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云就算看不见,也觉得此处有些像缩小的行宫,样样精致得很。
她偏居南地,早就听说北地的火炕睡起来暖暖的。
可惜王府烧的都是地龙暖墙,没想到在这么个不起眼的小村落里,她终于可以感受一下严寒冬日,睡在暖炕上的滋味了。
韩临风一边替她将钱箱收在炕边的衣箱里,一边说道:“之前那位督运,是峻国公府大公子的姻亲舅子,吃穿甚是讲究,将这院子也修整得堪比京城豪宅,现在是冬天,到了夏日,那院子里甚至还有温水池子,可以随时顶着树荫温泡,闲适得很。如今他走了,便想卖了这院子,原本这院子抢手得很,我手下的几员大将都想买……”
落云听了噗嗤一笑,接口道:“可惜这几位不差钱的爷,被新督运您一夕之间一网打尽,这院子顿时成了黏手货,甩脱不掉了!”
韩临风舒展腰肢,躺在了热炕上,喟叹道:“我平日都住在大营里。原是不想买的,可来看了看,突然觉得此处适合金屋藏娇,于是便作价买了下来,用来藏一藏你。”
落云摸索拽着被子,铺在了热炕上,听了他的话,也是嫣然一笑,复又担心道:“我若住着,是否会碍着你行差?会不会有人上书弹劾你?”
韩临风在她光洁的额头上亲吻了一口,道:“你又不是住进军营,只是在附近的村落给我洗衣做饭,这样的贤妇若是都要被人弹劾,便太没天理了。而且过些日子,我就要往嘉勇州送粮了,也陪不了你几日。”
听闻他要送粮,落云不免担忧:“你现在守的这些粮食,除了王昀不想要,铁弗人和叛军裘振他们都眼馋得很。你一旦上路,岂不是肥兔子出了洞要惹得那些狼们馋涎三尺?”
韩临风也笑了:“是啊,三方人马皆来意不善,都想要打兔子搂草好过冬,你说我这个兔子该怎么当?”
落云可不相信他没有应对的法子,可是她的确也替他想了许久,只是不知自己的法子能不能成,想到这,她轻声道:“既然当了兔子,自然要做狡兔,要有三窟、四窟,甚至五窟。管他有多少狼来,都叫他们折断脖子……”
韩临风听了这话,发现这小妮子想的竟然跟自己不谋而合!就是不知,若是她来做,打算如何做这个虚晃人的兔子窝呢?
第75章
落云最担心的还是粮食够不够的问题。
韩临风道:“我抓的那批‘硕鼠’,都惜命得很,想我能从轻处置他们。我没有将话说死,只是用话点了他们。他们们倒也明白意思,拼命地往外吐赃款。有了这些钱银,我也好另外买粮,填补余下的空缺。只是这运来的粮食,最好隐蔽些,免得我们嘉勇州那位上将军知道了,又睡不着觉。”
苏落云倒是一早就替韩临风想好了运粮的路数,于是说道:“我搬来凤尾村,家私器具都要重新采买,倒是可以拿来一用。你既然不欲人知,就不能走正经的官道。我前些日子在梁州,闲来无事走了几家镖局子,先是借口采买香料等贵重之物,让他们走了两趟镖,稳妥得很。若要运粮,不妨多请几家镖局子,化整为零,一点点来……”
韩临风没想到,她在梁州一个人竟然默默做了这么多事。她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但是其中的心思可甚是花费心血啊!
他曾经也跟父王一样,觉得娶妻如同穿衣,穿哪件不是穿?妻子的人选无所谓,只让父母决定便好。
可是现在,他越发体会到了古人云,娶妻当娶贤,是何等智慧之言。
若是当初娶了王家小姐,那位小姐大约也不过是像他的母亲宗王妃一样,娇花样的青春,在梁州这等苦寒之地里枯萎,也许会因为不适应王府,或者不理解自己的丈夫,而变得心存怨念……
反而是苏落云这个不被人看好,野花般的姑娘,看似羸弱无助,其实却浑身散发着蓬勃朝气,让所有挨着她的人,都不自觉地受到感染。
他当初娶她,固然是因为喜欢她。可是这喜欢里,有五分爱,五分怜的成分。
他总觉得她可怜,想要将她护在身边才好。
可没想到,成婚以后,倒是他承了她的照拂更多些。
他的满腔抱负,不能为人知的心思,可是尽情地向枕边的她倾述。而她也尽最大的努力,默默为他打理好一些细碎,但又很重要的事情。
这是个能让男人,放心将脊背全都交付给她,然后奋力前冲的女人。
世间女子固然千千万万,可是如此契合他的,天地间,只这苏家阿云一个!
想到这,他将那朵小野花紧紧搂在怀里,然后说道:“好,都听你的!咱们就化整为零,利用镖局子打掩护,先将粮食数目填补上再说。”
迁西粮草营的这场人事变动颇大。那些说情的人不光去了北镇王府,有些甚至还求到了王昀将军那里。
王昀也听到了迁西营上报粮草损耗的事情。他也没想到自己离开后,韩临风居然能查出上一任督运的漏洞来。
这样一来,迁西营的粮草缺口尽可以推给上任,倒是与新来的督运韩临风无关了。
王昀微微皱眉,因为在他的印象里,这个纨绔子弟可不是会这么雷厉风行的。于是他招来幕僚,询问此事。
他的幕僚中,倒是有熟人在迁西营,探听了当时的详情,便向王昀报呈:“这事儿也是蹊跷,那位世子爷起初是诸事不管的。后来也不知从哪里探听了前任督运倒卖库粮的口风,这才知道原来粮草营里有生财之道。可是属下吃得沟满壕平,而他这个新来的却茫然无知,什么好处也没捞到。于是他发了大脾气,下狠手开始整治。”
说到这,那幕僚还甚为理解地点了点头:“也是,那些押运们心太黑,居然想独吃大头,这下惹到了韩临风,就在他们倒卖粮食的时候,突然带着侍卫出现,拿了个现形……”
王昀的眉头倒是一松,这么说来,是那个纨绔发现分赃不均,自己没有捞到好处,才大闹了一场?
那属下又说:“应该就是这么回事。听说韩临风这次下了狠手,还从那些贪赃枉法的下属那里敲出了不少的银子。他现在富得流油,居然将自己那个貌美新妻安置在了凤尾村,还买下了前任督运的院子,又在南边定了不少家私器具,还有各色食材,见天地往回运呢,据说折腾了不少镖局子走镖……”
王昀冷哼了一声。他虽然有心以粮草营为借口,推脱了不战之过。可是若要将自己的后背给这样的半吊子粮草营,他也寝食难安,生怕这帮子硕鼠拖累自己的后腿啊!
所以王昀也不再深究粮草营的这次人事动荡,只是暗下决心,待用完了这纨绔,粮草营一定要重新大换血!
眼下前线缺粮缺得嗷嗷叫,铁弗人,叛军,还有大魏的兵马都在紧盯粮草线。
一旦韩临风开始运粮,就好像在饿狼堆里举了香肉行走,压根不需王昀多费气力,自有饿狼将他撕咬得片甲不留。
叛军裘振最近动作频多,一场大战迫在眉睫。王昀不想再在嘉勇州浪费时间,只想早点回后方跟亲人团聚。
半个月后,王昀便给迁西粮草营下令——将冬粮多运些来!
韩临风明白,这是王昀怕自己这块肉不够肥,引不来饿狼啊!
一旦丢掉了数目庞大的粮草,这个罪过可不轻……
他倒是不动声色,照常吩咐下去。于是上将军一声令下,迁西粮草即可装车,准备三日后出发。
就在迁西粮草车开始装车之时,消息已经不胫而走,传到了北地叛军的营地。
“裘副统领,迁西营里可都是我们丢了的粮草!我已经打探到,粮草营的新督运是北镇王世子。他就是个混迹花柳巷子的纨绔,以前在工部担了几日闲差,无甚建树……据说铁弗人也蠢蠢欲动,要打这批粮草的主意。”
从迁西粮草营回来的密探正恭谨地向叛军中新近掌权的裘振禀报着。
那坐在熊皮靠椅上的年轻人微微抬起了眼,浓眉凤眸,带有一丝异域的风情,却又英气逼人,赫然正是在梁州香料铺子里,跟苏落云偶遇的那一位。
他便是叛军新近出头的小将——裘振。
裘振少年得志,如今也不过十九,却屡立奇功,在叛军中声望渐长,如今赫然是义军的副统领。
如今叛军已经收复了失地二十州里的五州,终于不必再过以前那般颠沛流离的游战日子。
而自从曹盛病了以后,他也算是掌握了整个义军的军权,虽然要敬奉着曹统领,可下面人都知道,他才是义军军营里说一不二之人!
可是之前丢失粮草,干系太大,已经影响了裘振在义军中的威信。最近又有人影传曹盛受伤乃是裘振阴谋设计,妄图取而代之。
所以呼吁曹统领出来主持大局的呼声也日渐高涨。这对裘振极为不利。
前一阵子,营里缺少止血的良药,幸好裘振及时想出了良方,用香料马鹿草代替止血药,又冒险带人亲自入城去买,这才挽回了一点声誉。
最起码,曹盛虽然病重却还活着,而且裘振也与曹盛的女儿定下了婚约,作为曹家未来的女婿,他替岳丈掌管军权,任谁也说不出闲话!
不过并非所有的部下都如此信服,就在营帐内说话的功夫,营帐外又有人大声叫嚷,吵着要见曹统领,为何姓裘的要软禁曹统领,不让他们见?
裘振起身走出了营帐,看着营帐外的人,正是曹盛的结拜兄弟袁惜。
袁惜之前去南地买粮,一直不得见大哥,这几日纠集了义军里几个位高权重的头目,逼迫裘振交人。
裘振知道这几个在义军里声望不低,如果一味不让见,反起更大波折。
他挑了挑浓眉,带着看似率直的笑,对袁惜道:“袁叔,实在是因为曹统领的身子虚弱,我依从郎中的吩咐,才不让闲杂人等打扰。你们却因此对我起了疑心,叫我情何以堪?既然你们不放心,那我便让你们去见,也让你们的心放到肚子里。”
说着,他转身冲着一旁的随从投递了个漫不经心的眼神。
那随从立刻心领神会,悄悄下去准备了。
等到他们来到由卫兵层层把守的曹统领的营帐时,袁惜健步扑了过去,看着躺在病榻上骨瘦如柴的大哥,一时涕泪横流,哽咽得低语:“大哥……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可是无论他怎么呼喊,曹盛都不曾睁开眼。
就像裘振所言,曹盛已经病入膏肓,终日昏昏欲睡,已经不理人了。
裘振站在袁惜身后,心知属下给曹盛提前灌下的蒙汗药起了作用。
只要曹盛昏迷不醒,让这些老家伙见见又如何?
袁惜原本指望今日见上,能跟大哥好好说说话。现在义军在裘振的带领下,浑然忘了这只大军起建时的初衷,是要收复故土失地。
现在姓裘的心思全用在扩展地盘,定都称帝上了。袁惜心里着急,所以想跟大哥见面。
怎知,大哥竟然已经病得睁不开眼,失望之余,身后的裘振又在催促:“既然诸位已经见了曹统领,便可安下心了,还请诸位出去吧,莫要打扰了统领休息。”
说完,他的身子往后一让,示意着进帐的几个人赶紧出去。
就在后面几个人纷纷起身,遮挡了裘振的视线时,一直紧闭眼睛的曹盛突然微微睁开眼,同时快速握住了正要起身的袁惜的手,将一个折叠成小块的布条塞入了他的手里,同时用力一握之后,迅速收手。
袁惜一愣,还以为曹盛醒了,要不是那暗示性十足的一握,他差一点就叫出声来。
他愣在原地片刻,看着大哥迅速将手收回被子里。
就在这时,他身后的几个人已经纷纷出了营帐。裘振见他还不走,便问:“怎么?袁叔你还有事情要说吗?”
袁惜慢慢转身,对裘振道:“今日是我思念大哥心切,一时造次,还请贤侄原谅……”
裘振微微一笑:“我跟佩儿不日就要成婚,您是我未来岳父的义弟,也就是我的亲叔叔一般。到时候,袁叔还要代替岳父承我的喜酒。将来都是一家人,何必这么客气?”
不过袁惜离开之后,裘振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
一旁的随从冷哼道:“这帮子人,就是仗着是义军的元老,不将您看在眼里……”
裘振勾了勾嘴角,瞟了一眼躺在床榻上的曹盛,平静吩咐道:“明日不是要派人去打探铁弗人的动向吗?派袁惜领人去,再将他的行踪卖出去,这样的刺头不能久留。”
随从听了心领神会,副统领这是要借了铁弗人之手,清理掉袁惜啊!
当裘振吩咐了清理门户的事情后,便也带人出去了。
直到营帐里再次变得安静,本该昏迷不醒的曹盛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从被子里伸出了骨瘦如柴的手。那手心里正握着一块打碎的瓷碗片,因为握得太紧,那瓷碗片已经将他的手扎得鲜血淋漓。
这是上次,他故意打破了药碗,趁人不备留下的一块。
裘振给他惯了太多次迷药,他对平常的药量已经渐渐有了抵抗,凭借着手心的刺痛,他才堪勘保持了清醒。
方才他递给袁惜的,是从自己的内衣衬子上撤下来的一块布,上面用血字写下了让袁惜尽快秘密找寻到北镇世子,将自己的情况告知于他。同时让袁惜找到义军账本的藏处,将义军这几年来筹措的钱款账本一并交给世子。
那账本顶要紧,里面有各地钱庄的银票凭证,也是裘振一直想要得到的。不然光有大军,却没有钱银支撑,如何行事?
这也是裘振一直留着曹盛活着的原因——只要有曹盛这金字招牌在,就不愁筹集钱款。曹盛在民间的声誉太旺,一呼百应,不能让他轻易死去。
曹盛最后悔的就是,当初没有听义弟韩临风之言,对裘振这个狼子野心的畜生没有起防备之心。
其实这也是因为当初韩临风当初在北地给他留下了太好的印象。
以至于他再遇到与韩临风一样,带着几分波国血统的俊帅少年裘振时,觉得又是遇到了像韩临风一样的帅才,不自觉生出了爱才之心。
岂不知,二人皮囊相近,武艺同样超群,可是人品却天地之差!根本不能相比。
如今曹盛身陷囹圄,也算咎由自取。可是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自己妻子和女儿,怎么能任着她们继续被人利用?
他将手心的血迹抹在了床板之下,然后藏好了瓷片,低声骂道:“小兔崽子,以为这样就能困住老子?老子会让你明白,什么叫姜是老的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