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荫交错的碧水清潭,与椎鼓角斗场相邻,久经前人踩踏,中间贯穿出了一条绿荫小道。
春风拂面,流水潺潺。
一袭灰袍的少年站在潭边,双眸明亮如这清澈见底的深潭,他端视着一块篆刻“水至清则无鱼”的石碑,继而又望向潭水,喃喃道:“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片刻后,他来到蹲在潭边看流水的祁向南身边,坐在一旁的大石上,问道:“接下来有何打算,若是没有着手点,你我就暂行分开,我去白渑河看看。”
祁向南没有说话,他拔下脚下一棵草芽衔在口中,含糊道:“眼下这家伙一石二鸟不成,我看要有连环计,我现在真有点后悔了,先前就不该张口让这条地头蛇帮忙张罗饭局。估计他也是吃准了这一点,看出我的来意,以为没有他这个势力盘根错节的地道豪阀帮衬,我在邙城将寸步难行。于是,这家伙就想着我必须以过江龙的身份,搬开脚下的拦路石,利人利己。今天的事情只是个开端,想必他就算心里不痛快,也想着来日方长,不愁我不上钩。”
说着,他两手同时揉着两边的太阳穴“谁说这些官家子弟都是不学无术的败家货,明明是城府深沉的可怕。唉,真是人心隔肚皮,初次在燕雀楼见面那会儿,他虽然不咋说话,但好歹还有那么点深沉的可爱。这再见面,就是瞅哪儿,哪儿碍眼。”
“你说这话,脸烧不烧的慌,如果我没有记错,你可是鳢化城内数一数二的大纨绔。”石皓两腿屈膝,身子坐的异常笔直,笑着打趣道。
接着他又说道:“这里的事情虽说是你提议的,但你能等我缺不能等,我要尽快找到突破口,刻不容缓。”
然后,石皓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春风楼里藏着一个人,你知不知道?”
祁向南抬头看向石皓,神色如常道:“何人?”
石皓缓缓道:“龙苛”。
他又道:“先前之所以没有跟你提起此人,是我把事情想简单了,想当然以为通知了知府衙门,云棠定然不会坐视不理,衙门派兵派人捉拿,一切万事大吉,结果到现在半点消息都没有传来,想必是失败了。”
祁向南面色微变“遇到了阻力?”
“没错,如果消息无误的话,是有京城势力向云棠施压,具体其中曲折,我就无从探知。”石皓道:“对了,可能是我在码头上遇到的四男两女一行的年轻人,其中有一人一口点出了我的名字,想必他是从龙苛口中得知。”
“仇既然已经结下,只能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坤沙帮的幕后势力当时被衙门查出向青禳等国贩卖人口,此乃死罪,这是铁一般的事实,现如今他就是那过街老鼠,恐怕也只敢背后耍些伎俩。这姓龙的王八蛋的脑袋,暂且搁在他的肩膀上,稍后取下便是。回去后你再谋划一番,以老石你的聪明才智,铲除这个跳梁小丑,不说探囊取物吧,也用不了几分心思。当下事当下作,邙城的地下势力整合出来,是眼下当务之急,那可是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祁向南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云淡风轻道。
石皓跳下大石,捡起一枚红色石头,扔入潭水中,看着溅起淡淡涟漪的水面,轻轻一笑,似乎又回到那个与爷爷相伴山涧的日子。回头看到祁向南爬上大石,仰躺在石岩上,他说道:“白渑河码头这块肥肉,几家本土势力虎视眈眈,谁都不愿成为众矢之的,我去打打秋风,看看有没有机会见缝插针,引发内斗,好来个渔翁得利。”
祁向南蓦然哈哈大笑,微微抬起脑袋看着那个换作前者蹲在潭边的身影,说道:“投石问路后,隔岸观火就好,别弄巧成拙,反而引火烧身。”
石皓没有说话,二人一时间有些沉默。
良久后,石皓双手捧起一条撞入手中的幼鱼,轻声道:“你说我们做这些事,在那些大人物眼中是不是小孩子过家家?”
等了许久,才传来祁向南看似漫不经心的话语“蚍蜉撼树”。
石皓缓缓将鱼放入水中,见鱼儿欢快游走,他笑了,宛如是在与自己言语般,说道:“蚍蜉也能撼大树,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躺在石头上的祁向南眨了一下眼睛,以作答复。突然,他好似想起了什么,陡然起身,向站在不远处树下的陆奎二招了招手,喊道:“奎二,我可是听说你经常在码头上小赌怡情,肯定捞了不少银子,今天我给你个机会大捞一笔,不再是蚊子腿肉,敢不敢赌一把?”
陆奎二小跑着过来,神色也算恭敬,但就是少了对待石皓的那份敬畏折服。他嘿嘿一笑,一脸奸猾之色,说道:“祁公子不妨说说看,要是注定输的赌局,就算我答应,大当家的站在一边也看不过去。”
说着,他还不忘冲后者露出一个谄媚的笑脸,石皓直接无视,说道:“不必赌了,注定输,甄豪贵一定会告知你这位千虎堂的少堂主,邙城的这些地方势力一听说千虎堂的威名,立马表示准时赴约。”
祁向南一脸颓然,闷闷道:“没劲”。说完,又躺了下去。
陆奎二听得一头雾水,正要开口询问,却被大当家的接下来的一句话说的心神剧震,一阵悚然。
只听石皓说道:“我们可以猜一猜先前那场两姓之争,会不会是那两人故意演戏给我们看,用意是吞下你千虎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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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的金元城,破除连日的阴雨连绵,迎来首个艳阳高照的媚日高挂。
作为京畿重地旁邑的武侯县坐落在此的临渊阁,一如既往的把守严密。巡守外围的巡卫长林塘于卯时值夜换岗时,猛然发现一个屹立在门口不知几时的佝偻身影,那个据说衣锦还乡身份显赫的功勋老人,已经多年不曾来到这座庭院的老侯爷,他的身杆此刻异常笔直。
林塘在二次巡守到门前的时候有些不忍,因为他看到那老爷子的双腿已经开始打颤,眼睛也不由自主的上下闭合,脑袋猛的一点一点,老迈的脸上有着难以掩盖的疲色。只是不知因为何种原因,老侯爷就那么倔强的伫立在原地,丝毫不愿挪步离去,林塘在劝慰了两次后,得到“走远”两字的答复后,只得作罢。
今天的关武侯罗雄显得格外神采奕奕,年过七旬的他穿上太祖皇帝钦赐的四爪蟒袍,腰杆挺直的站在临渊阁的正门前。
他已不理政事多年,膝下两子均在朝中担任要职,老年得女的他奉为掌上明珠,十分宠溺,孙子孙女更是都已长大成材,如今的侯爷府俨然是一副含饴弄孙,和和睦睦的三代同堂景象。
本以为此生就要在这武侯县了此余生,百年寿终后得个股肱忠烈的谥号。然而在得知登基不足一旬的年轻天子将要亲身巡视京畿,胸中有锦绣的赋闲侯爷心中再起波澜,看作是自己未来再度登临庙堂的契机。
一向自恃满腹韬略的关武侯其实从许多年前赋闲在侯爷府,挂上这个闲散的名头后,内心始终有所不甘,总想着有朝一日,再次登临庙堂,施展这满腹才华。当得知今天就是这位年轻天子亲临临渊阁巡视的日子,罗雄早早爬起,来到临渊阁,没有惊扰任何人,就那么笔直伫立在大门的廊柱前,足足一个时辰有余,一动不动。于是就有了眼下老当益壮,令人啼笑皆非的一幕。
不知过了多久,当老人处在半睡半醒之间时,那条汉白玉铺就的八丈宽道,终于有人影出现,缓缓向这边走来,然而这一刻也不知是老人眼神不好,还是真的睡着了,他就那么呆愣愣站在原地,没有任何动作。
不远处早已吓得噤若寒蝉,匍匐在地的林塘,内心苦笑不已。
他偷偷瞥了一眼汉白玉道上仅仅只有三人缓行的阵仗。
一个年轻人,两个老者。
走在前列的年轻人,面容丰神俊朗,虽是一袭布衣,但仍让人觉得不凡。身后两名老者看上去已逾古稀之年,走起路来有些蹒跚吃力,只是那份淡然的气态,像是久居上位,执掌权柄的人物,给人十足的压迫感。虽说如此,但后两者相较于前者似乎是少了些什么,气度,又或者是与生俱来的那份尊贵。但言而总之,这三人走在玉道上,都不是他这个不入流的巡卫长可以忽视的。因为他知道,走在前面的那位便是近日来京城中争议颇多,各种传闻传的沸沸扬扬,荣登大宝的真龙天子。
只见那年轻天子走到临渊阁门口打瞌睡的老人身前,笑了笑,轻轻拍了拍老人的肩头。
老人悠悠醒转,见到眼前之人,一阵恍惚后立马反应过来,作势就要行那君臣之礼,可双膝才下去一半,就被年轻天子双手轻轻托起,使之免于跪拜大礼。
“侯爷年龄大了,这才三月天,春寒料峭,地都还是凉得,一切从简,繁琐的形式就免了。听说罗老大人已经站了很久,我们不妨找个地方歇息歇息,也好说话。”年轻天子笑了笑,一番言语如春风拂面,让人倍感暖心窝,而且他也没有自称“朕”。
罗雄瞬间老泪纵横,他心道:“多少年了,都多少年……”
老人双手三掸,向着面前天子恭恭敬敬的行了个三拜九叩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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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元东庭山,山脚处的三间茅草屋,中间的屋里,有两人围着火炉相对而坐。
坐在左边的是一名须发皆白,脸上却没有任何皱纹的老者,面容和善。他的手中拿着一张材质昂贵的宣纸,上面写有几行小字,正在低头看着。
坐在老者对面的是一个相貌平平的中年人,明明儒衫装扮,却让人感觉一股子戾气环绕。中年人正襟危坐,低眉垂目,不知在想些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老者将手中那份经过层层筛选送入他手的密报扔进面前的火炉里。待其焚烧殆尽,他自嘲一笑“枉我还自比李圣人,好一句众人皆醉我独醒。”
然后,老者起身,径直出门而去,在门口墙壁之上取下一只锄头扛在肩头,随后正了正衣襟,昂首迈步向菜圃走去,他的脚步很轻,却走的很快,完全不像一个已有八十岁高龄的老人。中年人连忙起身跟上,却又不敢走的太快,刚好落在老者身后三步距离,不减不增。
很快两人就来到田地中,老者一边锄草,一边叹息道:“魏阁老始终认为是我这阉宦误国,乱了朝纲,才致使我朝走到如今的局面。殊不知我真的并未做什么,只是想挺直腰杆做个人,而不是狗。以前始终弯着腰的日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太累了。”
两者一前一后,从田垄这一头来到那一头后,老者突然回头看向那个武将出身的侍中大人,中年人眉头一跳,只听他说道:“此间事已经了了,回去吧。你也不必介怀,这还谈不上利用或是算计,管他魏黔是装疯卖傻,还是顺水推舟,都无所谓。夭折的皇子属正统也好,现今的皇帝心眼多也罢,无非都要去笼络民心才是正途,其他都是屁话。我一个老阉狗哪有几年好活,和年轻人制气做甚。你回去吧,给牛罡带句话,多看多做少说。”
“一朝天子一朝臣,何况他还不是臣。”
老人说着,下锄的速度愈发快了,很快一垄田就让他锄得七七八八。兴许是累了,老人一屁股坐在田埂上,单手呼扇着风,娓娓道:“这人一老,没个人陪着说说话,一旦打开话匣子,就收不住,你也别嫌我唠叨。”
当朝侍中刘道鸿连忙道:“不敢”。
老人又重复了一遍:“你回去吧,不要来了。”
“下官告辞。”刘道鸿弯腰作揖后离去。
从头至尾,这位当朝大员只说了两句话,只是老者一味在说,他在听,不是他不想说,而正是如他之前说过的两个字,“不敢”,不敢说。
这位面容和善的老人,正是当朝一手遮天的权阉,先帝顾阳龙在世时,一句话坑杀十八名骁勇善战的三品武将,连根手指都没动一下。由不得他刘道鸿不怕,因为他是当时唯一活下来的三品武将。