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辉此时已不在床上,周朗夜迅速起身将卧室、衣帽间、浴室查看了一遍,最后发觉阳台护栏上坐着一道人影,在十一月的寒风中穿着单薄衣衫,坐在不过两三指宽的栏杆上,身形向后仰着,已是摇摇欲坠。
这栋别墅依山而建,从前门看来是栋两层小楼,卧室的阳台距离下坡的路面却有十几米的高度,一旦跌落下去非死即残。
周朗夜几乎连呼吸都屏住了,手指冰冷地扶着推拉门,慢慢移动到阳台上。
他先是闻到了一种莫名熟悉的幽淡香气,而后倏然看清白辉手里握着的一个透明滴血的锐物,正是半支打碎后的香水瓶。
这是周朗夜在七年前的那场离别时赠他的香水。如今瓶子敲碎了,白辉徒手握着它,已经在自己手腕和脖颈处割出了很深的伤痕,鲜血涌得很急,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与香氛融合后诡异的血腥味。
如果不是白辉的手部积伤导致发力不足,或许他已经刺入了动脉。
周朗夜浑身都冷透了,一点一点地向前挪动,对白辉说,“辉儿,你先下来......”
白辉视线涣散地看着他,好像花了些时间才把周朗夜看清楚,继而轻声说,“朗夜哥,放我走吧......”
周朗夜立即点头,又向他伸出一只手,“好、好,我让你走,你先下来。”
白辉几不可察地笑了一下,盯着他,像是思忖了几秒,继而摇了摇头,“然后呢?我走了以后、是不是再求着你让我回来...?”
一面说着,一面举着边缘尖利的半个瓶声,在周朗夜猝不及防之下,突然下手扎在自己右侧面颊,然后一点一点往下拉拽。
血立刻涌了出来,顺着下颌线条往下滴淌。
“辉儿...!!”周朗夜快速靠近了两步,白辉立刻往后仰了些,身体已有大半悬空在栏外。
周朗夜不敢再动,他从白辉眼里看到了赴死的决绝。
“不,你不会让我走的......”血痕蜿蜒入白辉唇角,大概因为几处伤口牵扯得太痛,他频频地蹙眉,嘴里含着血沫,断断续续地说,“你和周叔叔根本没什么两样,他为了留住顾阿姨不惜以家人要挟,不惜借刀杀人,你呢?你对我做过的事,不也和他一样么?”
周朗夜一下愣住了,瞳孔猛地收缩,白辉说出的每个字都无比精准地剐在他心上。他眼睁睁看着那个染了半身血红的身影,伸出的手随之凝在了半空。
“我怕我死得不干净,再落到你手里。”白辉攥紧了瓶身,失血和寒冷让他意识恍惚,他嘶嘶地抽着气,口齿愈发含混,“如果脸已经毁了,你应该没兴趣了......”
没有留给周朗夜任何挽回的机会,没有一句告别,他忽然松开了那只握着栏杆的手。
第50章 我不想见他,不要让他进来
他的一只手,在白辉跌落的同时从边缘尖锐的玻璃体上擦过,触到了白辉的手。
因为失血过多,那只手已经冰凉了,而血还温热着。
血珠飞溅到空中、衣袖上,在白辉放弃求生的瞬间,周朗夜以惊人的爆发力冲上去将他的双腕一起抓住、顺势回拽,带着他双双倒入阳台。
白辉跌在周朗夜身上,手中的玻璃瓶滚落一旁,周朗夜在倒地的瞬间护住了他,自己的后背则重重撞在地上。他忍痛抱着白辉从地上起来,踉跄冲回屋内,呼叫智能机器人给白翎打电话。
深夜十一点这个时间,白翎的手机竟然立刻就接通了。那边传来重叠纷乱的背景人声,“白医生,辛苦了。”——似乎是白翎刚做完一台手术。
当白翎听到周朗夜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满是慌乱的声音问她,“白辉的手腕脖子和面部都有割伤,我立刻带他去医院,我还需要注意什么?”
白翎第一反应就是白辉自杀了。
她站在一片照度不低于500勒克斯的医用卤素灯下,视线所及的一切都是过度明亮的,心里却倏然暗沉到底,大脑一面快速做着与之相关的医学判断,一面呈现出一种不可控的空白状态。
在初步了解白辉的创口情况后,白辉让周朗夜带他立刻前往距离半山最近的市立五医院,不要再等急救车。
白翎当时所处的位置与青屏半山相隔大半个平州,当她赶到山脚下的医院,白辉已经进了手术室,而周朗夜穿着一件血衣坐在走廊上。
白翎没有靠近那张长椅,也没有和周朗夜说一句话。这间医院的急诊室主任与她相熟,白翎在赶来的路上与对方通过两次电话,也从今晚的值班医生那里获悉了白辉的情况,知道白辉暂时没有性命之虞。
手术进行得很快,白翎等了不过十几分钟,手术室的灯就熄灭了。两名护士把白辉推了出来,病床的滚轮在地砖上压出参差不齐的声响,病床上的白辉紧闭着眼,显得消瘦而苍白,好像处在一种流逝了生命力的凋零状态。他的手腕和颈部都裹着纱布,右脸经过缝合,也被绕过头顶的大片纱布遮住了。
白翎那么坚强独立的一个人,站在通道里,望着病床上的白辉,根本来不及控制情绪,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
一个年轻男医生随后步出手术室,由于此前已与白翎有过通话,他径直就走到白翎跟前,对她说,“病人的伤口都处理好了,完全愈合要在三周以上。脸上的伤可能比较麻烦,长约5.5公分,留疤的可能性很大,万幸的是没有伤到神经,不至于影响面部微表情。”
白翎强作镇定地抹了一把脸,又问了几个有关创口愈合的问题。她心里惦记着白辉,同时也担心周朗夜的反应,无暇与医生多谈,经过一番简单沟通以后就匆匆去往病房区。
周朗夜跟随两名护士推着移动病床,已经走到病房门口,被从后面追上来的白翎一把拉住了。
“周总。”白翎保持克制地叫他,“他很快就会醒过来,你现在进去恐怕不大合适。”
周朗夜脚下停住,视线一直看着护士将白辉推入房间,才转向身前的白翎。
“那我在外面等一等。”周朗夜说,口气平和,但没有离开的意思。
白翎暂时不愿与他正面冲突,也不相信周朗夜会因此改变态度善待白辉,无意和他多说什么,转身就进了病房。
护士给白辉上完点滴以后陆续离开了,白翎在病房里待了很久,一面等着全麻的药效消退,白辉清醒过来;一面尝试与一些朋友取得联系,为下一步保护白辉转院做出安排。
等她意识到手机快没电时,已经过了两个多小时。原本以为周朗夜早该识趣地走了,没想到白翎一走出病房,发现周朗夜竟然还坐在门外。
周朗夜一见白翎出现,立刻站起身,问她,“......白辉怎么样?”
白翎冷眼看着他,说,“吃了止痛片,现在睡下了。”
“我能进去看看他吗?”周朗夜又问,神情里难掩熬了半宿的疲惫与担忧。
白翎不是白辉,没那么容易心软,面对周朗夜从未展现过的小心翼翼和放低姿态,她显得无动于衷,“小辉醒过来的第一声,是叫我“姐”,然后对我说,“我不想见他,不要让他进来”……”
周朗夜闻言,脸色似乎变了变。白翎继续道,“周总,你如今要什么样的天姿国色没有?放过白辉吧。你是他的初恋,为了你,他跟家里出柜,把什么都交给你了。可是你呢,忙着复仇、忙着订婚,忙着做那些风云变幻的大事,你们从来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你对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先以爱之名骗他,又以整个白家存亡相要挟,可曾正眼看过他么?”
“他如今事业已经没了,两只手落下残疾,模样也毁了……不管我父母早年做过什么错事,冤有头债有主,白辉不该被卷进这场恩怨。”
说到最后,任是白翎如何克制,声线也失了平缓,隐忍数月的内疚自责令她几乎难以自持。
她恐怕周朗夜还不肯放人,又说,“周总,您如今身居高位,听不到那些流言是非了,不知道别人是怎么评价白辉的。人言可畏,就算他经此一劫再想重新开始,终究不是当初那个19岁的男生……他不会过得有多好,你大可以放心。”
白翎起先还有些技巧性的规劝,后来说到“人言可畏”,她的眼神忽然黯淡下去。白辉没有重头来过的可能,白翎心里十分清楚。成年人的世界,不管私底下多么肮脏不堪,外表上总要一个漂亮体面。周朗夜早就把白辉从里到外打碎了,就算拼凑起来,也会永远带着那些洗不干净的过去。
白翎想起白辉无名指上那一圈明显的婚戒痕迹,甚至不敢多问他被周朗夜软禁的半年里发生了什么。
周朗夜没有打断她。白翎说完以后,他拧着眉心,闭了闭眼,好像不明白自己和白辉之间怎么会走到这样不惜一死的地步。
他对白翎说,“我让他走,不会限制他,不会再勉强他做任何事。”
停顿了几秒,似乎是整理了一下思路,他又道,“周维琛那边我会处理,白辉脸上的伤,手上的旧伤,我已经联系了专家……”
然而白翎立刻出言将他打断,“周总,不必了。余下的事情,白辉不愿与你有更多牵连。你请回吧。”
周朗夜方才在病房外没有闲着,联系了不少机构,尝试以最佳方案安顿好白辉后续的治疗康复。可是白翎不想承他的情,他握着还在震动的手机,沉默少倾,才说,“白辉还有些东西在我那里,等他出院了,要回来拿么?”
白翎摇了摇头,替白辉决定道,“周总都扔了吧,或者打包寄给我。”
话已至此,周朗夜再没有留下的理由了。他转头看了一眼病房的门,门紧紧关着,小窗口对着床脚的位置,他无法见到白辉。
他对白翎说,“如果有需要,随时联系我。”
该说的话白翎都已说完,面对周朗夜此时流露的悔恨,她没有再给出任何回应。
白翎在病房门外站了很久,直到周朗夜走完整条通道,进入电梯间,甚至隐约听见了电梯开关门的提示声,她才重新折返回病房。
点滴已经挂完了,白辉仍然睡着,神色看似极不安稳,或是因为伤口的疼痛,又或是因为长久以来的梦魇缠身。他发出了一点轻微的、似在梦里也不敢声张的呜咽。
白翎俯下身去,伸手慢慢抚平了他微蹙的眉心,轻声对他说,“都结束了,以后一定会好的。”
作者有话说:
虐文作者,卑微在线求海星。
第51章 而白辉的梦里呢
周朗夜大概会永远记得,那一天凌晨五点的天光。
留在他衬衣上的大片血渍都已干涸,刺鼻的花香与血腥味却还未消散。他身上发冷,走得很慢,离开住院部大楼时,望见远处的城市天际线泛起一层稀薄的鱼肚白。
晨起的光景不该是如此惨淡的,周朗夜想。平州的冬天雾霾太重了,如果他能和白辉达成两天后的欧洲之旅,在英国看诊结束以后,他会带着白辉去西班牙和希腊走走,感受一次典型地中海气候的温暖冬季,享用一些当地美食,也许一切都会有所不同......
可惜他没有机会了。
周朗夜进入车内,闭目坐了一会儿,尽管整个人已经累得不想动弹,却连短短几分钟都无法睡去。白辉浑身是血的样子总在他脑中挥之不散,像是烙印在记忆深处了,只要周朗夜一闭上眼,那片血红就会浮现起来。
最后周朗夜启动了acc自动驾驶巡航,赶在还未到来的早高峰交通之前,以半人工半自动的模式把车开回了半山别墅。
宅子里很空,可是白辉的痕迹又像是无所不在。
门口的衣架上挂着他的羊毛围巾,客厅里堆着他拆封后还未看完的昆汀合集,楼梯上有去年圣诞节他亲手挂上的槲寄生花环。总之,是白辉把周朗夜这栋原本冷清得好像一处样板间的房子,变得有了值得留恋的人情味。
白辉离开的迹象并不明显。周朗夜经过厨房时还在想,就在几天前,自己结束一场应酬返家后,白辉还披着衣服起来,给他倒了一碗醒酒汤。
直到周朗夜走进二楼卧室,看到地板上滴落的血迹,还有那扇通往阳台的敞开着的推拉门,这才定住不动了。
卧室比别的房间都冷了许多,那么多个夜晚留下的缠绵温存,好像被吹得一点不剩了。周朗夜站在风口处,昨晚发生的一切直到这时才开始发挥那种撕心裂肺的后劲。
随后他看到了外面围栏上似乎放着一个银色的戒圈。
周朗夜迟疑了一下,慢慢走上阳台,把戒指拿了起来。这处墙角有不少玻璃碎片,想来白辉当时是先在这里摘下戒指,又敲碎了香水瓶,然后才坐到靠近下坡路面的那根护栏上的。
戒指被攥进了掌心,他终于意识到一切都不可挽回了。那个曾经站在花园里冲他微笑,抱着他说“你不走好不好”,在电影院里偷偷吻他,又在重逢后因他随口一句话等了数个小时,还为了他拒绝过各种片约,总是对他言听计从甚至频频让步的人,终于彻底走出了周朗夜的生命。
周朗夜握紧戒指,回房倒在床上。
已经接近24小时没有阖眼,这一次他终于被深重的倦意拖住了。他漂浮在将睡未睡的意识边缘,不由自主地忆起了无数个与白辉一同经历的片段。过去的这些事,周朗夜是从来不会回想的,现在却一帧一帧在他记忆里倒放,每个画面都那么清晰,又那么遥不可及。
从此周朗夜的梦里一定翻来覆去都是白辉的身影了......周朗夜在睡去前这样想着。
而白辉的梦里呢,恐怕是不会再有周朗夜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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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辉是在一周以后出院的。他身上的几处伤口还没到拆线的时间,如果用手指抚摸,就会感受到那上面凹凸不平的缝合痕迹。
但他自己不怎么在意,自从入院以后,面对容貌的损伤,以及颈部和手腕处同样明显的疤痕,白辉都没有表现得自怨自艾。
是他自己下手割的,就算有一时的意气,总归让他从那段过往之中摆脱出来了。白辉觉得就算受伤也很值。
相较于姐姐白翎在此事上的讳莫如深,白辉倒显出几分超龄的豁达。甚至就连白翎害怕触及他的伤心事,提议带他换一个城市养伤,白辉也只是笑笑,说,“周家的势力这么大,就算离开了平州,也未必真能摆脱得掉。”
他并不忌讳谈到周朗夜,关于自己身上贴着的各种不光彩的标签,白辉不知道要用多久才能撕掉这些负面评价。所以与其推诿逃避,不如直面他有过的一切。
毕竟那场爱情,也曾和他的灵魂血肉长在一起,不经过刮骨之痛,无法轻易拿掉。
他爱了周朗夜将近七年。人生又有多少个七年可以蹉跎呢。
白辉经历生死一劫,爱恨什么的,有如镜花水月,他捞不起来,也就不会再惦记了。觉得自己大概真的可以从此放下。
周朗夜这个人,他总还是了解的,既然言明了要放他走,应该不会反悔。尤其当白辉看到镜子里自己那张疤痕蜿蜒的脸时,也会释然地想,如今就连容貌也变了,想必周朗夜不会再对他有什么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