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狂妄之徒!?舒明悦不可置信地睁大眼,乌溜溜,圆滚滚,她深吸一口气,正当忍无可忍之际,忽见他伸出手,面无表情地举到她眼前。
舒明悦身体立刻往后缩去,下意识地闭上眼,然而想象中的巴掌并未落下来。
这次裴应星当真气极反笑了,还以为他想打人呢?不禁怒道:“睁开!”
舒明悦吓了一跳,小心翼翼睁开一只眼眸揪了他一眼,然后才敢慢吞吞地睁开第二只,见他似乎没有动作的意思,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
他手掌停在她面前一寸的距离,借着昏黄烛光一看,上面有很淡濡湿,几乎微不可察。
“……”
舒明悦一愣,缓缓低下头,凑鼻尖上前嗅一嗅,眉尖一蹙。
好像……是血?
温热气息喷洒在指腹,裴应星一愣,喉咙滚了下,下一刻,伸出手,不容分说地把指腹血迹蹭在了她鼻尖上。
小小的鼻头挺翘莹白,像一块儿上好的羊脂白玉,触感滑凉。
舒明悦一呆,连忙捂着鼻子后退,惊恐地看着他。
他似乎是嫌弃手脏,用力抹了下,用一种古怪冷漠的语调道:“你腿上流血了。”
舒明悦后知后觉低头,膝盖果然疼得厉害。
嘶——
好疼。
她眼泪汪汪。
廊间一阵风儿吹过,似乎有什么变化在悄无声息地发生,舒明悦咬了咬唇,忍不住地想掀起裙摆看一看,生怕落了疤。
恰在此时,一只手掌穿过她背,另只手掌穿过她腿弯,须臾之间,就把她整个人腾空捞起来。
舒明悦惊呼一声,下意识抓住了他肩膀,一双乌黑眼珠子忽闪忽闪,惊诧而意外,张了张口想说话,最终尴尬地闭了回去。
“……多谢。”
十五岁的舒明悦比十七岁时要矮一点,但身量竟然略重一些,两只纤细手臂柔弱无骨,似乎是为了避嫌,只用两根手指揪住了他衣衫。
一张脸蛋也悄悄偏了过去,埋在他胸膛大半,看不清楚神色。
衣衫上是淡淡的冷香,和虞逻很像,又不尽然相同。
舒明悦垂眸,那两根细白手指无端捏紧。
虞逻的手掌很热,似乎隔着薄薄衣衫,传到了她肌肤上,他低头看她,眸色幽幽。
……
膝盖被尖锐石子划出了两指节宽的口子,未伤筋动骨,不算严重。但因为跪了许久,上面一片青紫之色,血痂模糊了一大片,看起来颇为骇人。
清理之后,抹上一层清凉膏药,又缠上细条纱布。
做完这一切,舒明悦抬起头,发现裴应星竟然还没走。他悄无声息地坐在椅子上,一双黑黢黢的眼珠子正一眨不眨盯着她。
舒明悦吓了一跳,小心翼翼:“……七公子?”
虞逻:“嗯。”
舒明悦松了一口气:“你怎么还没走。”
虞逻:“嗯。”
“……?”
舒明悦莫名其妙看他一眼,这人是不是有病?她又偏头瞅了瞅外面天色,没再说什么。延嘉殿位于前朝,再过一道宫墙便是官员上值的三省六部,虽然他一个臣子深夜在此于理不合,但也无甚大问题。
而且,他也出不去了。
这个时辰,宫门已经下钥。
正殿分为内外两间,舒思暕在内间,舒明悦在外间。因为阿婵和云珠都没随她入宫,小姑娘只好自个去换了身干净衣服,又净脸洗手,然后进屋去看哥哥。
虞逻跟着进来了。
舒明悦一扭头便觉黑影恍过,险些吓得惊叫出声,虞逻连忙扶住她肩膀,另只手抵住她唇,低哑声道:“我来看哥哥。”
看哥哥?
舒明悦觉得有点奇怪,一时间又说不上来哪儿奇怪,只好压下了心中疑惑,安静点了点头。
虞逻不舍地松开手。
两人说话的功夫,一位太医忽然从旁边匆匆走过去,似乎出去拿东西了。舒明悦心脏猛跳,连忙转身,快步上前走到榻边去看舒思暕。
舒思暕睡着了,眉毛皱着,苍白面孔上冷汗直冒,不见半点昔日俊秀风流样,甚至比起一个时辰前的神色更虚弱憔悴。舒明悦心头一惊,连忙伸手去摸,手指间传来滚烫的触感,比之前更甚。
舒明悦一把急拉住另一位太医,慌张问:“我哥哥身上为何如此烫?”
明明先前她离开时,哥哥的情况已经好转了许多。太医听了,额角冷汗直流,硬着头皮宽声安慰,“殿下莫急,这是正常情况。这几日定国公会一直反复高热,背上伤药需要每隔时辰换一次,汤药每隔两个时辰喝一碗,等伤口凝固结痂,便能好了。”
只是创口面积太大,就怕……
太医深深埋下脑袋,这话他不敢再说,如今只能祈祷上天怜佑了。
第18章 他又跟上来了。
舒思暕高热反复,太医重新调配药方,叫人熬煮之后喂他喝下去,额头上降温的帕子也不知换了几条,终于有了一点好转的迹象。
此时已至夤夜,夜色愈发浓稠,太医开始给舒思暕的伤口第三次换药。
缠绕的布条解开之后,舒明悦才发现那伤口竟然有三寸余长,从左肩一直蜿蜒到了右侧肋骨处,上满密密麻麻缝了几十针,周围肌肤红肿而青紫。
舒明悦眼圈一红,伸手捂住了嘴巴。
“水……”舒思暕声音嘶哑,背上的伤口疼是一说,因为服用了麻沸散,倒还能忍,只是反反复复的昏沉还有迟钝无力感着实令人难受。
舒明悦忙不迭伸手去倒水,恰在此时,一只手端着一杯盏递了过来,她仰头一看,发现是裴应星,他还站在那里。
舒明悦愣了一下,却是无暇顾及,匆匆接过去后,低头抿了一口,觉得不烫也不凉,方才递上舒思暕唇边,“哥哥,快喝吧。”
小姑娘握着水杯,小心翼翼喂他。
算上前后两辈子,她都是第一次照顾人,虽然她的命运说不上多一帆风顺,却在每每跌入谷底时都有人拉她一把。
小的时候,父亲是无所不能的,长大之后,舅舅也是无所不能的,就连后来所嫁的阿史那虞逻都是无所不能。
他们似乎从来不脆弱,也永远不会生病,可是这世上哪有真正无所不能的人呢?
在病痛和死亡面前,所有人都太渺小了。
舒明悦知道那种病痛缠绵的滋味,难熬又难受,她一边喂舒思暕喝水,眼泪一边无声往下掉,“还要吗?”
舒思暕摇摇头。
一杯水下肚,喉咙里干涩冒烟之意终于缓解了一点。
舒思暕趴在榻上,似乎恢复了点精神,偏过头看舒明悦,凝着那张脸颊,竟然还能笑出声,“你怎么哭成这样?我这不还没死——嘶——”
嘴巴立刻被一只小手捂住了。
舒明悦眼睛一瞪:“你别胡说 !”
她哥哥这张狗嘴,简直吐不出象牙!
舒思暕见好就收,没再逗她,折腾了一整天的确又疼又累,苍白着一张脸,哑声笑道:“行了,你也去睡吧。我身体无碍,别在这守着了。”
舒明悦小小哦一声,偏头看向太医,太医点了点头,“定国公的高热已经退了,我与另外两位太医在这轮流守着,殿下去休息吧。
人多了也不好,一团似地挤在旁边,喘不过来气。
舒明悦点点头。
虽是这么说,她却不敢真的回宫里睡一觉,外间有一张小憩的贵妃榻,刚好能睡人。这是姬不黩的寝宫,一切都很朴素简陋。
舒明悦刚走出来,虞逻也跟着出来了。
小公主嫁给他的时候,舒思暕已经去逝一年多,他并没见过她哥哥,甚至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可是两个人第一次激烈争吵,就是因为舒思暕而起。
……
建元二年,十月十五,草原上早已一片枯黄,不见绿意。
这个时候的北狄政权中心虽然已经部分西移到了雍凉地界,但根基仍然在毗邻幽并冀三州的河套地区,骑兵快马一日便能至并州。
草原的秋冬苦寒漫长,舒明悦并不适应这种气候,连骑马都觉得没趣了,刚入秋便整日待在帐子里不想出门。
这日晌午刚过,虞逻从外面回来,遥遥地瞧见见舒明悦穿着雪白狐裘,手里揣一个暖手炉,站在牙帐外面等他。
莹白鼻头微微红,卷翘睫毛上也有了一层细小的冰晶,像是玉雕的美人。
虞逻视线落在她脸蛋上,瞥了一眼就收回去,眉眼淡漠低敛,脱下手套递给一旁侍人,似是漫不经心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舒明悦眉眼含笑道:“处铎将军说你今日应该会回来,我好几日不见可汗,有些想念了,就在这里等你。”
又开始胡言乱语了。
虞逻一笑,也没说话,极淡地勾了下唇角,便掀开牙帐大步走进去。
舒明悦冻得耳朵都红了,结果见他一副半搭不理的态度,顿时气得一跺脚。她恼着脸蛋跟进去,便听他说,“以后不必等我。”
“……?”
上次说我不懂事的难道不是你?
这事还要从五天前说起。
入秋之后天气渐冷,她惧寒,便愈发赖床,早晨不想钻出被窝。原本她和虞逻各住各的牙帐,无甚干系,可自那日碰了她,他每天晚上都要来她这里。
晚上折腾,早晨还冷,舒明悦更起不来。
虞逻也不太管她,甚至离开时还会偷偷亲她一口,本来一直好好的,结果某一日的早晨,他也不知发什么疯,起身之后,忽然又折返回来,冷不丁把她弄醒,“起来。”
她当时茫然了一瞬,揉揉眼睛看他,就瞧见了一双黝黑深邃的眼眸,顿时一激灵,虽然不太乐意,但还是咬牙起身了。
他叫她给他穿衣,可男子衣衫和女子罗裙本就不同,舒明悦连自己的裙子都没亲自动手穿过几次,更别说秋冬厚重的男子衣衫。
袖子套不上去,衣摆捋不平,蹀躞不会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