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中,那些对皇帝并没有多少敬重之心的宦官仍在设法抓住那个孤立无援的少年。挟帝出奔,再在路途上顺理成章的接管玉玺,这是一条再好不过的腾达之路。
之前小皇帝溜得很快,没几个人追上了他,于是这些宦官只好分头行动,在乾清宫上下寻找。但这寻找也说不上多耐心,想着不消多时荣靖长主的人马便要杀来,平日里积蓄的金银财物都还没有功夫收拾,于是心中越发的焦灼。
这座帝王的居所占地颇广,要找一个人并不容易。然而数十人一起想要寻找某人,却是相当简单的一件事。
很快有人发现了小皇帝,出乎意料的是,小皇帝身边还跟着上一任的皇帝。
曾经君临天下十二年女帝周嘉禾带着自己的侄儿大大方方的登上了乾清宫的最高处,当有宦官赶来的时候,她眺望着窗外,向小皇帝询问一个问题,“你现在害怕吗?”
小皇帝瞥了眼将他们包围住的宦官们,艰涩的说不怕。
宦官冷笑了一声,然而瞥见嘉禾,又收敛了笑容。
曾经的女皇没有去看身边这些人,她的目光始终落在远方,带着些许迷茫的苍凉,“你现在如果害怕的话,大可以换上宫人的衣裳,赶紧离开这里——我不是说离开乾清宫,我是说,离开这个紫禁城。当然,走出紫禁城的那一刻,也就意味着你放弃了皇位,从今之后,你就是个普通人。”
少年犹豫着没敢回答,倒是问了嘉禾另一个问题:“姑母,你、你怎么办?”
“我留在这,哪也不去。”她用一种再理所当然不过的语气说:“乾清宫原本就属于我,现在我回来了,就不打算走了。”
这一刻,皇帝被姑母话语中的威严所震慑,下意识的松开了攥住她衣袖的手,后退了小半步。一时间他弄不明白比起身后那些如同豺狼的宦官,眼前的女子是不是更加危险。
然而嘉禾的神色仍旧是温柔的,她轻轻念一首诗,皇帝听不懂,只知道她唇齿间低哑的词句是: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宦官们在过去的君王面前难得的保持了良好的耐心,一个个低头站着,森冷的目光落在女子的背影,却迟迟未动。
“你们打算带走这个孩子,对吗?”嘉禾好像忽然才意识到身后站了许多人,回身面对着他们,“那么我呢?你们又打算怎样对待我?”
“长公主。”为首的宦官朝着嘉禾行了一礼,说:“乱军即将杀至,为了长公主的安危,还请您和我们一道离开京城。原本奴婢们还想要去万寿宫请长公主,原来长公主就在陛下身边,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方才我等与陛下生了些误会,吓着了陛下,奴先行谢罪。”
“造访的是我阿姊,你们不带走我,她赶到这里之后,会扶我重新登基,如果你们带走我,她会在乾清宫自行称帝。”嘉禾玩味的笑着:“你们难道都没有留下来与她一战的勇气么?”
宦官们沉默不语,神情阴沉。
“不过可惜,你们的愿望都要落空了。”嘉禾又说。
大地隐约震动,宦官们脸色微变,有人冲到了窗前,看见了集结在乾清宫前的锦衣卫。
这些人曾是嘉禾最信赖的鹰犬,是这京师之中,最后一支效忠女皇的军队。在历经过几番劫难之后,此刻重新披上飞鱼服,出现在乾清宫中的锦衣卫不足三百人,然而这三百人,在这样一个时候出现在王朝的中枢,足以扭转胜负。
更有眼尖的宦官发现不少锦衣卫的身上都是染着血的,他们为了赶到这里,一路上不知践踏着多少人的尸体。血的腥气让人忽然想起了在端和年间,这群人是怎样的可怕,堪称帝都之中的恶鬼。
只是现在,站在最前方的不再是那个眉目如画的蛇蝎美人赵游舟,曾经喜爱文学,长于经史的弟弟站在了兄长过去的位子,他半边身子都被鲜血浸透。
这群人在来到乾清宫前,首先去了议政堂,那些正凑在一起商议应对荣靖之策的文臣们毫无防备的被他们砍下了头颅——几个月前,正是他们逼迫着女皇退位。
“噗通”一声,年少的新帝哆哆嗦嗦的跪了下去。不久前还在贪恋京师繁华的孩子彻彻底底的意识到了权力之争的恐怖,跪下之后不停的朝着自己的姑母叩头。
嘉禾注视着这个无比慌张的少年,没有多少表情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了厌恶。她一把将这人从地上拽了起来,给了他一个耳光,“废物!”
第137章 、三十章
嘉禾的那一记耳光打得极重,十六岁的少年身形已不算矮,被她打得一个踉跄,半边脸都红肿了起来。
她甚少会有这样明显动怒的时候,十二年的皇帝生涯,她的情绪一向是内敛的,喜怒不形于色,哪怕是在被迫禅位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也还是淡淡然。
新帝被打得怔愣在原地,不止是他,殿内其余人也都陷入了错愕之中,整座大殿安静得只能听见哆嗦得呼吸声。
“知道你为什么会成为皇帝吗?”嘉禾揉着发麻的右手,轻言细语的问。
少年摇头,害怕得一句话都不敢说。然而抬头时他对上嘉禾的目光,她看向他的眼神之中满是轻慢的嘲弄,于是属于少年人的倔强与傲气又一次战胜了恐惧,他努力的扬起下巴和曾经的女皇对视,说:“因为我是太.祖皇帝的血裔。”
“我父亲的血裔就是你这幅样子么?”嘉禾弯了弯眼,眸中嗤笑的意味更甚。
新帝窘迫的低下头去。
“史书上讲究为尊者讳,文渊阁、武英殿内藏着的官修档案中,都对我父亲的过去含糊其辞,只说他本江左布衣。”说到这里,她又看向了新帝,“我听说你过去是徽州乡下的农夫?你放心我不会因为你的出身便看不起你,因为过去我父亲比你更为不堪。他在十四岁之前,是四处乞食为生的游民。不知父母、籍贯,无依无靠,是天地之中无根飘絮、水间随波之浮萍。据我父亲自己回忆,他在记事之时便是流浪儿,和野狗抢吃的,在他的记忆之中从来没有过什么所谓的亲人。”
新帝的脸色渐渐的变得苍白。
“我父亲在寒微之时,无人理会,后来他成了皇帝,于是理所当然的有了许许多多的人希望能够与他攀上亲缘。一大群的文士儒生费尽心思的替他寻找他的籍贯与亲族,将钻研四书五经的劲头都拿到了考证我父家世的事情上来。他们中有人翻遍了江左各大宗族的家谱、有人亲自前往淮河以南,沿着我父亲当年流浪过的路线,四处寻找线索,可是他们耗费了数十年,直到长业二十年我父驾崩,都未敢确信他究竟是何方人士。当年乱世之中多得是像他这样身份不明的孤儿,如果不是他有了万中无一的气运,成了一个王朝的开国皇帝,又有谁会关心他的真实姓名?”
“可是到了端和十二年初春,朕忽然得到消息,说太.祖皇帝尚有一支旁亲在世,是他同父兄长留下的孩子。”说到这里时,嘉禾的嗓音陡然冷厉,她自称为“朕”,目光中有着凛然的威严,“你和你的父亲都姓周,对么?”
新帝忙不迭的点头。
“那你可曾知道,我的父亲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姓氏?”嘉禾冷笑,“在兴兵起事之前,他连个正式的姓名都没有。周是他后来自己胡乱挑的姓,名是故去的齐国公郑牧赠的名。在他十多岁之前,他可能是叫张三可能叫李四,也可能叫阿猫阿狗,这样一个人,你和我说,他是你的同宗叔伯?”
新帝的脸色终于变得惨白,他黯淡了眼眸,喃喃问道:“可、可那些人为什么要将我接到北京城来?”寻常老百姓不知道皇帝的身世,那些做大官的能不知道么?皇帝各奔不姓周,当年或许出生在徽州,又或者在流浪时路过那里,但无论如何也与这个现在做了皇帝的小少年没有任何关系。
嘉禾并不回答新帝,她俯视着跪坐在地上的少年,转而又问:“你知道为什么我会成为皇帝么?”乾清宫外,重新集结的锦衣卫还等着她去发号施令,北宫门一带,荣靖长公主正在发起一次又一次的进攻,议政堂遍地的鲜血还未来得及收拾,混乱的紫禁城亟待重新恢复秩序,而她却当着数十个宦官的面,和一个与她毫无亲缘的小少年聊起了自己的生平。
“太.祖驾崩得突然,当时宫内并没有皇子……”说到这里,她抿了抿唇,隐去了杜银钗杀死怀孕妃嫔的事情,“在胡人南下进犯的紧要关头,国不可一日无君,臣子们只能将他的女儿推上皇位。可是,他有两个女儿,两个女儿俱是同母所出。历朝历代都讲究嫡长,当时怎么看都,应该让我的长姊登基称帝才是。”
“我的长姊是什么样的人,无需我介绍。她自小聪明,父母在她身上花费的精力也远胜过我。她历经过乱世,心智不凡,曾跟随名将习过兵法,同鸿儒学过经史。只有一点不好,她的性子过于偏激,做事狠厉不留情面,但如果她做皇帝,这就未必是缺点,试问古往今来哪个雄才大略的君主,不是杀伐决断之人?”
“可他们选中了我,当年才十三岁,自小学着女则女训长大、毫无见识与胆魄的玉叶金枝。”嘉禾说着笑出了声,“他们选中我,就和今日他们选中你一样。”低哑冰凉的几个字从喉间逼出,“因为我们孱弱。”
“天下非君王之天下。”她转身走到窗边,撂下了这样一句话,“至高之权,谁人不想瓜分?贪欲缘起于有机可趁。”她俯瞰着整齐跪拜着的锦衣卫,脸上无悲无喜。
荣靖率领着私兵,正在攻打紫禁城最北的神武门。
攻城掠地对于她来说,是相当熟悉的事情,今日重新听着炮火轰鸣,她却不知为何有些走神。
计划已经乱了,说实话荣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赢。原是打算在泰陵伏击皇帝,再用三千私兵火速控制住京师,现在却变成了放弃泰陵,强攻皇城。
紫禁城是怎样的地方,荣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里是皇宫,更是天底下最为坚固的堡垒。纵然如今皇宫之中只剩下一群的废物,前方的道路有终究还是充满了不确定。
荣靖很想知道自己的母亲怎么样了,是不是真的已经死了,如果她是真的死了,那么当年她与她定下的约定,还作不作数。
荣靖答应过母亲,会保护好自己的妹妹。
当年嘉禾登基,荣靖理所当然的感到了愤怒。她倒不是觉得皇位被妹妹夺了,心中不平,她更多的是觉得母亲是在送家嘉禾去死。
有道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她那个妹妹是什么样的性情和为人,她能不清楚?嘉禾不是做皇帝的料,也守不住这皇位。若她只是个普通的公主,荣靖最多只要担心她未来会嫁人嫁不好、生儿育女时会面临许多琐屑的烦恼,但这些都是荣靖能够轻轻松松帮妹妹摆平的,以后谁要是敢欺负她的妹妹,她就用马拖死那人便是。
可是嘉禾做了皇帝,荣靖便再也护不住她了。天底下所有野心勃勃之辈都会想要从她的手中争夺些什么,她仿佛是被群狼环绕的羊羔。
杜银钗在面对长女的质问时冷冷的说道:“不然呢,你以为你能够做皇帝么?”
臣子们不会允许她周嘉音登基的,她还是公主的时候就落下了残忍凶暴的恶名,弹劾她的奏疏每月都如流水一般送到她父亲的面前。如果是相对温顺一些的宁康公主嘉禾登基,臣子们或许勉强也能容忍一个女皇,但如果称帝的人是她——只怕那些臣子们是宁可造反,也不会点头。
吕雉、武则天,这些性格强势又手握大权的女人,在史书上留下的骂名还少么?世人畏惧聪明而又果决的女人,似乎女子只要具备了这样的性格,就必然会变成歹毒的蛇蝎。
杜银钗靠着开国的功勋,才勉强能够扶持自己的孩子登基,她本人若是想效仿武则天,在这个理学盛行的时代,恐怕就连杜雍都不会站在她这一边。可她的两个女儿,能被臣子们接受的,便只有年幼些的嘉禾。
她清楚那些臣子们看中嘉禾,是因为嘉禾比起她的长姊更好控制。但她只能无奈的后退一步,向他们做出妥协。
“阿音,你得护着你的妹妹。这也是为了你自己。如果做皇帝的不是你的手足,那么你的下场也不会好到哪去。”杜银钗是这样告诉她的,“阿禾也不会一直都是那样柔顺的性子,她毕竟是你的妹妹,我的女儿,绝无可能是扶不起的阿斗。”
“最好的保护便是她把皇位交给我。”荣靖当时是这样说的,“满朝文武不认可我又如何?我父亲的天下是他自己靠双手抢来的,我也会像他一样。”
但她到底,还是应下了保护嘉禾的承诺。
十二年来,她看着嘉禾一步步的成长,她将自己当做了磨刀的石头,砥砺那个原本什么都不懂的孩子。现在,她又要豁出自己全部的能力,将她带离囚笼。
“那个不让人省心的傻丫头呵……”她眺望着远处的硝烟,苦笑。
“长公主。”不久前还是她公主府内管事的中年人此刻换上了亲兵的戎装,“昆山玉求见。他单骑来我军阵前,说求见公主。”
“杀了。”荣靖冷冷的说道:“杀了他祭旗,求上苍保佑——保佑我们接下来能砍下那个野皇帝的脑袋。”她残酷狰狞的笑了。
“昆山玉让我来带一句话,他说——他从未背叛宁康。”
第138章 、三十一章
圣人云,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
昆山玉年少老成,在他还只有十多岁的时候,就开始规划自己今后要走的路,他认为自己会在二十岁之前入仕,在天子的身畔积累资历与见识,而后进翰林院与这个国家最顶尖的士人为伍,再去江南、西北这两个地方为地方官,以便他能对国家的经济命脉以及军事要塞有个了解。四十岁之前他要进六部,五十岁之前至少得要入阁,之后他会成为首辅,死后他要以“文正”或是“文忠”作为自己的谥号,百年之后,他的名字要躺在贤臣列传之中,供后世敬仰。
许下这个愿望的时候,他没有看见自己的未来。在他即将步入而立的时候,他成了贰臣。
端和十二年,昆山玉虚岁二十八,他用了十余年心血辅佐的帝王一朝被废,被废之后她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向所有人宣称:昆山玉负我。
当时正为了营救女皇而殚精竭虑的昆山玉,就这样莫名其妙的被自己效忠的陛下,推入了另一个阵营。
他在她身边待了大概有多久?
似乎有十二年,十二地支轮换完毕的光阴。
昆山玉在十六岁那年见到了嘉禾。
他出身在冬日,那年说是十六,实际上不过十五而已,眉目还未长开,带着少年人的青涩。为他引路的宫人一路上频频侧目含笑回顾于他,语调温和,显然是将他当成了孩子。
昆家是个大家族,数十口人得荫于被敬称为“老祖宗”的内阁首辅昆子熙,算得上是京中一等一的清贵之族,有人以魏晋时形容陈郡谢氏的那句“芝兰玉树”来形容昆氏一族流光溢彩的儿郎。
昆山玉早年丧父,母亲改嫁,族中那样多的子弟,人人都希望能够跻身仕途,成为下一个如老祖宗一般的人物,却只有无依无靠的他被带到了昆子熙的跟前,由老人亲自教导。
这是昆氏一族最优秀的后代,被寄予昆子熙厚望的年轻人,他在自己还是少年的时候被带入紫禁城内,走到了那个女皇的身边。他的心思深沉如沟壑盘踞的荒原,眼神却还是干净的。
比他还年幼的女皇坐在御书房最明亮的地方,她在听见门帘的声音之后木然的扭头看向他,眼中望着他,却又并没有他。
昆山玉在行礼之后并没有抬头,不直视君王,这是做臣子最基本的礼节。即便他面前的君王只是一个孩子,还是女孩。他的余光瞥见了一片明亮的皇,小小的少女穿着仿照她父亲款式的龙袍,戴着善翼冠。她一动不动的坐着,乍眼看起来好像有天子的威严,可是昆山玉猜……她应当心里很害怕。
他静静的维持着叩拜的动作,直到细弱的女声响起,“你是首辅送来给朕的陪读?”
“臣是。”
“你是昆首辅的重孙?”她接着又问了一个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
“是的。”昆山玉垂着头,恭恭敬敬的回答。
“让自己的血亲成为皇帝的近臣,这便是内阁首辅的公义?”年少的女皇尖刻的质问。
“因为臣有这个资格。”少年姿态恭谦,话语笃定,“陛下有许多的臣子,不同的臣子有不同的身份、德行、才能,陛下任用他们难道要挨个看每个人的出身吗?有些人需用其才,有些人需用其势。”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少年用自己做例子,教了年轻的皇帝一个最浅显的为君道理。但他也不知道自己说的这样一番话,女皇究竟听懂了几分。明黄色的影子动了动,女皇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她再一次开口,声音比起之前更低了些许,“可,你是男子……”
从前做公主的时候,她的身边唯一的异性只是自己的父亲,除此之外便是宦官了。寻常闺阁女子同男人说话都会羞涩,做女皇却需要将自己置身于一大群的男人之中,甚至还需与昆山玉这个年轻的异性朝夕相伴。
“所有为陛下效命的臣子,都是男人。”昆山玉轻轻笑了,“那么,陛下害怕吗?”
少年笑起来的模样格外温柔,年轻的女皇似乎是怔愣了一下,之后狠狠的别过头去。过了一会赌气般的说:“朕有什么好怕的!”
但年少的嘉禾,便是赌气的时候,都会刻意控制好音调,温软的嗓音半点也不似她那个长姊。
“可是臣却是害怕的。”少年昆山玉给了嘉禾一个出乎意料的回答。
“你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