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问题都是苏徽以一个史学者的脑子一时半会想不通的,他正打算将自己这边发生的事情告诉与他相隔数百年光阴的那群科研人员们,然而就在这时,3d投影忽然消失,通讯仪自动关闭。
苏徽没有碰这支构造精密的通讯仪上的任何部件,通讯仪也不存在因为没电或者故障而无法工作的情况。
只有一种解释,是那个连接着苏徽大脑,和他一起来到夏朝,既像是引导者又像是监视者的ai关闭了通讯仪。
苏徽懵逼了一会,礼貌而又咬牙切齿的在自己的脑子里问:“你、在、做、什、么?”
ai沉默着装死,将流氓精神发挥的淋漓尽致。
在一片寂静之中,唯有车窗外的风呼啸而过,吹动沿途枯枝沙沙摇动,苏徽挑开车帘朝外张望,看见的是一望无垠的山林与漫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官道。
已经离开北京城了。
突然间ai说了一句话:你脾气越来越坏了。
苏徽愣住。
你以前可不会像现在这样动不动就情绪激动。ai又说。
前往永平宫的路线不知是谁规划的,出北京之后先南下,再往东,沿着渤海一线到达乐亭。
这不是离永平行宫最近的道路,可既然做皇帝的都没有反对,底下的人也不好说什么。
陪王伴驾的人数众多,浩浩荡荡一行走得颇为缓慢,走了两天也不过是到了京都以南一个叫做固安的小城。
固安的官僚不久前在接到奉迎圣驾的命令之后,惊慌不已,大费周章将本就不算差的驿站亭舍又翻修了一遍。不过京畿重地的官儿也不至于没有见过贵人,尤其是位于京城边儿上的固安,每年不知有多少权贵途径落脚,如今皇帝驾临,他们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总之在固安的一切都还算平稳,苏徽收拾了一下之后,跑去见嘉禾。
现在和这个小姑娘打交道是十分有必要的,他是真的很好奇为什么嘉禾会做出前往永平的决定。在苏徽所认知的历史之中,这段时间的她应当是老老实实的留在紫禁城里当她的傀儡才对。
固安的长官不敢让皇帝住寻常官僚居住的驿站,不过这里既然临近京城,自然也颇为富庶,更是少不了达官显贵在此置办产业。有一名在长业年间就辞官了的老臣主动将自己精美的园林献出供皇帝暂居,园中最大的宅子,眼下就是嘉禾的寝殿。
苏徽走到那里的时候,恰好撞见了赵氏兄弟从屋内走出。
今日白天他不当值,跟在嘉禾身边的好像就是这两人。未来能和昆山玉争锋的兄弟二人此时在苏徽面前还是恭敬乖巧的好后辈,在遇到他的时候不忘主动行礼。
“陛下还好么?”苏徽问。
赵游舟答:“才用过晚膳。”
“这么早便用膳了?”苏徽惊讶的看了眼天穹的夕阳。
“许是舟车劳顿,饿了。”
苏徽点点头,走进了屋中。他没有再和赵氏兄弟多说什么,因为无论说什么都觉得心中有些不是滋味。这些天赵氏兄弟与嘉禾的相处时间好像越来越长了,就算这二人不当值,嘉禾也会将他们召来身边侍奉。
虽然知道这兄弟二人日后都是君王身边的宠臣,可是苏徽没想到他们这么小的年纪居然就已经讨得了嘉禾的欢心。这实在是……让他不犹感慨,这难道就是命中注定的感情么?
屋内,嘉禾正站在窗边远眺。一名侍女在她的身后调香,一名坐在几案边沏茶,还有一人侍立在她的身后。苏徽来了,那名站在嘉禾身后的侍女极有颜色的给苏徽让了一个位子。
苏徽的身份是女史,按理来说是不该与嘉禾挨得这么近的,他的职责应该是记录帝王言行,整理宫中文书档案,结果不知为什么,他越来越像是嘉禾身边的贴身……侍女好像不对,因为他伺候人实在不在行,偶尔有时候,还得让嘉禾反过来照顾他,比如说帮他梳头之类,他似乎更像是家伙养着的爱宠,比如说猫儿、雀儿,时不时可以让她逗弄一番。
今日苏徽走到嘉禾身后的时候没有像往常一样主动开口说话,他的目光落在了一旁,贵妃榻上放着一卷《明史》,书是摊开的,看样子嘉禾不久前才看过。
他好奇的将书拿了起来,发现嘉禾看到的部分,是明武宗的帝纪。
这是个离经叛道的皇帝,留下了不少让后世争议的话题。嘉禾这几天,好像对这个皇帝格外的感兴趣。
“你觉得明武宗是个怎样的帝王?”冷不丁的,嘉禾忽然凑到了他的身后,轻声开口问道。
苏徽吓了一跳,含糊的答:“是个妙人吧。”反正他当初读《明史》的时候,被这位皇帝的不少事迹给逗得哭笑不得。照顾他的保姆都说小苏少爷是个严肃老成的孩子,却不知严肃老成的小少爷正捧着《明史》憋笑。
“我问你明武宗是个怎样的皇帝,你答我他的为人做什么?”
“那好吧,臣认为他算是个有建树的皇帝,应州之战无论如何都该算是他的功绩……”说着说着苏徽顿了一下,“陛下你脸色很难看。”
嘉禾抄起书卷对着苏徽的脑袋就砸了一下。
ai的声音幽幽响起:直截了当的说一个女人难看,你这不找打么?
但嘉禾打得一点也不重,软绵绵的,像是在拍灰。
苏徽专注的盯着她的脸瞧了一会,不是在看她好不好看,而是在认真的观察她的气色,“陛下不该离宫的。”他说:“就算永平行宫与紫禁城不算远,可一路上的劳累,说到底还是不利于陛下恢复身体。”
“你管那么多做什么。”嘉禾坐在了榻上。
她现在看起来神智正常,全然没有在紫禁城时那种仿佛烧坏了脑子一般的疯癫模样。倒像是印证了道士的那句话,紫禁城中有人用巫蛊诅咒她。
第100章 、
苏徽注视着躺在榻上假寐的嘉禾,发了一会的呆,想着心事。
比起宫里许多太医来说,苏徽其实更清楚嘉禾的身体状况,一方面他知道前段时间嘉禾的精神状况良好,根本不存在所谓的被“诅咒”神智失常的情况;但另一方面,苏徽也看得出嘉禾的身体状况堪忧,原本就大病了一场的她在落水之后身体愈发的虚弱。可就算是这样,她拼着撒谎装疯都一定要出宫。
永平行宫里,有什么是值得她非去不可的?
“陛下。”苏徽忽然开口。
“嗯?”嘉禾被他突如其来的发声吓了一跳,睁开一只眼睛望向他。
“臣想知道陛下为什么要离宫。”苏徽蹲下,趴着贵妃榻的扶手,与嘉禾视线齐平。
嘉禾懒懒散散的瞥了他一眼,“不是朕想要出宫,是宫里有人妄图害朕,朕前去永平是为了避祸。你难道没有听白鹭观的道长说么……”
“听了。道长说宫内有巫蛊。可是陛下,你真的信巫蛊么?”
嘉禾白了他一眼,“朕为什么不信。”
苏徽明白嘉禾又是在糊弄他,她没有选择予他信任,“好,就算陛下信宫内有人施咒害您。”他叹了口气,“那么陛下不去追查滥用巫术的人,反而自己动身跑去永平,这未免也太折面子了,像是怕了那宵小之徒似的。”他故意这样说道。
嘉禾一双清冷的眸子闪动,目光落在了苏徽的身上。
“臣记得前些时候陛下还在为边关之事忧心,为何……”
“朕病了。”嘉禾用理所当然的口吻说道:“朕一个病人,想要找个地方休养身体,这有什么不对?”
“那么陛下真的不管北方的战事了?”
她眼睫抖了抖,摇头,“朝堂之上,个个都是有资历有名望又有谋略的老臣,他们攥着手中的大权,如同野兽死守着猎物。朕怎么争得过他们。倒不如去永平歇歇,也好让他们松口气。”
她看着一副颓唐散漫的模样,就连眼眸都是黯淡的。可是她说的每一个字,苏徽都不相信。
苏徽想起了三年前的嘉禾,那年她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看着乖巧温顺,内里却是个固执而又倔强的孩子,想做什么一定要做到,你若拦着她,她倒也不会反抗,而是会悄悄的避开你,继续去做自己的事。
十六岁的嘉禾性格比起十三岁的时候更为强势,苏徽看着她似是失落的眼眸,她眼底分明还有烈火一般的光芒。
也许是因为大病未愈,嘉禾比起平时要嗜睡。这日早早的用过晚膳之后就一直显得精神不济,与苏徽说了没几句话就开始犯困,苏徽走的时候她歪在榻上已经睡着,苏徽看了眼略显狭窄的贵妃榻,本想将她抱起送到床上,不过伸手时看了眼自己的细瘦的胳膊,还是放弃了。
嘉禾身边的宫女中倒是有身体强健的成年女性,但谁也没有胆子在皇帝睡着的是去抱她,生怕一个不小心惊扰了皇帝就会被治罪。苏徽只好找来了一张薄厚适中的毯子盖在了她身上,这才轻手轻脚离开。
供嘉禾下榻的园林是士大夫辞官之后所建,宅院的主人想在晚年享乐一把,园子修得颇为奢华,宅邸规模勉强守着“五间九架”之制,然门窗屋脊,皆饰以金玉及琉璃,有高墙重门,梁栋绘彩,回廊深深绕朱楼。庭院广栽各方奇花异蕊,即便是到了深秋也不见萧瑟。
这样一个地方,原本氛围宁和,风中都带着脂粉的甜香,然而君王入住之后,士大夫充满雅趣与风.流的园林霎时间成了如同堡垒一般的所在,苏徽走出大门时被凛冽的寒风撞了个满怀,举目四望,随处可见披甲将士的身影。为防刺客,四处都点上了灯笼,乍眼望去有如浩瀚华美的星河,而烛焰映照着刀戟的寒光,使人不觉胆战心惊。
嘉禾这一次出宫,虽说只是去临近京畿的永平府,随行的人员数目却异常的庞大,其中大部分又都是武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嘉禾她是带着一支军队在行动。
吸进肺中的每一口空气都仿佛染着铁的锈味,苏徽低头,整理了下衣袖之后,由两个宫女打着灯笼送他回去。
他住的地方离嘉禾并不算远——毕竟这里不是皇宫,一座士大夫的园子,再怎么华丽也不能逾越天家,园林的占地面积并不算广,苏徽的住处距嘉禾休息的地方不过三四百步。
但赵氏兄弟与嘉禾住的更近。苏徽猛地又想起了这个。
他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姓赵的那两个孩子就悄无声息的靠近了嘉禾,明明不久前他们还是跟在苏徽身后怯怯的学着仪态与宫规的后辈,然而一眨眼,他们就走到苏徽前方了。
这上位的速度还真是可怕,苏徽也就这几天忙着琢磨历史改变的事情,有些神魂不宁,他们居然就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越过苏徽取得了帝王的宠信。
想到这里苏徽觉得自己心里酸溜溜的,不过却又觉得自己酸的莫名其妙。该忌惮赵氏兄弟的是未来的昆山玉,他一个研究历史的人为什么要操心这些?
可内心又没有办法不在意那两个可怕的小孩子,这段时间嘉禾似乎有很多事瞒着他。这样的转变,会不会与赵氏那两兄弟有关?又或者那些她不愿说给苏徽的东西,她都说给了赵家那两人?
苏徽忽然记起了那卷放在榻上的《明史》。几天前他在赵游舟的房间里也见到过同样的书。
宫内的每一本藏书都有特殊的标记,那卷《明史》是从文华阁借出来的。先到了赵游舟手里,然后再经赵游舟之手,献给了嘉禾。
嘉禾为什么要看《明史》?苏徽记得嘉禾小时候就读过廿二史,她感兴趣的是相对遥远的先秦与汉晋,与夏朝相距时间不远的明代并不十分得她的青睐。她也就在曾经赵贤妃得宠的时候看过两眼英宗钱皇后的传记,感慨了一下做国母的不易。
明史、武宗、嘉禾近来诡异的行动、坚持要出宫的想法……这些在苏徽的脑中串联,忽然就形成了一个了不得的猜测。
荣靖穿着一身铠甲,站在高处,眺望着夜色之中的固安城。
回到京师差不多已有半年,习惯了锦衣华服,重新披上甲胄的时候,荣靖略感到了些许的不适,也不知是铠甲变沉了,还是她变娇贵了。
这一次的永平之行,荣靖猜不透背后的深意。她看着嘉禾长大,小时候的嘉禾心里也有许多自己的想法,是个狡猾的小姑娘,如今狡猾的小姑娘成了高深莫测的帝王,孤独的坐在帝座上,俯瞰着天下苍生,而荣靖是苍生中的一员。
但是在出行前,杜银钗曾经隐晦的暗示过她,这一次的永平之行,于她们姊妹二人来说都是一场机遇。
机遇……荣靖思索着这两个字。
夜风吹拂着高楼的灯笼,四周安静无人,唯有胡乱摇摆的影子陪伴在她的身边。眼下大约已是午夜,荣靖并不想去休息。她的身份是长公主而非锦衣卫的指挥使,可她还是坚持一路上着铠甲,与卫兵们一同行动。一则是为了重新拾回从前在行伍之中的感受,二则是为了保护她那个脆弱而又任性的妹妹。
在她的视线中,所有守在天子居处旁的护卫都井然有序,今夜风平浪静,没有什么可以打搅到天子的安眠。正当她稍稍放松了紧绷着的神经的时候,她听见了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来的是她安排在嘉禾身边的带刀卫士,他匆忙奔来告诉荣靖,皇帝不见了。
夜晚的安宁被打破,华美园林中的名花被披甲人的战靴践踏而过。皇帝失踪的消息根本隐瞒不住,一切都乱了套。
就当所有人都忙着寻找皇帝的时候,赵氏兄弟悄无声息的摸到了马棚旁。这里没有多少人,只能远远的听见一旁的喧闹。
“你们在做什么?”然而黑暗之中忽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火石摩擦点燃烛火,苏徽举着烛台,冷冷的看着他们,“半夜来偷马,你们要去哪里?”
赵氏兄弟沉默不语,平日里看着温和的苏徽此刻气质凌厉的让他们不敢直视。
他们沉默着齐齐后退了一步,露出了站在他们身后,那个披着深色斗篷的女人。
“陛下……”苏徽叹息,“果然是陛下。失踪、出走这样的戏码陛下在白鹭观时已经玩过一次了,现在还要再来么?”
“你什么时候猜到的?”嘉禾将兜帽摘下。
“陛下的目的地不是永平,而是宣府对么?临近大同的宣府。”苏徽不答,继续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朝中没有人同意陛下增兵大同的命令,陛下就干脆自己去到那里。您是万乘之尊,您在哪里,哪里便有千军万马。您这是在用自己做筹码,逼迫内阁增兵大同——好个‘天子守国门’。”
嘉禾听后默然,不说他猜的是对是错,只是朝着他歉疚的笑了笑。
第101章 、
在急速行驶的马车上,嘉禾颇为无奈的看向一旁昏迷着的苏徽。
如苏徽所猜测的那样,她就是要亲自前往“九边”之中邻近大同与京城的宣府,她已决意亲自站在直面胡人的前线,逼迫犹疑不定的内阁增兵大同。此行凶险,也许她会死,也许会赢得战功与威望。这将是她的机遇,也是拯救数万即将遭到胡虏□□的数万百姓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