,再比如说他知道杜银钗就算是做了太后也不会安心,故而他主动将自己的儿子送到了京城。
幕僚们争论着该如何营救李骐,可实际上李骐是他故意送到京城的人质。他清楚杜银钗的一切想法,知道北境的粮草永远也不会足够,知道李骐这一去或许就无法回来。
不过,反正他也不止一个儿子。
作者有话要说:前面那么多笔墨铺垫李将军
终于写到他了
第91章 、
嘉禾从八月开始病着,病情一天天的拖,说坏不坏,说好却也算不上好。
苏徽很是担心她的身体。嘉禾反倒是无所谓的态度,“太后希望朕能够不问世事,韬光养晦,朕这场病病得及时,朕恰好也能好好的休息。”
苏徽一方面赞同她这句话,另一方面却又开始担忧她的精神状况。
“朕没事。”如果是别的人缠着嘉禾问来问去,她早烦了,也就苏徽这样大胆、也就苏徽值得她认真回答他的疑惑。
“陛下这些天总在发呆。”苏徽见她坐在窗边远眺,便也默默的站在了她的身后,与她一同朝着白云尽头的方向遥望——什么也看不到,只有云翳翻涌,燕雀不安的徘徊于苍空之下,等会许是有雨会落下。
“朕在想问题。”
“是什么?”
“……云微,朕不是说过要你控制住你的好奇心了么?”
“唔,那就看陛下对臣的信任有几分了。”
秋时的风清清冷冷的从洞开的雕花窗涌入,殿内很长一段时间里寂然无声,只有风铃偶尔清脆响动。许久之后苏徽听见嘉禾说:“朕不明白该怎么做皇帝。”
“治国、爱民、顺势而为。”苏徽想了想,以他多年来研究政治史的经验回答道。
嘉禾茫然的看向她,“那,如果朕爱不了他们呢?”
苏徽暂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因为嘉禾恰好询问的是君.主.制.的症结所在。正因君王作为人的私欲与作为统治者的无私相冲突,所以这样一种古老的制度最终还是逐渐的被取代。而能够领导人类发展的政.体究竟是什么,没有人知道。
“这个问题的答案,臣好像无法回答陛下。”答案超纲了,不是嘉禾这个时代的人该知道的。
“你一个从八品的女史难道还懂的为帝之道么?”嘉禾觉得好笑于是真的笑了出来,“朕随口问问,你不要放在心里去。”
苏徽看着她笑,也跟着笑了起来,“这问题臣没放进心里去,陛下也不要继续想了。明时王阳明说过‘知行合一’的道理。陛下已经是皇帝了,该怎样做皇帝的答案早晚有一天会在陛下履行职责的时候被陛下找出。徒增烦忧无益,陛下还是早些休息养好身体,这样才有精力过问朝政之事。”
“你居然也知道王阳明。”嘉禾赞许的抬眸看了苏徽一眼,但她却也没有追问苏徽太多,在窗外有细雨飘落的时候,她合上眼睛,按照苏徽之前叮嘱的那样睡了过去。
凉风再度拂面,铃铛叮叮当当响成一片,和雨声混杂略有些乱,雨丝被裹挟在风中,点在人的面颊。苏徽抬袖遮住嘉禾,想要关窗,可是……
可是年少的女帝睡着时靠着他的肩膀,眼眸合上时她的安静柔婉,看着就像个孩子。
到了九月中下旬的时候,嘉禾的身体逐渐好转,只不过她病因既然来源于心,那么在心中忧虑没有彻底解决之前,她始终是恹恹的模样。
昆山玉受到恩准得以入宫觐见,这段时日他一直在安排嘉禾的命令监修白鹭观。
嘉禾斜卧在软榻上,听他汇报白鹭观的重修的进展。
“白鹭观何时完工朕并不在意。工期可以尽可能的拖长,朕还有许多地方用得到你。”嘉禾半睁半阖着眼睛,室内安神的香料让人心平气和,一重复一重的纱幕垂下,殿内的一切都仿佛蒙在烟雾之中。
昆山玉听懂了她话中的暗示,于是毕恭毕敬的朝她一拜,“臣明白。”
“太后还病着么?”嘉禾又看向了自己身畔侍立着的苏徽。
“说是还病着。”苏徽回答道。
杜家兄妹二人,都对演艺事业有种莫名的追求,杜雍装病三年,也不知是为自保还是为了谋反;现在杜银钗为了种种目的也对外放出自己病倒的消息,苏徽虽然心里清楚这个女人现在身体倍棒,搞不好比嘉禾本人还要健康,可是在人前,他还是得恭恭敬敬的拿来了太医院问诊的记录,交到了嘉禾的手中。
嘉禾也清楚母亲的病是怎么回事,潦草的翻了两下之后说:“太后既然病重,那么近来除非军国大事,就不要再来烦扰太后了。朕想要赦免一批囚犯为太后祈福,不知是否可行?”
“陛下孝心感天动地,臣这就去为陛下转告内阁与翰林院,叫他们拟旨。只不过……”昆山玉猜到了嘉禾可能是要重用一些有罪之人,于是提醒道:“犯下‘十恶’之罪的犯人,按理是不能在赦免之列的。”
嘉禾听后淡淡的点了点头,不辨喜怒的说:“朕知道了。”
昆山玉又说:“陛下病倒的这段时日,除了臣之外的御前翰林都十分挂念陛下,想要来探望。”
“朕抽个时间会见他们的。对了,秀之没有惹事吧。”嘉禾为自己挑选的这部分近臣个个都是才华卓越之辈,然而人无完人,林毓的本事在这批御前翰林之中算得上是翘楚,他的性情也最让嘉禾担心。
昆山玉苦笑,“前些时候李骐入京,而后被太后收押。秀之知道陛下想要用李骐,故而一直在为营救李骐而奔走。”
嘉禾闻言愣了一下,林毓以诤臣自居,平日里在面对着皇帝的时候嘴上极不客气,每天都能挑出嘉禾一大堆的错处,变着法的上书讽谏。以至于嘉禾虽然看了天书,知道这人是个忠臣,却也一度忍不住怀疑这人不服她。
林毓为了她费心去救李骐,可见这人倒是真的站在她这一边。
“叫秀之先暂且将此事搁下。”嘉禾半是欣慰半是无奈,“这段时间要他好生保重。”
“那,陛下呢?”
“朕……朕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但朕想来想去,有件事情到了朕该去做的时候了。”
站在她身边的苏徽忍不住转头看了看她,这个看起来无精打采的少女,黯淡的眼眸中好像又有神采流动。
知行合一,这四个字她领悟得倒真是快。
“陛下想做什么?”等到昆山玉走后,苏徽凑近嘉禾,小声的问道。
嘉禾低头看着这个短短几月就取得了她信任的女官,在心中又一次反思她是不是过分宠爱这人了,所谓恃宠而骄就是苏徽现在这个样子,昆山玉都不敢像他这样有问题就问。
嘉禾懒得生气也懒得故作帝王的高深莫测了,她直接躺倒在椅子上,对苏徽说:“朕想要调遣兵马的权力。”
“这是不可能的。”苏徽立刻说道。
嘉禾瞪了他一眼,倒也没有反驳。
“云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过了一会之后,嘉禾忽然又轻声问道。
“九月十五。”苏徽抿了抿唇,答道。
这不是什么特殊的节庆,然而无论是身为史学博士的苏徽还是拥有未来教科书的嘉禾,都因这个日期而心中泛起了涟漪。
这一天是夏朝对胡战争的转折点,就在这一天,李世安奔袭胡人主营的战术正式失败。他在九月十三的时候经过漫长的跋涉终于率领军队见到了敌方王帐,然而由于粮草不足的缘故,未能一举击垮对方,突袭失利,在经过了两天厮杀之后,李世安带领败军撤离。
再之后,就是长达五年的僵持。
这次突袭所造成的另一个恶果就是端和三年年末胡人对中原的一次报复。
李世安调离了大部分的主力,致使大同一带守卫空虚,于是有一股胡人军队趁机突破防线杀入了中原,向着北京一路烧杀掳掠,最终直到快要兵临北京城下的时候方被剿灭。
这于夏朝来说是奇耻大辱,这也就罢了,最要紧的是死去的那些人和损失的钱财。
“云微,摆驾,朕要去慈宁宫。”嘉禾豁然坐起。
“去做什么?”苏徽下意识的又问道:“您还病着,太后也还‘病着’。”
嘉禾这一次毫不客气的曲起指节对着苏徽的脑门重重巧了一记,“就你话多。”
苏徽之前的话说的没错,她想要兵权是不可能的。就算她穿着龙袍拿着玉玺,金殿之上群臣叩拜,然而说到底不过是个孱弱的小女孩。假如她指着内阁诸臣的鼻子喝令他们按照她的要求调遣军队,只怕这些臣子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给她找来太医,然后不管她究竟有没有疯,都一定会对外宣布皇帝病重,头脑不清醒,需要精心养病,养病期间,朝中一切事务决于内阁。
嘉禾又不是傻子,怎么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思来想去,只有她的母亲才能出面直接与群臣交锋,干涉出兵之事。
“陛下的病还没好……”前去慈宁宫的路上,苏徽还在小声抱怨。
“朕没病——就算有也早好了。”坐在肩舆上的嘉禾冷冷的说道。
杜银钗曾经和她说过,这几年的战乱于普通的将士来说是一场噩梦,但对于她而言,是机遇。
嘉禾暂时不想去思考这番话的对错,但她已经坐视李世安奇袭失败,不能再任由胡人掳掠中原。
第92章 、
嘉禾很早之前就听说过,自己的母亲通晓兵法。早些年江山未定之时,她的母亲还不是深宫之中优雅端庄的贵妇人,不少战场上都有她披甲出没的身影。
因此嘉禾在与母亲谈论起军政之事的时候,不可避免的感到了紧张。在走进慈宁宫之前额上就又有冷汗滑落,惹得苏徽看了她好多眼,最后干脆不顾礼节的抓住了她的手腕,询问她是不是又身体不舒服。
嘉禾没好气的甩开这个平日里看着散漫不靠谱,关键时候却又无比爱操心的家伙,并丢给了对方一个“你闭嘴”的眼神,而后深吸一口气走进了慈宁宫中。
杜银钗在见到女儿的时候,明显的露出了不悦之色。但这不奇怪,嘉禾确实是将她给得罪了。杜银钗之前用生病做借口将嘉禾绑在宫中,让嘉禾迫于孝道在她身边侍疾不能轻易离开她的视线,嘉禾索性便告诉满朝文武,太后病了,以后由太后过问、需要太后点头的政务全部交到她的手上——哦,她也病了,没事,为人子女替父母分忧乃是必须要做的事情,她就算病的快死了也会强撑着身体处理好朝中庶务,绝不让任何人打扰太后休息。
杜银钗好权,被女儿摆了这么一道不怒是不可能的,因此这回嘉禾求见她的时候,她也迟迟不肯露面,推说自己身体不好。直到真正生病且还未康复的嘉禾在外殿枯坐了约莫一个时辰之后,方见绣帘之后人影闪动,紧接着自己的母亲在大群人的簇拥下,带着满脸的“憔悴”之色,由宦官搀扶着坐到了主位上。
苏徽面无表情的站在嘉禾身后,疯狂吐槽这女人是个戏精。而嘉禾在向母亲行礼之后,说:“儿今日来慈宁宫,是为借太后金印一用。”
杜银钗冷笑了两声,“皇帝倒真不愧是哀家的好女儿,向母亲借起东西来,理直气壮,一点儿也不客气。”
“儿想要增加大同的兵防。”借金印是相对委婉的说法,嘉禾实际上是希望杜银钗代为出面下懿旨调遣军队。
当初立嘉禾为帝之时,杜银钗与内阁各退了一步达成了妥协,内阁同意支持皇女登基,而杜银钗则是放弃了垂帘听政之权,让内阁全权辅政。
这个世道看不起女人,一个女皇登基就足以让天下士子惊呼牝鸡司晨国将不国,再来一个听政的太后,他们岂不是更要说金銮殿上阴盛阳衰、亡国之始。
尽管历朝历代数来,女皇罕有,而摄政的太后层出不穷,杜银钗却也还是暂时退居慈宁宫,扮演了三年清心寡欲不问世事的未亡人。
只不过她也是个狡猾的,三年来虽从不出现在朝堂之上,可在暗处的影响力却也渗透四方,内阁名义上主管一切,实际上杜银钗始终都时压制着他们的阴影。太后的懿旨,有时候真就能够越过内阁,左右天下风云。
王朝最尊贵的女人此刻懒洋洋的靠着丝褥逗自己新养的猫儿,听到嘉禾说要增兵大同,动作顿了顿,手里的绣球被浑身雪白的新宠抢了过去。
“皇帝昨晚没有休息好?”她忽然没头没脑的问了这样一句话。
嘉禾错愕。
“如果不是坏了脑子,也不至于如此心血来潮。”杜银钗将窝在她膝上的白猫抱起往地上一丢,坐直身子。
“云微,将朕备下的地图取来。”嘉禾垂着头,对着苏徽命令道。
杜银钗眉头挑动了一下,也许是想起了很多年前的自己,那时她就像是个战国时期的纵横家。她凭着残存于记忆中的历史知识和杜雍手中那支走遍天下既可以当贩夫走卒、也可以刺探机密的商队,将各方势力探明清楚而后标注在从西方人手里买来的高清地图地图上,她拿着地图行走四方,每说服一个盟友,就将对方所掌控的那片区域涂上一层浅浅的胭脂,而凡是她想要铲除的势力,她就会在图上用黛笔勾勒出对方领地的范围。
嘉禾也许继承到了母亲对图象的敏锐,这张北境地图之上,被她以小楷亲手写下了各种各样的批注,如今北疆常驻的大军剔除老弱残兵和虚报的人数,约有五十万,其中十五万由郑牧带领着在山海关与胡人缠斗,这里是与胡人作战的主战场,七万镇守在与邻国接壤之地,以防他们与作乱的胡人勾结,李世安定下奇袭之策时带走了两万精兵,之后他的儿子又抽走了三万北上接应父亲的残兵,由于李世安的失败致使郑牧那边的主战场陷入为难,因此另有八万军队在康昭意的率领下驰援,剩下的分布在长城一线各个关隘。
这样的数目眨眼一看好像足够防守,实际上边关九大军镇、长城数十关隘,分散下来的兵力实在单薄得可怕。所以天书上说,端和三年的年末会有胡人击溃大同守军由此入关,嘉禾对此一点也不惊奇。
杜银钗拿起这份地图的时候,将这当成了自己孩子的家庭作业,目光之中饱含着审视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