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冬天都有牛羊和人冻死饿死,今年的情况已经算好了。
“这次来的匆忙,没能带上礼物。”裴应星笑了笑,示意一旁下属将帘子撩开,只见帐外土地上密密麻麻堆摞满袋子。
“这是一千石米面,足够三千人吃上一个月。”
于游牧民族而言,牛羊是财富,无论是牛奶还是羊奶,又或是羊毛牛毛甚至是牛粪,都是可以取用的东西,活着的牛羊远比宰杀吃肉的用处更多。
首领唇角的笑容依然有些僵硬,“多谢王子。”
裴应星撩袍起身,朝诸人举碗,将烈酒一饮而尽,笑道:“诸位继续尽兴。”
说罢,大步离开。
待出了帐子,他脸上的笑容一敛,面无表情地往远处走去,这几日,他又不知道那东西在做什么了。这个认知,不禁让他脸色微沉。
……
六月十二,碧空万里,距离往长安递信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天。
凉州内人员混杂,有北狄人,中原人,还有西域诸国人,为了安全起见,这几天,舒明悦把自己打扮成了北狄姑娘的模样。
晌午用过膳,舒明悦抱着枕头在床上无聊地打滚,寄信要三四五天,收拾东西点人差不多要一天,哥哥该来了吧?
如此想,抱着枕头渐渐睡去,直到被一阵急促的叩门声吵醒。
“明姑娘!明姑娘!”门外穿来子善欣喜的声音,“我刚刚看到主上了!他回来了,应该带来了长安的回信。”
舒明悦睁开眼,抱着枕头茫然了两息,回过神,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捋了两下头发就跳下床,匆匆前去开门,乌黑眼睛亮晶晶,“回来了?人在哪儿?”
子善有些迟疑,指着对面的酒楼道:“我刚才瞧见主上去那里吃酒了。”
舒明悦点了点头,伸手勾起耳畔碎发,一时间也没察觉不对,眉眼含笑道:“那我们快去吧。”
子善神色微妙地颔首。
两人一前一后去了对面酒楼,舒明悦提裙,恨不得跑上去,子善在前领路,带着小姑娘往上走,待行到屋门前,挠了挠脑袋道:“不过主上今日有点奇怪,竟然穿了胡服。”
舒明悦唇角的笑容一僵,“你说什么?”
“胡服啊——”子善憨憨一笑,“还挺好看的。”
一边说,一边在小姑娘逐渐瞪圆的眼睛中敲响了屋门。
咚!咚咚!
“不——”不能敲!!
舒明悦吓得花容失色,下意识地扭头要跑。
结果这个时候,屋门咯吱一声开了,子善笑着入内,便要弯腰行礼,“主——”
舒明悦魂儿都吓飞了,立刻三两步上前,一把捂住子善的嘴巴,堵住他即将脱口而出的话。
住嘴!赶快住嘴!!
他不是你主上!
屋内,酒香弥漫,羊肉炙烤。
一片沉寂声中,舒明悦僵硬地偏头,视线环视,挨个头数过去。
屠必鲁,骨浑,契何力……每数一个人头,她眼神便绝望一分,直到视线落在最后那人身上,彻底呆滞在原地。
男人腰身挺拔,轮廓英俊,此时缓缓偏头朝两人看来,眉头微隆间,似乎是被人打搅的不耐烦,直到视线落在舒明悦的手上时,一双黝黑深邃的眼眸危险半眯。
每一个动作,都宛若凌迟一般。
舒明悦绝望地闭上眼。
完了。
真的完了。
第39章 (结尾修) 他什么都不记……
舒明悦从未想过, 会在这种情况下遇到虞逻,应该说,她从未想过此生还能与他相遇, 而且,还是在这种惊心动魄的情况下。
屋室内的光线太明亮, 将每一个人的神情照得纤毫毕现。
屠必鲁坐在虞逻左手边, 握着酒杯不动, 骨浑和契何力是凉州副将,分坐在两边, 此时他们偏过头, 纷纷朝她和子善这两个闯入屋内的不速之客。
舒明悦的指尖紧攥,似乎听到了自己心脏怦怦跳动的声音,仰头与他的视线对上时, 有一瞬的怔然。
除了容貌更年轻些,他和她记忆里的虞逻没什么差别。
子善在被主上的眼神凌迟之前, 不动声色地避开舒明悦的手,站在一旁。
脸上神情恰到好处的迷茫、不解、欲言又止。
屠必鲁厉声道:“来者何人?”
舒明悦垂下眼,避开虞逻的视线, 用北狄话歉意道:“我们敲错门了, 很抱歉惊扰了诸位大人雅兴。”
一边说, 一边双手交叉于肩下,朝诸人行礼。
她的北狄话流畅熟练,带着几分王城口音, 入耳分外亲切感。
裴应星扯了下唇角, 怎么?不敢认他了?
定国寺那日不是还情绪浓烈地揪着他衣袖质问吗?
还有这北狄话……
裴应星手指摩挲着酒樽,深长睫羽微敛,神态若有所思, 谁教的?
中原人在头顶挽髻,北狄人则将头发梳于脑后编成辫子,披散在后背,屠必鲁的下巴上蓄胡子,坠几颗绿松石,看起来野蛮恶煞。
此时屠必鲁看着舒明悦,用一种与容貌不符合的柔和语调摆手道:“出去吧。”并没有为难小姑娘的意思。
舒明悦心中松了一口气,连忙揪住子善衣袖,快走呀!
子善仿佛惊愕住了,盯着虞逻一步三回头,神色迟疑,用中原话道:“明姑娘,那位……”
“住口!”舒明悦急死了,用力掐他胳膊一把,用眼神反复示意,别说了,别说了,真的别说了。
再说,不止你我,连你主上都要一块死!
这里不是不通中原文字和语言的北狄王城,因为凉州人员复杂,除了虞逻,另外三位驻守此地的将军都会说中原话,子善说什么,他们都听得懂。
果不其然,随着子善声音坠地,身后响起到了一道站住。
舒明悦一脸绝望。
一位侍女走到她身边,低声道:“姑娘,王子有请。”
舒明悦手指慢慢蜷曲,咬了下唇,慢吞吞走到了虞逻面前,垂眼不看。他声音是熟悉的冷漠,“你刚才听到了什么?”
听到了什么?
舒明悦一呆,脑海里一片空白,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在她进入这间屋子之前,他们恐怕在谈什么机密的事情。简直时无妄之灾!
“我什么都没听到!”她连忙解释。
又神色懊恼咬唇,早知如此,她刚才不该说北狄话,该装作一脸茫然。
“为什么不抬头?”裴应星盯着她。
舒明悦清晰地感受到他在看自己,手指越攥越紧,直到在掌心掐出一道道月牙痕。
她当然不敢看他,她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虞逻是那样狠心的人,一旦误会她窥探了他的秘密,怀疑之下,一定会杀她以绝后患。
可是不抬头,他一定会杀了她。
舒明悦眼圈忽然慢慢红了,觉得自己的情绪乱糟糟,难道这辈子,他要亲手杀她一次吗?就像杀死一只无足轻重的蝼蚁。
这种感觉,难以用言语描述,比上辈子他和她走到穷途末路时还难受。
可虞逻是怎样的人,她不是早该明白了吗?
少女时,她曾与乳娘阿婵戏言,将来的夫婿是何种模样。应当像舅舅那样英明神武,又或者像大表哥那样温柔如水,最不济,也要像她哥哥那样风流倜傥。
他会把她放在手心上疼爱,不舍得说一句重话,会温柔缱绻地与她风花雪月,白首偕老。
可虞逻什么样?
他样貌的确英俊,也算一方英雄。可他喜怒无常,会和她阴阳怪气地说话,不守礼法,生气时就冷落她,过两天又若无其事地出现,稀松平常与她说笑,好像那个前几日面无表情的人不是他。
她曾多次告诫自己,不要对虞逻动心,不要随他沉沦,只做他的可敦,只要他的宠爱,就这样安稳一生不好吗?然而人终究不是无情草木。
那三年,虞逻给了她不输于舅舅在世时的宠爱,他带她赴极乐,予她以欢愉。
带她不远千里去西域求凝香丸之解的人是他,可囚她至死,也不肯再见她最后一面的也是他。
舒明悦的脑子里好像有两个声音在打架,理智在冷酷无情地说,他做的没错,他是北狄的王,他肩上有山河,摒弃你一点没错。感情却在潸然泪下,怨恨地说,难道欠命偿命不对吗?难道只允许乌蛮杀了她大表哥,却不许她杀乌蛮吗?难道他对她一点怜惜也无,让她走得不那么难受痛苦都不行吗?
其实,她并非全然不明白虞逻瞒她的用意。
他以为她不知道,所有的一切就能当作没发生过,他试图用这种愚蠢的方法挽救一段即将行至末路的感情,可是,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
即便乌日娜不告诉她,也会有白日娜、红日娜告诉她。
为什么他会以为瞒她就能解决一切问题?
为什么他要求她义无反顾地做他妻子,却从来不知他也是她的丈夫?
可是这些问题,一个都问不出口,因为没有人能回答她。
舒明悦的眼睛越来越酸涩,终于忍不住,豆大的泪珠落下来,顺着脸颊滚落,吧嗒一声砸在地上。
她咬唇,忍着哽咽道:“我真的什么都没听见。”
屠必鲁握拳抵唇,忍不住道:“王子,算了吧。”
刚刚那三言两句话,也算不上机密,即便让小姑娘听了去也无妨。
裴应星没马上说话,视线落在她微红的眼皮上,忽然奇怪地腾起一点想伸手替她抹去眼泪的感觉,与之同时,心里也觉得自己的行为的确有些卑劣无耻了。
只是他没想到,变成了阿史那虞逻这个身份,小公主竟然比他是裴应星时还疏离,看都不愿看一眼。
裴应星的心中烦闷,忽地别开视线,漠道:“出去吧。”
声音却不自觉柔和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