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窈的睫毛颤了颤。
王氏面上带了薄怒,“这便是他将军府的待客之道吗?”
她与谢窈来到这里,已经干等了快半个时辰,到现在为止,别说是谢汝,就连将军府的女主人都没见到。
谢窈起身走到王氏身边,为她揉了揉肩膀,“母亲,许是我们来得太早了,那婢女不是说了,夫人还未起。”
王氏脸色不睦。
她与柳夫人明氏向来是没什么往来,关系甚至说得上是不好。
这还要从二十多年前她们仍待字闺中时说起。
那时成宣帝还是个皇子,王家如日中天,明家亦是不遑多让。
先帝病重,储君之位空悬。王家向来明哲保身,未曾站队,早早地将女儿许配给了毫无建树的广宁侯世子,而明家为成宣帝的上位出了一份力,几年后明家最小的女儿被选入宫中为妃,也是陛下承了明家的恩,算是一报答。
明家的大姑娘,就是如今的柳夫人,自小便是一副温婉柔弱的模样,她身子不好,看上去总是病歪歪的,可王氏却清楚得很,明大姑娘是扮猪吃老虎,明家与王家道不同不相为谋,几个女儿也互相瞧对方不起。女儿家私底下少不了的有些小摩擦,无一不是王氏吃亏。
这仇虽随着年岁的增长早已淡忘,可脾性不合却是一辈子的事,即便已嫁为人妇,每每在宫宴上遇上,便免不了暗地较量。
断了来往已有数年,这回是王氏先登了柳家的门,王氏心中本就不痛快,却又无可奈何。
她谢家的女儿住在人家府上,这一趟她是非来不可,且一定要将人带回去。
谢汝绝不能与柳家的关系再进一步了,若是真的叫五皇子相中了谢汝,那才是真的糟糕。
“侯夫人大驾光临,怠慢之罪望您见谅呐。”
柳夫人姗姗来迟,温婉的笑容下,带着恰到好处的歉疚。
王氏忍气吞声,站起来回礼,淡淡道:“此次前来便是将我女儿带回去,在贵府叨扰许久,这便不打扰了。”
柳夫人用帕子掩着唇,轻轻笑了起来,“姐姐这话便是见外了,阿汝那孩子我喜欢极了,恨不得她便是我的亲女儿呢,我疼她还来不及,怎能说成打扰呢。”
王氏一听这话,心口愈发郁结,谢窈在一旁低眉顺眼地听着,死死攥着手中的帕子。
“妹妹这话便是在作践自己的身份了。”
柳夫人亲自给王氏倒了杯茶,笑道:“凡事只讲个缘字,我与那孩子投脾气,我乐意她给我当女儿。”
王氏眉头皱得死死的,没接她的茶。
柳夫人也不在意,只将茶杯推到王氏面前,坐回了主位,愁上眉头,苦恼道:“是我失言了,当年我与姐姐便是性情不和,我私心想着,既然我与阿汝十分谈得来,那么想必你们母女定是不亲密的,是我狭隘了。”
王氏:“……”
“既然姐姐也疼惜阿汝,那么咱们便听孩子的意见吧,她愿意待在哪便随了她。”
王氏被她叨叨得心烦意乱,她明明打定主意,只想着接了人便离开,怎么又坐下来听明氏讲了这半天的经,她才意识到已经被明氏耗了好一会儿功夫,终于坐不住了。
却听柳夫人忽然问道:“姐姐还可用了早膳了?”
王氏:“……”
“用过了也不打紧,我才刚起,还未吃过,姐姐便陪我一同用早膳吧,我家将军一早上朝还未归来,无人陪我,吃不下去呢。”
王氏:“……无人陪你便吃不下去,那你平日是如何吃的。”
柳夫人娇俏一笑,“平日这个时辰我还未起呢,夫君疼惜我,不叫我起太早,等他下朝回来,都是他叫我起床的。”说到此处,欲语还休地望着王氏。
王氏:“……”
心口生疼。
是她的错,她该晚些时候再来的,来得早,不仅坐了半天冷板凳,还要被迫陪人吃饭,还被这对恩爱夫妻秀了一脸。
王氏坐在饭桌前,望着丰盛的早膳,与因起的太早毫无食欲、娇声向贴身嬷嬷抱怨的明氏,恍惚地想着,她是不是来错了,若是柳将军归来,怕是还要对着她冷脸。
这明氏,在家便是千娇万宠,出嫁多年竟还被夫君宠成这样。现今人亦三十好几了,可面上瞧着还似二十出头一样年轻,一看便是被娇宠惯了的。
不同人,不同命。
王氏落寞地拿起了筷子,又用了一餐早膳。谢窈静默地陪坐在一旁,自始至终插不进话,显然也被高段位柳夫人打击得不清。
这边柳夫人拖足了时间,那边谢汝终于由侧门悄悄进了柳府。
柳愫灵早就等在门口接应,见她来了,二话不说,叫身边的丫鬟背起脚伤未愈的谢汝就往房里冲。
谢汝低声叫了一声,等反应过来时,人已经躺在了柳愫灵家的客房床榻上。
她恼道:“你吓着我了。”
柳愫灵将她的头发揉乱了些,叫丫鬟帮她把鞋袜脱了,将两只脚全都缠上了白布。
又将床幔放下,叫人匆忙去主院禀告夫人。
柳愫灵一通忙活,这才得空说话:“你再晚来一会,便是我娘也无计可施了,还好还好,赶上了。”
谢汝知晓她们母女为了拖延时间,定是做了不少努力,她感激之余,亦有不解。
她指着看上去伤的十分严重的脚问:“这是何意?”
“你且说,是不是不想回去?”
谢汝点头。
柳愫灵道:“那就行了,这伤看上去还得再养个十天半月呢,你现在连地都下不了,如何能回家?”
谢汝:“……”
“我看过了,此次你家主母就带了一个嬷嬷一个丫鬟,那两个人怎能将你扛回去?你只能在我家乖乖养伤了。”柳愫灵眉飞色舞,显然觉得自己想了个绝妙的点子。
谢汝忍俊不禁,“阿灵好聪慧。”
外间突然传来说话声,是柳夫人与谢家母女到了门口。
柳夫人面有悲戚,“我实在对不起姐姐,前儿个白日小团子贪玩,嬷嬷们没看住,叫他跑到膳房里去了,丫鬟被撞了一下,那滚烫的开水便悉数都泼到了阿汝的脚上,我……我……呜呜呜……”
内室中,柳愫灵忍笑忍得辛苦,谢汝叹为观止,“夫人当真是演技高超,撒起谎来完全叫人听不出破绽。”
柳愫灵凑过去,低声与她咬耳朵,“可不,我爹被她忽悠十几年,天天哄着她,这绝技她早就练出来了。”
谢汝:“……”
令尊不容易,委实不容易。
柳夫人哭哭啼啼进了屋,丝毫不给谢家母女插嘴的机会,自己一个人便承担了整个戏台。
“姐姐,我不是不愿意你带阿汝回去,可你看看她现在,可怜见的,她因为我儿受伤,我怎能忍心她伤势未愈就下床随你回去啊。”
“姐姐也是做母亲的,想来也不愿女儿受苦,虽说阿汝非你亲生,但终归也是侯府血脉。”
“在哪儿住不是住呢?就让孩子在我这把伤养好,到时我亲自把姐姐的女儿送回去,你看可好?”
王氏舔了下唇,终于得了机会开口,她想说可以叫人把谢汝抬回去,这人她一定要带走,可柳夫人似是她肚里虫一般,深知她要说的话,抢先道:
“虽说也不是没法将人抬回去,我府上亦有不少力气大的下人,抬个女孩不在话下。”柳夫人恰到好处地露出迟疑,大眼睛一瞬不瞬盯着王氏。
“可姐姐啊,若是叫人知晓,姐姐不顾孩子的伤,也将人从我这里抓回去,怕是让街坊邻居们误以为,咱家阿汝犯了什么败坏门庭的大错了,值得你这般大张旗鼓,连她受伤了都不顾及,非要将人带回去。”
王氏至此彻底无话可说,条条道路皆被明氏堵死,她这一瞬间恍惚回到了年少时,又记起了那无数个在明家大姑娘手下吃亏的那些日子。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如何能将人带走?
她还在秘密为谢汝寻找合适的夫家,若是真有什么流言蜚语传出去,到时候亲事黄了可如何是好?谢汝的命格不好,议亲本就困难,她不能再让此事变得难上加难。
王氏叹了口气,“罢了,便留下吧。”
“姐姐答应了?阿汝在我这你可放心?”
王氏咬咬牙,“放心。”
不放心又能如何?她现在只想逃离将军府,离这个明氏远远的。
柳夫人对她“依依惜别”,将人送到了门口,王氏害怕得像是后头有鬼怪追赶一样,忙不迭上了马车,大松了口气。
她没有回头,自然未能瞧见柳府大门关闭前,柳夫人眼底一闪而过的轻蔑,与她瞬间消失的笑容。
柳夫人回了客房,见两个小姑娘拉着手,凑在一处说说笑笑,心底又柔软了下来,抬手挥退了所有婢女。
谢汝见人回来,忙站起身,冲她福身,“给夫人添麻烦了。”
柳夫人笑着摇头,拉着她的手坐下,“叫我看看,伤养的如何了?”
“夫人您……都知道了?”
柳夫人慈爱地点点头。
谢汝的脸瞬间红了。柳夫人与旁人不同,她是长辈中,唯一对她好的,说是亲娘也不为过。这些年柳夫人对她庇佑良多,她感激不尽。
她撩开裙摆,将真正的伤脚露了出来,“只是扭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只要好生将养,再过些日子便可以下地走路了。”
“那便好,那便好。”
此时屋中并无外人,柳夫人的问话也毫不避讳。
“他待你可好?”
谢汝赧然地点头,“都好。”
柳夫人眼底露出欣慰,“瞧不出来,沈大人那么清清冷冷的人,竟也能对人一往情深。”
“娘,别说了,你瞧阿汝那小脸红的跟野猴屁股似的。”
谢汝瞪了她一眼。
“娘,这危机解了,我看那谢家主母这半月也不会再来了,您真厉害!”
柳夫人抬手扶了扶鎏金步摇,笑得眯了眼睛。
门外突然传来一声低沉的男声,带了些小心翼翼,“夫人?”
柳夫人瞬间收了笑容,轻声道:“哎呀,我夫君回来了。”
她垂下了头,叫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她半晌都未说话,谢汝有些担忧地望向柳愫灵,却见对方全然没放在心上地拿起盘中瓜果吃了起来。
门外又是一声轻唤:“夫人?”
柳夫人这才抬起头,只片刻功夫,眼里便盈满了水光。
她哽咽了一声,咬着唇,拎着裙子,奔出了门,扑进了男人的怀里。
“夫君,你可回来了……”
“谁欺负你了?!”男人又惊又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