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泽远听到远处——
陪审团传来的窃语声和抽噎声,悉悉索索的好似啃食玉米叶的贪夜蛾,又仿佛漫天的蝗虫云扇翅掠过金色的麦田。法官的锤子敲在桌面上,斥责:“肃静!”
直到黑云消散,又接着问:“那家暴呢?有没有这回事?”
俞泽远默了片刻,努力想解释清楚。一旦涉及家暴,人们总容易偏听偏信,无条件地袒护女性。
“......我们之间是有过一些推搡,但绝对没有她说得那么严重,”他顿了顿,“当时还是她先动的手,疯了一样朝我扔东西。一个花瓶,陶瓷的那种,所以我才会那么生气。我觉得这不能算是家暴,我只是在进行正当的防卫。”
“所以你有受伤吗?”
“......我反应比较快,躲开了。”
“你说自己是在进行正当防卫,那你怎么解释伤情鉴定报告中‘受反复踢踹导致的腹腔脏器受损,头皮出血,子宫轻微出血’以及原告四肢上的多处挫伤?”
“因为她也一直在企图攻击我。”
“那你有受伤吗?”
“我没有及时地拍下证据。”
“这是原告方陈述的第几次家暴所发生的事?”
“第二次。”
“那第一次呢?也是她先动手的吗?”
“......不是。”
法官面无表情地问:“所以是你先动手的是吗?方才原告方陈述家暴的原因,说是你想用武力威胁她不准离婚,你认可这一点吗?”
“......”
“对不起,”俞泽远落寞地低下头,期期艾艾地认错:“我承认自己的错误,但我真的只是太爱她了。“
他说:“其实第一次之后,我就知道自己错了,还向她道了歉,然后她也接受了。我就很天真地以为这些事情都过去了,然后我们就能一直在一起了。”
“我们感情很好的,”他有些哽咽地抹了把脸,继续解释道,“没想到那天她突然就说要离婚,我真的接受不了,一激动,然后我又喝了酒......”
话还没说完,却被法官抬手打断了,“你不需要跟我说那么多。你就直截了当告诉我,原告的陈述是否属实,是或不是?”
俞泽远惶惶然抬起头。他的眼中还缀着泪,鼻子眼睛一片艳粉。
“我发誓绝对没有任何想要威胁她的意思,可能是她误会我了。她是我老婆,我怎么可能会这么做?我只是想要挽回我们之间的感情,只是有时候我太蠢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所以你用打她的方式,来挽回感情吗?”
“没有!”他马上辩驳,“当然那时候情况比较复杂,我们之间可能是有些纠缠,但我绝对没有打故意她,哪怕有一些身体接触,也顶多是推了一下。”
“伤情鉴定报告上的结果可绝不是‘推’了一下。”
法官只是冷酷地看着他。
“被告,你说你们之间是互殴,甚至是对方殴打你,你正当防卫,可你却并没有相关的材料佐证,你说你想要挽回你与原告的感情,却对原告造成了多处挫伤和出血,你说你只是推搡,可鉴定报告却显示你是屡次施暴。我现在就问你原告方递交的材料是否属实,麻烦你直接回答是与不是,不要再含糊其辞,混淆视听。”
俞泽远被这种冷漠无情的袒护吓住了。他的心中翻涌着复杂的感情和因果,难以用只言片语来陈列,他想要再细细琢磨言辞,可那个麻木的中年法官根本不给他解释的机会。
哀叹。他只能从牙齿里挤出一个满是冤屈的“是”。
“你还有什么证据补充吗?”
“......没。”
俞泽远直勾勾地盯着法官。听到结论后的中年人并没有表示什么,只是短促地扯了下嘴角,嘲讽一般,跟他的律师简单地沟通了几句原告的诉求后,又巴巴地向着林静他们——事无巨细地核对家暴的细节,她想要离婚的原因,关于财产分配以及抚养权的主张。
“......是的,没有爱情的确也可以有亲情。这段婚姻提升了我的物质水平,双亲家庭也能够分担孩子的抚养成本。如果不离婚,我的生活的确会很稳定。”
林静平淡地笑了下,缓缓地说:“像是太平间和墓地一样的稳定。”
然后她的律师站了起来——陈峰,俞泽远是见过的。
他微笑着高谈阔论,“被告的长期冷暴力,拒不配合夫妻生活,不当婚外关系,不履行抚养孩子的义务,致使我的委托人精神压力剧增,患有严重的失眠症......”
他的脸上挂着面具般冰冷的笑,与那日在警察局里别无二致:说话时眼睛眯成两弯狭长的缝,唇角好似被两侧的凹涡钉住,唯有嘴皮子上下相碰,空口白牙,好似一扇被风吹得‘吱呀吱呀’乱叫,却永远关不上的门。
“综上,被告对原告实施的故意殴打和长期冷暴力符合《反家暴法》第一章第二条中对于家暴为家庭成员之间以殴打或经常性谩骂、恐吓等方式实施的身体、精神等侵害行为的定义,而我国《婚姻法》第四章第叁十二条将家暴归为法定的离婚原因。
“被告在婚姻关系的存续期间,与同性发生多次婚外性行为,违背了我国《婚姻法》第一章第四条中‘夫妻相互忠实的义务;相互尊重的义务’,严重冒犯了原告的尊严,侵犯了原告的配偶权;也符合第四章第叁十二条第五款中‘其他导致夫妻感情破裂的情形’的扩张解释。”
俞泽远想把耳朵捂住,那凄厉的‘吱呀’声如此聒噪,偏偏所有人都听觉混乱般侧耳倾听。陈峰坐下了,接下来又轮到他的律师做最后总结。陈词他早就听过无数遍了,兴趣缺缺,他的心中空旷又烦躁,仿佛是一座极深的渊。他在下坠,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不知道深渊的尽头,悠悠飞逝又静止的岁月中,他永远下坠。
俞泽远百无聊赖地注视着坐在高处的法官。
法官皱着眉,眉心挤出一道竖肉,是那种常见的中年男人,面皮松弛,头发稀疏,肚皮肥大,喜欢把衬衫塞进西装裤里,在皮带上挂一串钥匙。有点地位的,总是傲慢固执,仗着年长和资历,伸出几乎要戳到对方鼻尖的食指:‘我也是为你好’、‘你们这些年轻人’般高高在上地说教。
这样的人当然看不起他了。俞泽远在心中暗暗叹息自己的倒霉。要是一个年轻的女法官就好了,她们总是能够换位思考,明白大家都不容易,理解他的难处。
法官开始宣判了。他故作威严地清了下喉咙中的老痰,拖着老干部特有的说教长调,摆足了审判官的架子,沉声宣判:
“在这段可怜的婚姻中,我们不难发现被告与原告的性取向至始至终是相互冲突,且难以调和的。假如说我们将婚姻关系定义为一种合同关系,那么被告刻意隐瞒自己无可逆转的性取向,不仅是侵犯了原告的配偶权,背叛了夫妻关系的性忠实,更是从根本上破坏了构建婚姻关系的性基础,是对该婚姻合同的根本性违约,是对我国《婚姻法》中家庭关系的蔑视,更是一种赤裸裸的欺骗行为!.....”
并不惊讶,俞泽远早已知道审判的结局。低着头,他在心里唾弃法官的伪善,这些人嘴上说着仁义礼教,暗地里却同样寡廉鲜耻。
他们也不爱妻子啊,有时甚至连说说都懒得敷衍。归根结底,只要把家里的香火传承了,为社会增添人口了,就算尽到了男人的责任。大家都好好工作,好好生育,凭什么看不起他?
咚!——法槌落下了。林静的笑容很大,像是风吹过突然绽放的春花。她今天穿了一件宽松的粗线毛衣,鼓掌时袖子滑到肘部,两截白晃晃的手臂不断摇晃。
林静是洁白的。她的皮肤像是劣质的白瓷,又好似从路边长出的白色小花儿,简单廉价的美丽。俞泽远并非不能欣赏这样的美,可欣赏注定是远观的。
他可以隔着亭子赞美她,却不能轻嗅她。当他伸出手来,触摸那些小小的,白色的花瓣,嫩黄的花蕊中会钻出白色的蛆虫。原来瓷器般花朵般的白,其实是密密麻麻的蛆虫般的白。她的阴唇也是虫子,两条肥硕的虫子,口口尾尾相衔成圈,吐出腥膻咸涩的脓液,而阴道则是一座流着脓血红肉的沼泽,裹住他,拽他下坠。
好吧。他失去了他的孩子,七成的房子和储蓄,但至少他再也不用碰那些奇怪的药,打起精神来应付她的求欢了。
俞泽远看着林静拿起手机,好似被圈养的金丝雀终于飞出了囚笼。她高高兴兴地打电话,难得的,她的声音有些大了,所以他能听到她在喊‘肖先生’。
俞泽远不明白从一只笼子,飞进另一只笼子,这到底有什么好高兴的呢?那位所谓的‘肖先生’显然是个傲慢的男人。都是这样的,同为男人,俞泽远太了解这种心理了,再说做阴道和子宫,与单纯做子宫相比,难道不是后者更轻松一些吗?
俞泽远不禁为林静的天真而发笑,若不是他此刻更想搞清楚谢奕帆为什么背叛他,至少念在琪琪的份上,他可以好心地提点她一下。
只可惜眼下显然是谢奕帆更重要。俞泽远拦住了他,问:“老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话刚说完,一个化着淡妆的男人就从陪审团冲了出来,秀眉一挑尖声骂道:“你个没男人要的死叁八,叫谁老公呢?!鱼尾纹都飞到太阳穴了,还撅着屁股叭叭叭!”
Joe宣示主权般地挽住了谢奕帆的手臂,“帆帆现在是我老公,请这位先生认清自己的身份,不要再白痴心妄想惹,OK?”
怪不得,原来是有了新欢。可这样无理取闹的男人哪里比得上他听话?俞泽远强压住心火,好歹做了大半年的夫妻,他最知道谢奕帆受不了什么。
咬着嘴唇,他抬眼看向谢奕帆,楚楚可怜,可往日通吃的技法却在此时失了作用。当着他的面,谢奕帆宠溺地摸了摸那个男人的头,却在转首望向他时,眼底的柔情迅速消散了。
“阿远,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挺不容易的?”
谢奕帆目视着俞泽远点头,却没有问他觉得自己哪里难了,只是平淡地弯了下嘴角,说:
“我的老家是一个十八线的小村子。说起同性恋,你爸妈第一反应也许是反对,但我爸妈甚至不知道同性恋是什么。我已经二十八岁了,我们村的人在我这个年纪,小孩子都上小学了。我爸妈也快要六十岁了,我每年只有在春节才能回家看看他们,一年就见一次。每次见面,他们第一句话问的就是‘小帆,在上海有没有找到女朋友啊’,‘什么时候才能带个女朋友回来给爹娘看看啊’......”
谢奕帆叹了口气,自顾自地往下说:“村里人总是笑我去上海没挣多少钱,老婆也找不到。我每次回去,都会被爸妈逼着相亲,但我不怪他们,因为我知道他们也不容易,他们想要孙子,想要我过得好,所以我只能想各种办法,让那些姑娘看不上我......”
“不容易,都是小老百姓哪有容易的,”他的笑容苦涩,“说实话,我也不过是个没本事的怂蛋......也没啥资格劝你勇敢一点。”
“可是,有些事情......阿远,有些事情不一样......”讷于言辞的男人结结巴巴地重复着,舌头打结般,言语如此笨拙。
“咱不能害人啊阿远,做人是要讲良心的,”他深吸了一口气,自我鼓励般,几乎是吼了出来,说,“哪怕这个世界再难,咱也不能丢了自己的良心啊!”
俞泽远张了张嘴,千言万语一时间竟不知从何处说起。他想去拉他的手,可谢奕帆却被Joe抢先一步拉走了。他想要追上去解释,却又被母亲无力的拍打拦住了。
俞泽远只能眼睁睁地望着男人的背影,渐行渐远,耳畔是母亲近乎崩溃的哭喊。
第一次,俞泽远有些迷茫地开始怀疑:
难道......他真的错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