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歆曼凝视着林静窘迫的模样,突然哼笑出声。银铃般的笑,脆生生的回荡在凌乱的小房间里,像是一把尖刀扎在林静的心上。
她笑了好一会儿,擦擦眼泪说:“我就是在卖啊。”
“我就是在卖啊,怎么了?我自己的身体自己还不能做主了吗?你以为你是谁啊你?”
“我是你姐,”林静执拗地拉住她,”你叫了我那么多声姐,我就当一回你的姐姐。”
“姐?”
李歆曼一滞,后又猛地甩开她说:“我叫谁都叫姐,你别自作多情了!”
她本是想瞪着眼放狠话的,真对上林静那双圆钝敦和的眼,却又怯了。像是在白日里迷路的蛾子,不怕明晃晃的灼热的火焰,就怕蛛网,温柔的蛛网将她裹住,就再也飞不掉了。
她别开脸,眼尾一睨,不看林静,硬生生转了口径,说:“姐又怎样?我妈都没管过我呢,你凭什么管我?”
“因为我知道你走岔路了,”林静强忍住内心的难受,掰过她的肩膀,苦口婆心地劝,“小曼,正因为我经历过,所以我最明白跟他结婚会有多可怕。”
她迅速地从包里翻出手机,把之前受伤时拍的照片找出来,举着手机放到李歆曼的面前,一张张划过那些狰狞的瘀伤,脖子上的勒痕,额角凝固的棕褐色枷,还有地上一缕缕粘着头皮和鲜血的头发,献宝似地说:“看!这些都是他打的。他会打你的,他还被拘留过啊,这些他有没有跟你说过?”
李歆曼有些不忍地闭上眼,撇过头不去看那些照片,“他说了......”
“那你还要跟他结婚?!”林静不可置信。
”他是对你动过手,但那都是有原因的,”李歆曼不耐烦地推开那只放满相片的手机,“他打你难道不都是因为你要跟他离婚吗?”
“是,但——”
“我们不会离婚的,所以他会打你,但不会打我,”李歆曼笃定,旋即又低声说,“你就不要再多管闲事了,好不好?”
林静张着嘴,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心里又急又气,像是被人串好铁钎子仿造火上烤。
“李、李歆曼我告诉你!”她哆嗦了半天,眉一竖,破罐子破摔道,“你要给那个畜牲代孕,好,你去做,我管不了你,但我会给全公司的人都发喜帖,我会把他们都请到我的婚礼上,然后向所有人宣布:这个畜牲是个骗婚家暴的同性恋!”
“林静!”李歆曼惊叫。
“我告诉你,你也管不着我,”林静得意地笑了,她一字一句地逼迫,“你可以跟他结婚,但到时候全公司都会知道你给人当同妻当代孕,别怪我没有提醒你。”
“你是不是有病啊?你干嘛要这么对我,”李歆曼的眼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尖尖的下巴颤抖着,楚楚可怜,“你能不能不要再自以为是了?你以为自己很了不起是不是?你知道为什么大家都不愿意跟你玩吗?我们整个部门里面,就属你最清高,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
“我没有......!”
“你有,你以为别人不知道,以为别人看不出来。我也知道你现在心里一定特别看不起我,”她瞪圆了眼,怒火中烧,“但你凭什么看不起我?我要是有你那么好命,我用得着嫁给他!”
李歆曼这一长串的扫射让林静近乎眩晕。好心好意帮人着想,却被人指着鼻子骂的滋味,并不好受,林静也一点都不觉得她这样的人生算是命好。
“小曼,”她强沉下心里的火气,缓声告诉这个年轻女孩,“我的人生没有你想得那么好。”
只换了李歆曼的嘲讽:“又是上海人,又是独生女,住的是静安的房,开的是奥迪的车,结了婚都不用跟公公婆婆一起住,离婚了带着小孩都有人接盘,这不算命好?!”
面对这样的质问,林静说不出话来。室内一时无言,一片寂寥,只有客厅似有似无地传来电视声,显得喧闹。
过了很久,李歆曼抹了把脸,坐在床上,嗓音沙哑地说:“反正都要生孩子,给谁生不是生。我跟他结婚,我弟弟就能去上学了,我在上海也终于有个自己的窝了,不也挺好的吗?”
她说话的时候,明明是在看着林静,眼神却似乎透过她,在看其他地方。林静转头,那里有一扇窗,窗外并没有什么景色,只有对楼斑驳的灰色墙壁,由于挤得太紧,盯久了让人觉得心里压抑。
“你知道吗?我弟弟他特别喜欢弹钢琴,”她顿然间抿唇一笑,目光悠远而温柔,“他小时候,我背着他去买菜,每次都会经过一条路,路上有很多理发店。那种理发店不都会放歌嘛,然后他就会举着小手在那里敲啊敲,超级可爱。”
“他从小就想弹钢琴了,而且他真的特别有天赋,”李歆曼灰白的脸上泛起了新娘子一样的红晕,“不管什么曲子,他只要听上一遍,就能弹出来。所有教过他的老师都说他好好学,以后一定能成为钢琴家。”
“那你呢?”林静含泪问她,“他当了钢琴家?那你怎么办?”
“我?”
李歆曼指了指自己,长长的沉默后笑了一下,说:“当钢琴家的姐姐吧。”
她的声音像深秋的一阵风,一闪而过,之后就是冬天了。林咬着嘴唇,她忍住嗓子里软弱的哭腔。
“我有一个朋友,她要创业了,企划书我看过了,挺有前景的。她那里缺一个财务经理,她问我认不认识什么合适的人,我说有,”她注视着李歆曼,眼泪一滴一滴掉下来,“我说有,我认识一个小姑娘,特别地出色。”
“林姐......”李歆曼不可置信地望着林静。
“你想不想去?”林静满脸都是泪,“你想去的话,我现在就给她打电话。”
李歆曼的嘴唇颤了颤,棕褐色的眼瞳中泪光婆娑。林静知道她在挣扎。
挣扎好啊,林静的心里又燃起了一丝希望,但那波动的泪光最终却又凝成了寂寥的井面,她秀美的头颅还是垂落了,屈服于命运。
“林姐,”她捂着脸说,“我等不了那么久了。”
林静崩溃地闭上眼,又一行眼泪滑落。她抬手,将那些眼泪都揩去,听到李歆曼轻声说:“对不起。”
“你不用跟我道歉,”林静勉强振作笑意,苦涩的笑比秋风更萧瑟。
“你去跟俞泽远结婚吧,他的事情我不会再说了。”她放弃了。
她不能为她的人生做决定,强迫她走上自己想让她的路,哪怕她觉得那才是正确的光明的,但她仍然没有这样的资格,也不会干这样一厢情愿的事情。
“但是,”她注视着李歆曼,郑重地将眼泪咽下,“如果他哪天打你了,让你难过了,你一定要来找我。你当我多管闲事也好,自以为是也罢,我不管你会不会跟他再和好,不管你后悔多少次,只要你哪天想要离开他了......你来找我,你的事情我会管到底。”
“林姐,不是的林姐,”李歆曼握住林静的手,摇头哽咽着说,“你没有多管闲事,也从来没自以为是过!我刚刚说的都是气话,你别信,那些话都是假的。”
林静合上眼,看着她慌乱脆弱的模样,只是叹息。
“都不重要了,”她轻轻地将手抽了回去,最后只哽咽地留了一句,“多吃点吧。这铜盆柿子我买的,可甜了。”捂着脸,飞快地走了。
她走了以后,李歆曼呆坐了很久。然后,她的目光落在桌上橙黄色的柿子上。掀开绿蒂,她掰下那丰厚的囊来,塞进嘴里。
太甜了。柿子甜蜜的汁水在口腔里爆开,齁得舌苔发麻,似在嗓子里覆上一层新的粘膜。
李歆曼狼吞虎咽地吃着柿子,满室吮吸地啧啧声,她吃得毫无形象。那些柔腻的橘色汁液粘在她的指尖,成了蹼,透明的泪水滑过脸庞,却像雨从伞面斜过,没有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